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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遗作《爱憎表》首发,“最恨有天才的女孩太早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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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遗作《爱憎表》首发,“最恨有天才的女孩太早结婚”

2016-09-14 22:40:39 作者:施晨露

摘要

《收获》长篇专号秋冬卷将发表张爱玲遗作《爱憎表》全文两万余字,为大陆首发。这期杂志将于9月30日前后上市。

“我近年来写作太少,物以稀为贵,就有热心人发掘出我中学时代一些见不得人的少作,陆续发表,我看了往往啼笑皆非。最近的一篇是学校的年刊上的,附有毕业班诸生的爱憎表。我填的表是最怕死,最恨有天才的女孩太早结婚,最喜欢爱德华八世,最爱吃叉烧炒饭。隔了半世纪看来,十分突兀,末一项更完全陌生。都需要解释,于是在出土的破陶器裡又检出这麽一大堆陈穀子烂芝麻来。”这是即将于《收获》长篇专号秋冬卷发表的张爱玲长篇回忆散文《爱憎表》的开篇文字。

1995年9月8日,张爱玲在美国洛杉矶家中过世,根据她生前所立遗嘱,所有遗产由宋淇夫妇代为保管,其中包括大量的遗作手稿。若张爱玲尚在世,今年已是96岁,而《爱憎表》则是她70岁时回忆17岁时发表在校刊上的文字而写下的自述。

 

《收获》杂志曾于1985年第3期《文苑纵横》专栏上推出老作家柯灵撰写的《遥寄张爱玲》,并同时在这期杂志上刊发张爱玲写于1940年代的名作《倾城之恋》。这是张爱玲在大陆沉寂数十载后重新进入国人视野的开始,也是此后“张爱玲热”的发端。此次,她的生前作品再一次“登上”《收获》杂志,也是这篇触发于上海的作品的“回归”。

《爱憎表》手稿。

 

触发于上海,回归于上海

 

1990年,上海学者陈子善发掘出张爱玲中学时期一些旧作,并发表《雏凤新声——新发现的张爱玲“少作”》一文。张爱玲见到了这篇文章,触发了她写作的念头。她花了2个月的时间写长篇散文《爱憎表》,但陆续搁下,始终没有写完。

 

1995年9月8日,张爱玲在美国洛杉矶家中过世,根据她生前所立遗嘱,所有遗产由宋淇夫妇代为保管,其中包括大量的遗作手稿。宋淇夫妇过世之后,其子宋以朗先生作为文学遗产执行人,陆续整理出版了《重访边城》,电影剧本《一曲难忘》、《六月新娘》,小说《同学少年都不贱》、《小团圆》、《雷峰塔》、《易经》、《异乡记》等遗作。

 

2015年夏天,宋以朗先生请香港学者冯睎乾先生帮忙整理《爱憎表》草稿。据冯睎乾在《<爱憎表>的写作、重构与意义手稿来历及相关文献回顾》这篇文章中的回忆:

 

“张爱玲的遗稿,可出版的,近年已悉数付梓,仅余小部分为未刊稿。二〇一五年夏,宋以朗交给我一叠张爱玲的草稿,让我帮忙整理。当时草稿尚未诠次,仅按纸张大小、颜色和类型(如信封或信纸)稍作分类,内容以作者往事为主,但很零碎。由于每页均字迹潦草,东涂西抹,宋以朗只能初步确定,手稿中包括一篇《爱憎表》散文,但原稿次序未明,也不知道页数。他大胆猜测,其中可能还有张爱玲晚年未写完的《小团圆》散文。我根据草稿内容及其他线索,从中区分出二十六页纸,再排列次序,成功重构出部分的《爱憎表》。”

 

重构后的《爱憎表》(中文繁体字版)首先发表于台湾《印刻文学生活志》2016年第7期,《收获》杂志主编程永新随即向《印刻文学生活志》取得授权,将《爱憎表》中文简体字版全文首发于9月30日前后上市的《收获》长篇专号秋冬卷。

 

虽未完成,犹有可观

 

冯睎乾根据亲手整理与重构的经验,提出:“我相信直到张爱玲逝世,《爱憎表》也没有完稿,跟她在信中描述的《爱憎表》状况吻合。至于全文字数,可以分两方面讲:一是可确定为《爱憎表》的内容,即完整的引言和头两部分,约一万四千一百字;二是包括其他零碎部分和提要,则合共二万三千字。”

 

