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kuí)是上古时代的海怪,早在黄帝时期已经存在。在与蚩尤的大战中,黄帝曾遣人入东海捕捉住了一只夔,剥其皮作为战鼓,这面战鼓的出现,在僵持不下的战局下起到了出奇制胜的神效,黄帝终将蚩尤打败,其事见于《山海经·大荒东经》:
可见,夔的神异之处,在于裹挟风雨雷电,具有雷神的神格,与晚出的雷神相较,夔的形象显得过于古老,是纯粹的兽身,尚未经历人格化塑造,或认为夔兽是雷神的坐骑。按《山海经》的说法,夔是仅有一条腿的无角之牛。它的风雨雷电的神性,或出自对海上风云变幻的气象观察,无可解释,便归之于夔在海上兴风作浪,这种思维方式在古代神话中极为常见。夔皮蒙的战鼓,能够“声闻五百里”,无疑是对夔的雷神神格的再度引申,由响彻天地的惊雷而到声闻五百里的鼙鼓,皆以大声名世。像夔这种神怪,自身的神通生来独具,凡人难以习得,但往往可以通过直接使用其身体器官而收到类似效果,比如獬豸的角可以辨别忠奸,就属于此类例子。后世的记载中,夔的数量不断激增,夔皮鼓的功能也进一步夸张,《绎史》卷五引《黄帝内传》云:“黄帝伐蚩尤,玄女为帝制夔鼓八十面,一震五百里,连震三千八百里。”又有吴任臣《山海经广注》云:“蚩尤铜头啖石,飞空走险,以馗(夔)牛皮为鼓,九击止之,尤不能飞走,遂杀之。”这些注疏增添了夔鼓的具体细节,使这场大战更显得惊心动魄,比如对夔鼓数量的进一步夸大,神异的进一步渲染,都促成了夔的神话的文本增殖,这种增殖存在于古经的注脚中,可见此类神话形象的附会之弊,在诸家的附会中,夔的形象日益芜杂,它在故纸堆中完成了自我增殖。夔的形状,最深入人心的当然是牛形。《山海经》的各种图本中,夔均作牛形,故而又称之为夔牛。但在《山海经》体系之外,夔除了牛形还有龙形、猴形之说。许慎《说文解字》曰:“夔,神魖也,如龙,一足。”《东京赋》:“夔,木石之怪,如龙,有角,鳞甲光如日月,见则其邑大旱。”战国青铜器及玉器中常见夔龙纹,后来但凡龙形的连续纹样总称夔纹,即是夔龙的例证。夔形如猴的说法最为怪异,亦见之于古籍,与牛形、龙形之说鼎足而三。《说文》:“夔,贪兽也,一曰母猴,似人。”韦昭注《国语·鲁语》云:“夔一足,越人谓之山缲……人面猴身,能言。”《永嘉记》载:“安国县有山鬼,形如人而一脚,仅长一尺许。好盗伐木人盐。”《白泽图》说得更直接:“山之精,状如鼓,色赤,一足而行,名曰夔,呼之可使取虎豹。”在这里,夔又具有山中精怪的属性,它出现在越国,是近海之地,疑为夔的古老神话渗入了民间传说中的山魈故事,二者合二为一,这使夔离海登陆,成为山居之怪。也可看做是古老的信仰衰落,当年的神兽也随着信仰的没落而降格为精怪。 神话学家袁珂认为,猴形之夔后来演变为禹治水锁系之水妖无支祁。无支祁是尧舜禹时代的奇妖,也是有史以来最有神通的第一奇妖。无支祁出生在豫南桐柏山中的花果山,为天生神猴。后娶龙女为妻,生了三个儿子,都是神通广大的魔头。他自为淮涡水神,在淮河中建有龙宫,其势力波及黄河中下游和长江中下游,无支祁的形象在唐人李公佐的《古岳渎经》中被描述为“形若猿猴,缩鼻高额,青躯白首,金目雪牙,颈伸百尺,力逾九象,搏击腾踔,疾奔轻利”,后来无支祁又演变为《西游记》中的神猴孙悟空。这是夔猴故事的一条秘密通道。可见,上古时代的神兽可以以多种形象保存在后世民间信仰中,年代愈久远,发生的形变也就越大,甚至难以辨识,夔猴的演变之路,就颇见古史考稽之难,民间信仰与原始神话的相互侵染,也为这种难度不断加码。上古时代的神兽形象,直接影响了中古和近古的神话,神话在流传中的变异也是处处可见,夔的多种异形因此而生。近世地理大发现又给我们提供了新的物种视域,于是我们发现,古籍对夔的形象描述,酷似澳洲的袋鼠。夔所在的东海流波山入海七千里,与澳洲的位置也大致相当,至于“夔一足”,则可看做是袋鼠双脚并拢跳跃时的侧面形态,故被观察者误认作只有一足,而其上肢极为短小被忽略,苍身无角的形貌也完全符合,我们看蒋应镐绘本的夔,就会发现其头部特征与袋鼠的某种相似性,海外物种的引入,为我们考察上古神话提供了新的角度,袋鼠隐然即夔的原型。