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州城里水多，河浜纵横。 老屋门口的中张家巷河浜，西头连接平江河，东头牵手老仓街。巷口土地庙前头的百年槐树，根子穿过了驳岸缝隙，裂开的口子像挺大的肚子，压迫着原本就不宽敞的河口，船儿勉强能过。中段稍宽，两船相遇刚好。 不长的河浜过往着各色船只。大热天，河浜里看见最多的就是载着满满一船西瓜，吱吱呀呀响着橹声、沿河叫卖的乡下西瓜船了。 好像有个约定，西瓜船总是在中午太阳当头、天气最闷热的辰光出现。常常，躺在竹榻上昏头昏脑正要睡去时，忽然就听见大门外河浜里传来一阵阵沙哑的乡下苏州话在喊叫：“阿-要-买-西-瓜-啊！”喊声带着小弯弯，就像是在唱着好听的山歌。 有解馋的西瓜吃，我睡意顿失，翻身爬起，拉起小妹直往河边跑。 河浜驳岸旁边石埠头上，已经站着些人了，有看热闹的，也有真买西瓜的。“几钿一斤?”“三分。”“太贵太贵，人家昨天早卖二分哉。”“二分的是前几日摘的，还有一分半的呢，勿新鲜哉，你阿要？”一阵讨价还价，西瓜卖出了不少。戴草帽的瓜农咧着嘴巴，开心地数着铜钿，买瓜的居民也心满意足地捧着回去切瓜了。 父母上班，中午不回家，外婆总会从每天的菜金中拿出一张二角角票让我和小妹去买西瓜。轮到我上场了，我学着大人们的口气说“买只西瓜，要熟，要甜。”又晃了晃手中的铜钿。瓜农见我真有铜钿，也不欺小，捧起西瓜，左拍右挑，“就这只瓜吧，保你甜。”装进网线兜用手托着递给我。二角钱，买只西瓜有六七斤重呢。 那时的人生活困难，谁能天天吃西瓜！有时中午，西瓜船吱吱呀呀地老远摇过来，竟挨居民们一顿恶骂：“喂！喂！喊得轻点好不好！”“卖啥个西瓜，吵死了，乡下人，还让不让人睡觉!”瓜农见多识广，知道城里人气头上讲话不好听，站在船头识相地用竹篙悄悄一撑，木船转个弯，悠悠走开了。 一连几天，西瓜船都不再露面，大家反倒惦记了。 夕阳西下的傍晚时分，居民大都已吃过晚饭，陆陆续续搬出板凳、椅子、竹榻，人们聚集在小巷口、树阴下、石桥上，摇着扇子开始乘风凉，小人们则人来疯似地东奔西跑，不停不歇地做着各种游戏。这时，西瓜船往往又恰到好处地摇来了。瓜农赤着膊，身上晒得墨墨黑，站在船头，笑逐颜开地与熟人打着招呼。这回，他不用大声叫喊，总会有人主动拿铜钿买西瓜。河浜水氵大氵大，当众拍开，红囊黑籽，是好瓜啊!于是，这家人买了，边吃边侃。那家人不买，那家小人不答应，吵吵闹闹，大人骂，小人哭，不买西瓜过不了关。 一时间，小巷中好像家家户户都买瓜哉，赤膊瓜农赚钱开心哦。 下了班的父亲领着我和小妹也来买瓜，父亲买瓜与众不同。先是和瓜农聊上几句，顺带问问农田收成和家里生活情况。讲好价钿后，父亲就会很爽气地关照瓜农：“行了，不用挑了，大小好坏都要，称上一担吧。”这是一笔很大的生意了，瓜农一阵惊喜，用箩筐挑着上岸送到家里。父亲的大腿战争年代受过伤，不灵光地跟在后头边走边喊：“慢点慢点，当心！”瓜农激动：“你自己要当心！”末了，父亲还会抽出一支“大前门”递给汗水湿透的瓜农，表示感谢。 父亲走了好多年了。我一直认为：当年父亲总是多买西瓜，其实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力所能及地帮助瓜农增加收入。父亲贫穷农民出身，深知农村人生活比城镇居民更加辛苦和不易！ 现在想来，父亲是在买瓜，也是在言传身教，告诉我如何做人和处世。人与人，应该就是一种亲情关系，大家相互关心和理解，这个社会就会变得美好。这何尝不是父亲留给我的厚实财富呢？ 好景不长，中张家巷河浜被填没了，西瓜船再也看不见了。当年摇着木橹给父亲送过西瓜的瓜农们应该都是九十岁以上的老人了，还记得当年吵吵闹闹地与居民们讨价还价的卖瓜场景吗？ “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是苏州城里居民自古以来的河浜生活写照。沿河叫卖的西瓜船无疑是夏日河浜中最集人气的美丽风景，吴侬软语的喊叫声就是一支支温馨的老歌，永久地吟唱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中。 □周海飞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