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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洛阳:东都光复背后,是一座城的至暗时刻和百万人的无边浩劫

 草容生 2023-06-04 发布于湖北

至德二载(公元757年)九月二十八日,凌晨。

旷野之中,无数篝火被陆续点燃,美酒佳肴的香气和着肆意狂欢的喧嚣,在繁星点缀的夜空下,久久回荡……

就在一天之前,大唐军队经历近四个时辰的浴血搏杀,艰难赢下了决定国运的“香积寺之战”。

以六万将士的生命为代价,通往长安的荆棘之路终于被打开,而唐肃宗“克复二京、削平四海”的伟大征程,也迎来了阶段性的重大胜利。

前方,黑夜之中那高耸而模糊的宫阙轮廓,便是被安史叛军占领长达十五个月的大唐国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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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已触手可及,社稷将危而复安,只是在这一片欢欣鼓舞的氛围中,身为唐军主帅的广平王李俶,却陷入了深深的沉默,而且离得长安越近,便愈发的感觉忐忑不安……

反攻,不惜一切代价!

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十一月,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以“忧国之危,奉诏讨伐杨国忠”为名,于范阳起兵反唐,“安史之乱”爆发。

叛军一路南下所向披靡,仅用三十三天便攻下了唐王朝的东都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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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正月,窃据洛阳的安禄山登基称帝,建立伪燕政权,又遣悍将崔乾佑屯兵陕郡,剑指关中。

幸而此时有名将哥舒翰坐镇潼关,令叛军始终无法西进,但玄宗李隆基求胜心切,又听信杨国忠蛊惑,严令哥舒翰东出潼关,主动出兵迎敌。

结果灵宝一战,大唐二十万精锐中伏后全军覆没,继而叛军轻取潼关,“安史之乱”爆发仅仅七个月,继中原沦陷、东都失守后,战火第一次烧到了李唐的根基之地——关中。

眼见长安沦陷在即,年逾古稀的玄宗携宠妃贵戚及一众心腹近臣,在数千禁军的护卫之下,仓皇出逃西蜀。

不料天子车驾行至马嵬驿,背井离乡的将士心生怨恨进而发生哗变,奸相杨国忠横死乱军之中,杨贵妃被逼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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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太子李亨被当地百姓慰留讨贼复国,而人心尽失的玄宗,则于此处与儿子分道扬镳,继续西行入川。

当了十八年太子的李亨,在大唐命悬一线之际,从父亲手中接过了拯救这个残破帝国的重任,并带领仅有的两千护卫北上朔方,开启了其平定安史叛乱的艰难征程。

公元756年七月,李亨于甘肃灵武被三军拥立登基,并遥尊播越蜀地的玄宗为太上皇。

新晋天子自然是以“重夺两京”为其执政的首要任务,并先后组织了两次对国都长安的战略反攻,可惜因实力不济,上述作战均以失败告终。

心急如焚的唐肃宗,急欲证明自己进而稳固皇位,遂于公元757年九月,以三子广平王李俶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钦点郭子仪、李嗣业、王思礼、仆固怀恩等名将出征,并集结安西、北庭、拢右、朔方各镇共计十五万精锐,三攻长安。

即使已倾举国之兵,但肃宗仍深刻地意识到,仅仅依靠唐朝部队的力量,恐怕依然难以战胜强大的叛军,为策万全,在大军出征之前,李亨又再向北方回纥可汗祈求借兵援助。

但此时的大唐帝国,玄宗流亡蜀地、肃宗困居西北,连京师长安、东都洛阳都在安史叛军的掌握之中,早已不复当年天朝上国的威仪,既没有号令四方的实力,更缺乏令番邦倾力相助的资本。

“身无分文”却又心系天下的李亨,为请得回纥出手,竟做出了一个不计血本、不惜代价,甚至令对方无法拒绝的承诺——“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