然而上古时代囿于交通条件,《山海经》的作者又怎能见到远在澳洲的袋鼠?这是一个难解的谜题。古史中诸如此类难以解释的问题,多被归之于外星文明的干预,这样的解释也实在难以令人信服。说到袋鼠,不得不提及一种见之于古籍的怪兽——邛邛岠虚。《尔雅》载:“西方有比肩兽焉,与邛邛岠虚比,为邛邛岠虚啮甘草。即有难,邛邛岠虚负而走。”邛邛岠虚是似马的怪兽,邛邛是拟声词,象征此兽发出的声音,岠虚,鼠也,是鼠的音转。邛邛岠虚善于奔走,有一种比肩兽是邛邛岠虚的伙伴,与邛邛岠虚形影不离,邛邛岠虚经常驮着比肩兽奔走。邛邛岠虚与夔相似,也是疑似袋鼠的动物,比肩兽则可能是袋鼠袋鼠的幼崽,在袋鼠的口袋里,与袋鼠形影不离。其实这些名称怪异的古代神兽,都有实际的动物影子,这使我们观察上古神兽时有了生物学意义上的全新视域。 因为夔皮能蒙鼓,故夔又引申出音乐属性,是其神格的深度引申,故而古时乐官多以夔为名,就是取其音乐层面的指涉。舜帝时有乐正夔,南宋有词人姜夔,都是音乐方面的顶尖高手,足见古人取名的深意,今人取名则难以望其项背。《吕氏春秋·察传》载有一则鲁哀公与孔子的对话,问及乐正夔的事迹,也事关“夔一足”的讨论:
乐正夔是一个高度神化了的人物,实为司乐之神,《尚书·舜典》中说夔“击石拊石,百兽率舞”,敲打石头,就能奏出美妙的乐律,令百兽翩翩起舞,显然有着极为高超的音乐才能,连动物都能受到感染。彼时神话与历史分野极为模糊,比如大禹,在神话中通常被描绘成人面蛇身,在史书中又是部落首领,那么乐正夔甚至有可能就是夔兽的化身,或者说是神话中的夔兽在历史中的形象。鲁哀公之问,显然是采自神话,然又颇觉其荒诞不经,故垂询于博闻强识的孔子。孔子的回答,恐怕要让博物学家们大感失望了,“子不语怪力乱神”,正是儒家的理性主义表征,故而化神话为历史,将神异叙事转化为血缘政治叙事,“夔一足”由神异复归寻常,是儒家礼乐政治观对神话的主观改造,使得上古神话崩落瓦解,最终消弭于无形。朱大可在《华夏上古神系》中认为:“混淆神与人的差异而把神话历史化,是一场严重的文化灾难,它不仅制造了上古历史叙事的混乱,更导致了中国上古神话的湮灭。”夔由神兽演化为舜帝的臣僚乐正,唯一的神话特征“一足”也被巧妙解释为“有一个便足矣”,夔由神降格为人,不知鲁哀公听后作何感想。《吕氏春秋》举出“夔一足”的例子,旨在论证对待传言要审慎,相当于编给帝王看的教科书,借以培养“兼听则明”的明君。这种出发点,也是将“夔一足”作为荒诞不经的传闻来看待,于是,夔脱去了神话的外衣,变为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值得一提的是,殷墟卜辞中出现的“高祖夔”,即高辛氏,也即帝喾,他在卜辞中地位显赫,是商王室经常祭祀的高祖,《世本·帝系》说他是“黄帝之曾孙”,其嫡系后裔即舜时的乐正夔,喾是夔的音转。甲骨文中的夔字,还是夔单脚起舞的形象摹写,彼时巫、乐、舞不分,三者浑然一体,夔是那个时代能歌善舞的大巫,后世所传的“夔一足”的形象,即从他单足着地的舞姿中衍化而出。 在民间,又有关于夔的雷神崇拜。郭万祥先生在《胶东剪纸》中列举一枚清代剪纸熏样,经郭先生考证此为雷神,也即夔:“胶东的雷神剪纸多用在百姓家的门或灶台旁的墙壁上,据说有驱邪降福之效。”这帧剪纸熏样是极为珍贵的民间信仰的实物,这里的夔已经幻化为人形,唯一未变的是“一足”的特征,不过这时他已有了双手,他的一只脚踩在大鱼头顶,从波涛中冒出来,上古神兽夔就这样进入了民间信仰,驱邪降幅的功能,带有民众的美好期盼。夔因此被渔民所信奉,走进了寻常百姓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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