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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我在十年前写就的一篇习作，今天拿来在公号里推送，权当温故知新吧。 文 | 阑夕 惊堂一木悚然敲碎昏睡暖风，眉心胭脂轻弹戏子粉墨登场。 斑斓的旗帜旋转出鲜艳的色彩，熏得大堂朦胧困倦的温润之气被朗朗戏文扩充成为清脆飘然的萧飒意气，英雄落寞枭雄得意的轮回再度空降三丈帷幕下。园外，电光划破长空，爆雷震彻浮土，磅礴的雨水接踵而至，苍茫四野，接连睁开了无数双眼睛。 寂静伴随着漆黑的夜晚，我的思绪却喧嚣宛若处于一出激烈的武戏中，当堂刀戟明亮锋芒毕露，正努力吼破我身边的沉静。 大唐，开元。炎炎日下，民生恹恹。醉生梦死的王公贵族簇拥着在各自的庭院，昏天黑日畅饮达旦，外街的百姓百业正兴，在皇帝亲订的赋税负担和人人承担的均田制下安居乐业，偶有不堪官员私税欺压的农民上状而遭棒杀，落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境遇，也都在各级官员的层层掩饰下涟漪散尽，丝毫也传不到长安金殿上。开元盛世的景况中，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衣着朴素神色不凡的年轻人，带着裘马清狂的气质，踱入洛阳。也没有人知道这个行囊轻便的游人所携带的就有日后将举世闻名的诗歌稿件《望岳》。 大唐，天宝。李隆基欲广招天下贤才，命各地推荐栋梁，举行考试。以“口蜜腹剑”而著称的总考官当朝宰相李林甫惧有贤良入朝会危害到自己的利益和地位，没有录取一人。后向李隆基奏报“各举人的才能都很平常，可见陛下治国有方，以致野无拾遗”。洛阳城放榜公布考试无人录取的结果，围观才子们无不摇头叹息。颓色如同雨水一样降到每个人的脸上，在一个年轻人脸上，却油然生出愤恨来。到了夜晚，客栈喧嚣，客房一盏青灯下，这个年轻人执笔写道：执裤不饿死，儒冠多误身。 洛阳，酒楼。酒肆嘈杂，酒客纷扰，一个年轻人神情郁悒，借酒消愁。畅饮间，楼梯上来一位配剑书生，手执酒壶脚步踉跄却旁若无人朗诵诗文。年轻人好奇之余，将此豪情之士请至桌前，推杯交盏相交于斯。觥筹交错间，年轻人得知这个气宇不凡的书生名为李太白，为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之徒。两人一见如故，都是通诗书、观百家的文人墨客，且都有求得功名为国出力的愿望。年轻人一番“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话语使李太白听后连声称赞，而李太白“申管晏之谈，某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宏伟抱负也使年轻人感到相见恨晚。之后两人又遇到同样才华出众的游人高适，三人结伴畅游齐鲁，访道寻友，谈诗论文，有时也议论时事，结下深厚的友谊。次年秋，年轻人将西去长安，李太白准备重游江东，于兖州作别。 天宝，长安。年轻人听说了洛阳考试的结果在当朝宰相李林甫口中禀报为“野无拾遗”，不禁望向黄昏的群山，淡然一笑，唇边的笑弧绕出片片苦涩。此时，他的衣着已显破旧，神情也尤为苍凉。写下诗文，投献权贵，等待无果，周而复始。为求仕进，也是为了实现抱负，年轻人忍受住生活的贫困，忍受住精神上的挫伤，甚至忍受住心血诗文被权贵们当作玩赏之物。