此后,回纥汗国以太子叶护为帅,统领四千精骑随同李俶挥师东征。九月二十七日,唐番混合部队与伪燕叛军在长安西南香积寺相遇,并展开了一场绞肉机般的生死血战,短短四个时辰,双方阵亡便高达十三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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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役之中,“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回纥骑兵,也确实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决战的关键时刻,是他们作为奇兵,顶住了燕军疯狂的反扑,并为大唐王朝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两难时的权宜之策

黎明晨曦微露之时,香积寺之战尘埃落定,叛军惨败后连夜逃离长安,安禄山义子安守忠,率残部向东退往陕郡。

广平王李俶则带领得胜的大唐军队,浩浩荡荡开赴长安,宣布国都胜利光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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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饱受战火摧残的长安百姓闻讯倾巢而出,扶老携幼夹道欢迎王师入城。

山呼海啸的欢庆声中,只有李俶格外沉默,因为他知道,顺利抵达长安之日,便是向“雇佣军”支付酬劳之时。

只是若依照肃宗此前的承诺,刚刚光复的长安,恐怕要立即遭受灭顶之灾,而如此一来,只怕是天下未定,而大唐将民心尽失。

望着叶护太子那贪婪的眼神,李俶悬着的心,几乎瞬间便跌到了谷底。

但如果败盟毁约,无疑会开罪实力强大的回纥人,在平定叛乱的关键时刻,无论如何都不能在帝国的身后,再树立一个可怕的劲敌。

“盟友”们已目露凶光、随时准备放手大干一场,两难之中的广平王,在万众瞩目之下,突然做出了一件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只见李俶纵马来到叶护太子身边,拉住缰绳,委婉请求暂时停止兑现承诺,当叶护面露不悦之色时,贵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的李俶,竟立即翻身下马,纳头便拜。

同时又提出了一个看似“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今日我大军刚收复西京,若是纵兵俘掠,则东都百姓必然为贼出全力坚守城池。请殿下务必体谅,待大军攻下洛阳之后,再履约可否?”

叶护也是性情中人,见李俶言之有理,又受其如此大礼,急忙下马答拜,甚至跪捧李俶双脚,心悦诚服地答道:“当为殿下直取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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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罢,叶护太子率领麾下骑兵自城南而过,于城外旷野扎营,一场迫在眉睫的灾难,因为广平王李俶的冷静机智得以化解。

然而,长安虽逃过一劫,但战争还在继续,那尚未履行的约定,始终如同高悬的利剑,必定会在下一场胜利到来之后,以更加凶残的姿态,狠狠落下……

洛阳:注定在劫难逃

镇抚西京三日之后,李俶继续挥师东进,目标直指东都洛阳。

相比气势如虹的唐军,叛军在输掉香积寺关键之战后,不仅精锐尽失,形势更开始急转直下。

在此之前,洛阳城已然换了主人,757年正月,安史之乱的始作俑者安禄山,被刺身亡,安庆绪弑父篡位,继任大燕皇帝。

眼见唐军来势汹汹,安庆绪急忙搜刮洛阳城内兵力,交由御史大夫严庄统领,并与退至陕郡的残兵会合,号称步、骑共计十五万,并赐下大量钱财犒军,准备与唐军决一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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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五日,两军相遇于新店(河南三门峡),此役,燕军依山列阵,借助地形优势,居高临下向对手发起猛攻,唐军渐渐难以招架。

千钧一发之际,山顶突然卷起漫天烟尘,叛军最不想见到的对手,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战场——就在两军缠斗之时,回纥骑兵悄无声息地绕到山顶,接着从叛军背后发起了致命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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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背受敌之下,燕朝官兵无心恋战、狼狈溃散,最终十五万人马在联军绞杀之下几乎全军覆没,统帅严庄率残部狼狈逃回洛阳。

新店兵败,安庆绪自知大势已去,收拢洛阳宫中财物,连夜向东撤往邺城。

十八日,李俶率领各路人马抵达洛阳,此时城中叛军早已逃散一空,只留下遍地狼藉,而大唐天子曾经许下的承诺,此刻再也无法逃避,望着传说中富庶更胜长安的洛阳城,回纥人那血红的双眼,泛起了无法抑制的贪婪。