他估计《爱憎表》本来有四部分,但现在仅存头两部分的初稿。这个估计来自于当年17岁的张爱玲填表格时,有“最喜欢爱德华八世”、“喜吃叉烧炒饭”、口头禅 “我又忘啦!”和“拿手好戏:绘画”等答案,而目前草稿中所见只确切完整地回答了“最怕死”和“最恨有天才的女孩太早结婚”两部分。在写给宋淇夫妇的信中,张爱玲提到,“爱憎表”上填的最喜欢爱德华八世,“需要解释是因为辛泼森夫人与我母亲同是离婚妇”,然而首两部分并没有解释“最喜欢爱德华八世”的理由,可知必定还有别的部分。另外,张爱玲的草稿中有她的写作大纲,当中出现“填Ed VIII”和“喜吃炒饭”字样,可见她至少还打算多写两部分。

 

“《红楼梦》未完,其文学价值依然甚高。手稿也的确很乱,但我勉力而为,总算令仅存的部分得见天日,即使成果不是无懈可击,亦自有可观。”冯睎乾表示。

 

“例如,重构的《爱憎表》虽然是未完稿,而现存部分也极可能只是初稿,但张爱玲的独有笔触依然随处可见,确实是‘轻松的散文’,赏心悦目。《爱憎表》呈现的写作风格,跟《小团圆》小说一样,也是迂回曲折地讲自己的过去,尤其是童年。张爱玲不想让往事一泻千里,而要它们在笔端细水长流,《爱憎表》展现的正是这种回环往复式写法。另外,重构《爱憎表》有一意外收获,就是让我们知道张爱玲的写作方法:首先,她会用列点形式,拟定写作大纲(但不一定严格遵守);其次,同一段话她会反复重写、添补内容,力求尽善尽美。看她的草稿,我们知道她每篇文章皆惨淡经营,非一挥而就。”

 

文中还提到一些笔误,例如张爱玲写母亲督促她弹琴,原文是“她想培植我成为一个傅雷,不过她不能像傅聪一样寸步不离在旁督促,就靠反复叮咛。”“傅雷”和“傅聪”的位置反转了。对于整理者来说,修订这种错误当然不困难,比较棘手的是当这些草稿中呈现出来作者对同一件事有不同叙述时,整理者就要判断该用哪一个。

 

据悉,《<爱憎表>的写作、重构与意义手稿来历及相关文献回顾》也将与《爱憎表》同期发表在《收获》长篇专号秋冬卷上,“张迷”们可以从中看到《爱憎表》详细的重构过程。

 

爱憎表(选摘)

 

张爱玲?文

 

最恨有天才的女孩太早结婚

 

我中学毕业前在校刊上填这份「爱憎表」的时候,还没写「我的天才梦」,在学校裡成绩并不好,也没人视为天才。不过因为小时候我母亲鼓励我画图投稿,虽然总是石沉大海,未经採用,仍有点自命不凡,彷彿不是神童也沾著点边。

 

…………

 

她终于要我选择音乐或是绘画作终身职业。我起初不能决定。我姑姑也说:「学这些都要从小学起,像我们都太晚了。」

 

她很欣赏我的画,只指出一点:「脚底下不要画一道线。」

 

我画的人物总踩著一条棕色粗线,代表地板或是土地。

 

生物学有一说是一个人的成长重演进化史,从蝌蚪似的胎儿发展到鱼、猿猴、人类。儿童还在野蛮人的阶段。的确我当时还有蛮族的逻辑,认为非画这道线不可,「不然叫他站在什麽地方?」也说是巫师的「同情魔术」(sympathetic magic)的起源,例如洒水消毒袪病,战斗舞蹈驱魔等等。

 

「叫你不要画这道线──」我母亲只有这一次生气了。她带回来许多精装画册,午餐后摊在饭桌上,我可以小心地翻看。我喜欢印象派,不喜欢毕卡索的立体派。

 

「哦,人家早已又改变作风多少次了,」她说。

 

我比较喜欢马悌斯。她却又用略一挥手屏退的口吻说:「哦,人家早又变了多少次了。」

 

我有点起反感,觉得他们只贵在标新立异。印象派本来也是创新,画的人一多就不稀奇了。但是后来我见到非洲彫刻与日本版画,看到毕卡索与马悌斯的灵感的泉源,也非常喜欢。那是由世世代代的先人手泽滋润出来的,不像近代大师模仿改造的生硬。

