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汉思：中西方诗中的天人之合——《春江花月夜》《中秋夜吴江亭上对月》英译

傅汉思（1916-2003），汉学家、耶鲁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教授。早年研究罗曼语族语言，来中国后将其西方诗歌研究背景带入汉学研究。史景迁称其“在中国传统研究上有很深的造诣。但同时也对西方文学有着惊人的想象力。”本文选自傅汉思著书《梅花与宫闱佳丽》，由本公众号整理首发。

值此佳节，公众号谨以傅先生小文祝各位读者中秋节快乐，千里共婵娟！

傅汉思与妻子张充和

中西方诗中的天人之合——《春江花月夜》与《中秋夜吴江亭上对月》英译[1]

从隋朝亡国之君隋炀帝杨广的诗，来看看不同世界间的另一种关联——这次是下面的地和上面的天之间的关系。

 

《春江花月夜》[2]

 杨广 

诗体：古诗

 

暮江平不动，

春花满正开。

流波将月去，

潮水带星来。

 

Poem 8，“A Night of Spring River and Flower Moon”

 

The evening river is smooth, it does not stir,

The spring flowers are just in full bloom.

The flowing waves go, carrying the moon;

The tide water comes, bringing the stars.

 

这首诗在中国抒情诗中别具一格（尽管从技巧上说并不独特），因为全诗中没有出现一个人物，而是只关注于自然景色。与本章中所讨论的其他诗歌不同，此诗中并没有冲突与紧张关系，它体现了一种自由，如果用诗性的概念来表达的话，就是它好似平静的江面，被水波和潮汐的自然流动所修饰，却并不受其搅扰。自然中的各种元素——春、夜、江、花、月、星——都处于全然的和谐之中。我们已经在谢灵运的诗（诗作7）中看到了类似的和谐，但在那首诗中，协调的融合与相反、对比同时出现。诗作8的最后两行运用了互文模式，我将在第十二章中对其进行详述。

 

这首诗中自然和谐的一个特殊方面在于光学投影作用下，上天世界与地面世界的并立。和其他国家的诗人一样，中国的山水诗人也总是被水中的倒影所深深吸引。正如此诗中所表现的那样，倒影常常与天上现象和人间现象相对应的哲学观念相联系。长久以来，中国人都相信天与地在神话中的远古是连在一起的，而且在特殊情况下，天地之间的联系还可以暂时恢复。诗人就是要发现这些情况，从而创造出一个天堂。与之相似的上天与地面景象的亲睦关系亦见于其他文化中，但其哲学和美学背景却不同。比如以新柏拉图主义思想和基督教传统为基础的欧洲巴洛克诗人常常将美丽的景色表现为天堂的摹本或反映。安东尼奥·米拉·德·麦斯卡（Antonio Mira de Mescua）（生于1574至1577年间，卒于1644年）所作的一部西班牙语戏剧正是这样的例子，其译文如下：

 

这怡人的花园，

鲜花盛开，绿树成荫，果实累累，

为我们描绘天堂景象；

那银光闪闪的池塘，

就是水晶的天堂；

水闸是水流的机巧的通道

上面的轮子，

是它的首要动机；

玫瑰就是晨星

挂在美丽的苍穹；

其他漂亮的花儿，

是不计其数的满天繁星。[3]

 

 

This pleasant garden,

Full of flowers, plants, and fruits,

Gives us a picture of Heaven;

That pond of silver

Is crystalline Heaven;

The wheels of that sluice, which is an artful

Passage of water,

Are prima mobilia;

The roses are morning stars

Of the beautiful firmament;

The other fine flowers,

The numerous host of stars.