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社会的黑暗、人民的疾苦、朝廷的腐败、国事的危机使年轻人清醒的认识到，若要想改变，只有得到改变的权利。从贫乏的坊巷走到贵族的园林，从重楼高阁互竞豪华的曲江走到征人出发必须经过的咸阳桥畔，历历在目的浮华朱门与饿殍市井也深刻的在他心上不断的划下不可铭灭的痕迹。终于，在李隆基举行三个盛典，祭祀“玄元皇帝”偶、太庙和天地之时，年轻人写成三篇“大礼赋”进献，得到李隆基的赞赏。许久之后，被赏右卫率府胄曹参军职位。官微权薄，他却意气风发，暗自希望以此为基石，平步青云，最终能够左右国事，将那些贪赃枉法、扰乱朝纲之徒彻底铲除，创建理想的大唐盛世。 十里风烟，一路火急；旌旗不怠，秋风垂暮。 重臣安禄山反，渔阳的颦鼓敲得天摇地动鸟兽不安，歌舞升平的宫廷中一出霓裳羽衣曲戛然而止。三镇节度使怀狼子野心拥兵十五万插旗范阳挥军南下，辽阔的河北平原上一时尘会蔽天鼓噪震地，铠甲油亮骏马肥壮的步骑兵如同上古的洪流一般席卷了大唐的半壁江山，在刀锋交接火星四射的战场和香气氤氲清歌妙舞的王宫之外，荒烟蔓草的街头巷尾，曾经轻狂笑看天下的名叫杜甫的右卫率府胄曹参军，在事业的煎熬和奔波的劳累之下，已然成为一名形容憔悴的小吏了。可是在那些饥民又传出抢粮的闹闻时，当粮仓门前血流成河的景象触目惊心的跃入行人麻木的视野时，当贵族们的欢酒之声与前线传来兵败消息的凄厉汇报时，总有一双眼，如同晨曦的山峦背后熬出炽烈的红日般血性的将这一切投影到衰微的心跳中，这双眼的身躯负手而立，苍凉的迎着刀戢铿锵的方向。 史上称为《安史之乱》的叛乱迅速将烈焰燃烧到平静的黄河南北，黄河汹涌的波涛浪尖上漂浮着滑腻的血，两军对垒后狼籍的战场上败落的黄花垂下俏然的蕊。这把利刃刺破了达摩克利斯的屏障，严酷而决绝的震荡了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的生活，不论他们曾是花天酒地还是不饱食以终日。显贵们匆忙的收拾好细软逃亡了，平民们携家带口茫然的随着人流奔去，无家的流浪者抢了店铺的酒灌向胡须杂乱的嘴，有气无力的乞丐倚在街角面无表情的望着城门的方向，山林中有不甘的汉子网罗了同样的人预谋着劫掉山野中那装饰华贵的沉重马车，城门上仅剩的兵士有的望了最后一眼城疆然后漫不经心的在破落的弓弦上搭上一只箭有的百无聊赖的等待那群即将接受自己束手投降的军马到来。 潼关失陷，杜甫携家眷流亡道途，置家于□州城北羌村。此时，堂堂大唐天子李隆基出逃长安。四方的皇城在一段时间内开始难得的寂静，留守的太监们机械的打扫着宫殿等候安禄山的到来，一切都别扭的平静着，只有北边的玄武门，有着呼啸的寒风吼叫，唐太宗李世民曾在这里一箭射穿了自己哥哥的喉咙，喷涌的鲜血染红了白玉锦砖。 马嵬驿事变，专权妄臣杨国忠被群愤的士兵杀死，一代名妃杨玉环也被赐死。佛堂树下，数尺白绫，绝色女子香消玉陨。杜甫尚不知这个被自己赋诗为做出“百马死川谷，到今耆旧悲”事迹的宠妃是如此下场，他也没有心思和途径去探询逃亡天子一行人的行踪。郭子仪和李光弼在不得已中放弃河北，退入井径，史思明乘机攻陷河北州郡。羌村的一所茅屋内，杜甫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嘱咐了妻子几句关照的话，然后出门，只身北上。只因为一个轻描淡写的消息传来，李隆基之子李亨放弃逃亡，在灵武即位，预备率残部反击。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沸腾起一个满腔热血的亡国之士体内一直尚未冷却的血流呢？ 