就在唐军的注视之下,他们首先直奔城内各处府库,将其中尚存的财帛抢夺一空,然后便迫不及待地朝着豪门富户奔涌而去,一番洗劫之后,城内已是鸡飞狗跳、纷乱不堪。

及收东京,回纥遂入府库收财帛,于市井村坊剽掠三日而止。财物不可胜计。

而回纥人仍是意犹未尽,又遣兵出城到洛阳周边乡间寻找富裕人家抢掠,金银财宝之后,便是绫罗绸缎,铜锡器物抢光,就开始拖牛牵羊,而不值钱的粗布衣物、生活器皿则被随意抛弃于大街小巷。

在贪欲吞噬的洛阳城,已被折磨得面目全非,李俶更是忧心忡忡,深恐回鹘人在劫掠之后,还会有更加过激的行为。

好在洛阳当地乡绅及时求见,表示愿意捐出一万匹丝帛,以换取回鹘人就此停手。

而此时洛阳各处已搜刮殆尽,还能再获得一笔丰厚意外之财,叶护太子自然乐见其成。在收到“巨额馈赠”之后,瘟神们心满意足地挥师离开了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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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情况下,洛阳毫无疑问是幸运的,钱财被洗劫一空,但那些终究是身外之物,城中百姓虽然受到了惊扰,但好歹没有生命的威胁。

只要战乱能够结束,善良的底层人民,愿意忍受痛苦,并满怀希望地憧憬美好前景,只是谁又能想到,虽然暂时逃过一劫,但更大的劫数和灾难,将在不久之后,再次“眷顾”这座饱受磨难的古城。

血色东都:战火中的人间地狱

两京的顺利光复,给了唐朝军民极大的信心,而安史叛军接连惨败,眼看已是穷途末路,这样的景象很容易让人产生叛乱即将平定,中兴指日可待的联想。

只是事与愿违,平叛的形势不仅没有日趋明朗,反而朝着更加混乱、复杂的方向在发展。

安庆绪失势之后困守邺城,而一直坐镇范阳老巢的史思明,眼见大势已去,急忙携十三州之地,十万兵马降唐。

但此人野心勃勃,随即降而复叛,在出兵解邺城之围后,缢杀安庆绪,僭称大燕应天皇帝,并挥师攻陷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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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似曾相识的夺权闹剧再次上演,公元761年三月,史思明之子史朝义弑父登基,纷繁复杂的叛军内部,又完成了一次非正常的权力更迭。

而这段时间,大唐王朝也不安宁,先是坐镇江淮的宋州刺史刘展发生叛乱,使长江下游地区遭受严重战祸。公元762年四月,太上皇李隆基和肃宗李亨又在相隔十三天内,先后驾崩。

内忧外患之下,代宗李豫登基,成为唐朝的第九位皇帝,而李豫此前有个更为人熟知的名字——广平王李俶。

东都再次沦陷,平叛前景渺茫,新君李豫几乎是不假思索便想到了曾经的盟友,而如今的大唐天子,再也没有了此前悲天悯人的情怀,为说服回纥出兵,也作出了和父亲李亨一样“带血”的承诺。

宝应元年(762年)十月,唐军联合数万回纥精锐直扑洛阳,史朝义亲率十万燕军出城迎敌,城西昭觉寺一战,最终叛军损失惨重,仅余数百骑向东逃窜,而唐番联军则一鼓作气重夺大唐东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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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战火中饱受蹂躏摧残的洛阳百姓,日夜期盼大唐军队到来,然而,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最后等来的不是河清海晏、天下太平,而是一场血腥黑暗的无边浩劫。