莫奈的睡莲

人间之美与天上之美的合二为一在下面这首诗中得到了最精细入微的观察。

 

《中秋夜吴江亭上对月怀前宰张子野及寄君谟蔡大》[4]

苏舜钦

诗体：古诗

 

独坐对月心悠悠，

故人不见使我愁。

古今共传惜今夕，

     况在松江[5]亭上头。4

可怜节物会人意，

十日阴雨此夜收。

不惟人间重此月，

       天亦有意于中秋。     8

长空无瑕露表里，

拂拂渐上寒光流。

江平万顷正碧色，

       上下清澈双璧浮。     12

   自视直欲见筋脉[6]，

无所逃遁鱼龙忧。

不疑身世在地上，

          只恐槎去触斗牛。     16

景清境胜反不足，

叹息此际无交游。

心魂冷烈晓不寝，

          勉为笔此传中州。     20

 

 

Poem 9，“During the Night of the Mid-Autumn Festival，in the Wu River Pavilion，Facing the Moon，I Long for the Former Chief Minister Chang Hsien and Send This Poem to Ts’ai Hsiang”

 

Alone I sit, facing the moon, my heart is full of longing.

I cannot see my old friends, this makes me sad.

Tonight, men of past and present agree, is to be prized,

Especially here in the Pine River Pavilion.

How lovely: Nature is in tune with human feelings,4

After ten days of clouds and rain, clarity tonight.

This moon is honored not just by men,

Heaven, too, feels strongly about mid-autumn.      8

The endless sky is without blemish, revealing everything, inside and out.

In a gradual sweep, the rising moon's cold splendor glides along .

The river is smooth for thousands of acres, a true jade-green;

Above and below, clear and bright, a pair of jade disks float     12                                   

It seems as if my very heartbeat were visible;

Fish and dragons worry about having no place to hide.

I don't feel that my body is on earth,

I'm only afraid if I go on a raft I’ll meet the Dipper and the 

Herd Boy.                      16

The scene is pure, the view superb, but something is lacking :

Alas ! I have no companion to share all this.

My heart and soul grow cold and hot-at dawn I still can't sleep.

With an effort I write this to send to the capital.   20 

                   

正如杨广的诗一样，上天世界和地面世界的亲睦关系通过一种视觉上的幻象表现出来：月亮在水中的倒影（第12行）使天空看起来似乎降到了地平线上。当这两个世界相互交织时，吴江通过天槎神话的典故变成了银河（“天河”）。

这个特殊夜晚的一个特点在于空气与水罕见的清澈，造成了非比寻常的能见度。通常情况下看不到的事物都变得清晰可见（第12-14行）。这特别的夜晚就是中秋节（八月十五），此时的月亮最为明亮（我们称为获月）。各地的人们都要庆祝这个节日，甚至大自然也在欢迎它。庆祝和欢迎的普遍性通过由两个互补的部分所组成的典型模式得到了表现：即“古今共传”，以及“不惟人间……，天亦……”。同样的模式也被用于表现自然之美的完整统一：如“表里”和“上下”。引发美景的，一方面在于好天气取代了与之形成对比的刚刚过去的坏天气，另一方面则是诗人的孤独感和渴望朋友相伴的心绪。情感扮演了决定性的角色，而且在诗篇的开头和结尾部分都被置于显著突出的位置。

 

注释

[1]节选自傅汉思：《梅花与宫闱佳丽：中国诗选译随谈》，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

[2]文本见：《全隋诗》（丁福保辑），1．1619。早先的翻译见：韦利，《中国诗歌》（Chinese Poems）（1946），第115页；龚德尔特引彼得·奥尔布里希特(Peter Olbricht)，第59页。

[3]“歌谣”(“canción”)，摘自《勇敢而谨慎的美男子》（Galán，valiente y discreto），见卡斯特罗（Castro）， 《世纪咏唱诗歌》（Poetas Liricos de Los Siglos)．XVI和XⅦ．2：422b．

[4]文本及评论见：戴君仁，《宋诗选》，第13页；今关天彭与辛岛骁，第63-65页；程千帆与缪琨，《宋诗选注》，第17—18页；陈伯谷，《宋诗选讲》，第32页。

[5]吴江的另一名称。

[6]在这个夜晚，一切事物都如此清澈透明，以至于他的脉搏都变得可见。

《梅花与宫闱佳丽》（美）傅汉思 著，王蓓 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

（文章来自公众号“中山大学博雅学院”，校编：王嘉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