北行途中，一个不起眼的山脚，杜甫没有想到迎面遇上了叛军。因为眼前这位衣着寒酸神色疲惫的人并不像个官，所以没有被加上伪职被当作唐吏就地斩杀；可叛军也不是傻子，这个时候前往北方的，不会是无心之人，那边，可是唐军因地制宜新的据点。随后，杜甫被押送至长安，遭禁。 庄严整饬的京城一片荒凉萧瑟，再也没有往日盛世的喧嚣与繁华，残留的都是没有能力外逃的和被叛军截获软禁于此的百姓。时有叛军兵士纵酒就兴将那些王族的屋舍付之一炬，熊熊的火光中，青砖硫瓦雕梁画柱逐渐黯淡成为漆黑的残骸，周围放肆的高歌声中夹杂着他们所认为是趣闻的屠杀消息，以及前线传来的战报：唐军两次反攻，先后在陈陶、青坂两处都全军覆没。他觉得心上有什么东西忽然的就裂开了，尖锐的疼痛伴随着深远的无力感漫过天际，沉浸在这不知名的液体中的人们一个个窒息倒下，逼仄逐渐压向了自己，咽喉仿佛被钳住般沉重。只有从砖墙残缺之处所看到的城外，芒草披靡，四野烟笼，星辰闪烁。那里是群山，是自由，是效忠的王朝。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甫带了《悲陈陶》、《悲青坂》等诗作的手稿，他要逃走。 长安城内外逃者一律就地处死，很久没有人胆敢触犯这条临时的天大法律，叛军们的注意力也更加专心致志的放在搜刮财物上去了，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身影融入城外的暮色中。西至凤翔，他终于见到了年轻的天子李亨，泪水兀自的流了一脸。他朝见肃宗李亨时衣破露肘，脚穿麻鞋，漫长的奔袭使他老瘦不堪。李亨诧异于此时还有人能够从长安来投奔自己这个落魄的皇帝，虽然是个不起眼的瘦弱得稻草一般的人。帝授左拾遗《从八品上》职，杜甫长叩谢恩。而没有多久，自己少年时的至交、拜监察御史房琯触犯了李亨，杜甫勤于疏救，反被李亨所疑，遭到审讯。此时，他看到了在李亨身边亲密无间的淮南节度使，竟是当年与自己和李白一块在洛阳、开封饮酒作诗指点江山的高适。可是，那张脸上早已没有了多年以前的热切与激昂，冷若冰霜的表情中那一丝不自然，已让杜甫明白眼前这个少年朋友早已认出了自己，却从头到尾，都装作未曾谋面。心灰意冷的左拾遗险些入狱，李亨也不喜欢这个喜欢批评朝事的小官，以给假探亲为名，逐出朝廷。从初时的近若咫尺，但现在的冷漠万里，大唐天子和伟大的诗人之间的距离如同离了弦的箭般迅速的拉开了，辽阔的空旷中间空气稀薄。 已为白头的诗人拾遗穿了一领青袍，徒步回家。阡陌之间，人烟荒芜，一切景象，都被跋涉的诗人收入眼底，收入心底，收入奏议《北征》里。唐军在郭子仪的率领之下，并与回纥以百姓财务为筹码达成助兵盟约，恰逢叛军内乱，逐渐挽回败势，接连收复长安和洛阳。杜甫反对用回纥兵，赋诗“官军请深入，蓄锐可俱发”；而为他所不知道的是，堕落的朝廷与回纥达成出兵助战的条件，是收复两京之后，金帛和百姓任其所用。收复长安后，因为顾及国都和郭子仪的再三压制，回纥兵没有轻举妄动；而至收复洛阳时，因为盟约的强制性，回纥兵再也忍不住了。唐军进入洛阳后，百姓喜极而泣，纷纷奔到城口迎接，随后，迎来另一场血腥的屠戮。回纥太子叶护一声令下，数十万回纥军蜂拥着向手无寸铁的百姓冲去，见物就抢，见人就夺，破门入宅，烧抢一空，持续两昼夜。直到第三天黎明，郭子仪帅府外跪满了密密麻麻的百姓，请大帅救民于水火。最后，郭子仪两边权衡，最后以一种屈辱的进贡方式，让百姓倾其所有，双手奉上送于回纥兵士，进贡财务的人当中，甚至包括广平王代宗李俶。