当洛阳城门被缓缓打开,回纥人便轻车熟路地开始大肆劫掠。

这是一场被大唐官方默许,公开、合法的侵略,不设防的洛阳城和上百万在战火中苟延残喘的百姓,成为了入侵者予取予求的猎物。

而更为丑陋的是,唐朝部队不仅没有为东都子民提供任何的庇护,反而也丧心病狂地加入了这场野蛮的掠夺。

在回纥骑兵扫荡洛邑之际,这些帝国的正规部队则以追剿叛军为名,堂而皇之地对洛阳周边的郑州、汴州、汝州等地,进行了长达三个月的洗劫。

再回到洛阳城中,此时俨然一片地狱光景。短短数日,宫舍殿宇大半被毁,房屋庭院悉数烧光,被洗劫一空的神都百姓,到最后甚至连衣服都被扒光,寒冬腊月,男女老幼仅仅只有裹着纸张来遮羞蔽体、抗风御寒。

他们目瞪口呆、心胆俱丧;继而悲鸣哀嚎、放声痛哭;直至最后流干泪水,心如死灰。

究竟谁是官军谁是反贼?到底何为沦陷何为光复?哪里是阿鼻地狱哪里又有人间净土?

当这些无辜百姓泪眼婆娑地伫立在焦黑的废墟之上,当这些善良的大唐子民身着“纸衣”,蜷缩于深冬的寒风之中——这样的胜利又有什么意义?

然而灾难还远远没有结束,在东都掘地三尺之后,回纥人发现再无可供掠夺之物,难以满足的贪婪开始转变为无法遏制的兽欲,单纯针对财物的洗劫,逐渐升级为充满破坏性的杀人放火、奸淫掳掠。

据《资治通鉴》记载,洛阳街头大量衣不蔽体的年轻女子,成为回鹘人肆意奸淫的对象,而老病幼弱者则被残忍虐杀。

为求自保,大批民众纷纷逃到城外圣善寺、白马寺,然而佛祖也未能阻止入侵者的暴行,回纥人一把大火,千年古刹化为灰烬,万余平民在惨叫声中葬身火海。

初,回纥至东京,以贼平,恣行残忍,士女惧之,皆登圣善寺及白马寺二阁以避之。回纥纵火焚二阁,伤死者万计,累旬火焰不止。”

熊熊火焰持续数十日不熄,皮肉烧焦的刺鼻味道更是弥漫方圆三十余里,繁华盖世的东都洛阳,此后百年都难掩凄凉。

比战争更残忍的真相

收复两京,尤其是最终攻克洛阳,并在数月后最终平定叛乱,这些绝对是大唐王朝历史上值得炫耀的时刻,然而,战争过后,留给洛阳人民的,却只有无尽痛苦和可怕的回忆。

历经“安史之乱”的兵燹之灾以及回鹘人的数度破坏摧残,昔日的煌煌神都“宫室焚烧,十不存一,百曹荒废,曾无尺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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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周边数百里州县,皆在战乱中沦为废墟焦土,“东至郑、汴,达于徐方,北自覃、怀,经与相土,人烟断绝,千里萧条”。

上述地区所辖人口,更是由公元755年近七百万,锐减至战后的193万,真可谓是太平之人,已十无七八”。

战争当然是残忍的,而更残忍的还是那些关于战争背后的真相。

安史之乱爆发以后,大唐王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落,甚至连夺回首都这样的战争也无法独立完成。

而在重夺洛阳的战斗中,大唐的军队非但丧失了摧城拔寨的能力,更与入侵的强盗一起,向自己的同胞举起了罪恶的屠刀。

一个日渐衰败的政府和一支堪比流寇的军队,构成了大唐王朝凄凉晚景中无比丑陋和尴尬的现状。

但这些都不重要,最残忍的是大唐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们——为了尽快获得战争的胜利,可以两次将洛阳作为交易的筹码,将无辜百姓像货物一样出卖给回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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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大唐王朝的利益,更准确地说,为了更好的维护君主个人的统治地位,无论是肃宗李亨还是代宗李豫,没有人会真正关心百姓的生死。

只要得到洛阳,哪怕仅仅只是一具皮囊,便足以标榜自己在战争中的伟大功绩,至于一座城市的残破与否和黎民的生死存亡,那不是天子需要考虑到问题。

所谓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无非是封建统治者们掩人耳目、攫取民心的口号,“一将功成万骨枯”才是战争的真相,“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才是历史血迹斑斑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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