消息传到长安时，因为收复江山和欣喜若狂手舞足蹈的李亨根本没有去搭理，他忙着坐上国都金殿上，那渴望已久的王座。而朝廷中肃宗新贵与玄宗旧臣的斗争牵连到杜甫，随后他被贬到华州任司功参军，皇帝已经完全把他抛开了。 此时杜甫知道了自己好友李白被皇室打上了“叛逆”的罪名被流放贵州夜郎，皇帝眼前的红人、也是李白青年的好友高适没有说一句话，显得和满朝文武一样争着积极的与一个戴着“叛逆”帽子的李白划清着界线。司功参军杜甫丧失了当朝言论的权力，但是大诗人杜甫却站了出来，想念李白，同情李白，为李白说公道话，在杜甫1440多首诗章里，有近二十首专为李白送上理解、思念与赞美。他并不知道在三峡挨受冷风刮面的李白能否听到自己“故人入我梦，明我常相忆”的思念和“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的赞赏。有杜甫这位最大的知己的惦念与理解，李白那迟暮落寞而又怆痛的心怀一定会感到着莫大的温暖与安慰。 华州，初夏，关辅大饥。杜甫失望于官场，秋后辞官，漂泊西南天地间。他在成都城西浣花溪畔建筑了草堂，结束了四年流离转徙的生活，得到一个栖身的处所。他离开了干戈扰攘、哀鸿遍野的中原，眼前呈现出一片田园美景，花鸟虫鱼都好象对他表示殷勤，使他多年劳苦忧患的生活，暂时得到休息。多年劳苦之后的惬意并未消磨杜甫的才气，他在草堂吟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然后仰天欲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眼角却再度涌出泪来。 宝应二年春，安史之乱告终结，这让杜甫感受到昙花一般的快乐，天下依然没有太平，西方吐蕃趁势大举入侵，国事再度频繁。皇朝的腐败没有能力让世人过上好日子，杜甫终于觉得有一点笑意了，可笑的东西是自己那年在长安接受右卫率府胄曹参军职位时的豪情壮志，可笑得就如同天边的那片火烧云，再怎么燃烧，终究是被黑暗所笼罩。 大历五年，寒冷的冬天，长沙与岳阳之间湘江上的舟中，我们全程所追寻的诗人杜甫死亡在浪淘拍桨的清脆声里。这颗执着而明亮的星辰安详但并不甘心的陨落了，带着一身的疾病，没有留下一点财物。这一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皇族们依然花天酒地，太监们各自心怀叵测，前线的士兵们擦拭长矛准备着死亡或者胜利，百姓们依然惶恐的活在尘世间。当时间的尘埃，早已将走马灯式的中国皇帝和成千累万的宰辅大臣无情埋葬的时候，那个一生布衣以饥寒之身永怀济世之志的诗人杜甫，却仍然亮晶晶地悬在历史的长空里。一个时代的终结往往开创了另一个时代，末日黄花凋谢入土，腐化成了破图萌芽的养分。一棵高耸入云的粗壮大树可以被一根根细嫩的藤蔓合心杀死，轰然到底后那些带有馕钩的脚开始抓到树干里面，疯狂肆虐的吸食充分的汁水。可是在没有养分来源的情况下，再充足的汁液也经不起穷凶极恶的虐夺，最后虐夺者又开始互相斗争，破裂成更小的，融合成更大的，循环复始。在这场浩劫中，各色人物争相上台，我看到原本在我身前左右蛰伏的一个一个身影鱼贯而出，却都面目模糊无法辨认，台上雷声阵阵鼓点逼人，他们五彩的衣袍猎猎抖出复杂深邃的苍穹。苍穹中，满天星斗眨着眼睛，讳莫如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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