 

似乎还是音乐有一定不移的标准,至少就我所知──也就只限古典音乐的演奏。

 

我决定学音乐。

 

「钢琴还是提琴?」我母亲不经意似地轻声说了句,立即又更声音一低:「还是钢琴。」我的印象是她觉得提琴独奏手太像舞台表演,需要风标美貌。

 

她想培植我成为一个傅聪,不过她不能像傅雷一样寸步不离在旁督促,就靠反覆叮咛。

 

有一天我姑姑坐在客厅裡修指甲,夹著英文向我弟弟说:「这漂亮的年青人过来,我有话跟你商量。」他走近前来,她揽他靠在沙发椅扶手上。「你的眼睫毛借给我好不好?我今天晚上要出去。」见他不语,又道:「借我一天,明天就还你,不少你一根。」他始终不答。

 

他十岁整生日她送了他一条领带,一套人字呢西装,不过是当时流行的短袴。我母亲买了隻玩具猎鎗给他,完全逼真。我画了他的画像送他,穿著这套西装,一手握著猎鎗站在树林中。隔两天我在一间閒房裡桌上发现这张画,被铅笔画了一道粗槓子,斜斜地横贯画面,力透纸背。我不禁心悸,怔了一会,想团皱了扔掉,终于还是拿了去收在我贮画的一隻画夹子裡。这从来没跟他提起。

 

现在我画的成年人全都像我母亲,尖脸,铅笔画的绝细的八字眉,大眼睛像地平线小半个朝阳,放射出睫毛的光芒。

 

「婶婶姑姑你喜欢哪一个?」我姑姑问我,立即又加上一句:「不能说都喜欢。总有比较更喜欢的一个。」

 

她们总是考我。

 

终于无可奈何地说:「我去想想看。」

 

「好,你去想想吧。」

 

我四岁起就常听见说:「婶婶姑姑出洋去喽!」永远是毛娘或是我母亲的陪嫁丫头翠铃,一个少妇一个少女,感情洋溢地吟唱著。年纪大些的女佣几乎从来不提起。出洋是壮举而又是丑闻,不能告诉小孩的祕密。越是故作神祕,我越是不感兴趣,不屑问。问也是白问。反正我相信是壮举不是丑闻。永远婶婶姑姑并提,成为一个单元,在我脑子裡分不开,一幅古画上的美人与她的挽双髻的「小鬟」。

 

「你说你更喜欢哪一个?」我姑姑逼问,我母亲在旁边没开口。

 

「不知道。我去想想看,」我无可奈何地说。

 

「好,你去想吧。」

 

我背过脸去竭力思索。我知道我是婶婶的女儿,关系较深。如果使她生气,她大概不会从此不理我。

 

「想好了没有?」我姑姑隔了半晌又问。

 

「喜欢姑姑。」

 

我母亲显然不高兴。我姑姑面无表情,也不见得高兴。我答错了,但是无论如何,我觉得另一个答案也不妥。我已经费尽心力,就也只好随它去了。

 

亲戚中就数李家大表伯母来得最勤,一日忽笑道:「小煐忠厚。」

 

我母亲笑道:「听见没有?『忠厚乃无用之别名。』」

 

 

…………

 

智力测验上有「空间」一项,我肯定不会及格。买了吸尘器,坐在地毯上看著仿单上的指示与图样,像拼图游戏拼一整天。在飞机上繫座位带每次都要空中小姐代繫,坐出差汽车就只好自己来,发现司机在前座位的小镜子裡窥视,不知道我把他的车怎样了,我才住手,好在车祸率不高。

 

「是我外婆,」我快到中年才想起来,遇到奇笨的时候就告诉自己,免得太自怨自艾。

 

小学毕业那年演英文话剧,我扮医生,戴呢帽戴眼镜,提著一隻医生的黑皮包出诊,皮包裡有一瓶水,一隻汤匙。在台上开皮包,不知怎麽机括扳不动,挣扎了半天,只好仿照京剧的象徵性动作,假装开了皮包取出药瓶汤匙,喂病人吃药。台下一阵轻微的笑声。

 

在中学做化学实验,不会擦火柴,无法点燃本森炉──小酒精炉?不确定是否酒精。

 

小时候奶妈在北上的火车上煮牛奶打翻了,脸上身上都烧伤得很厉害。家裡女佣兔死狐悲,从此就怕失火,一见我拿起火柴盒便笑叫「我来我来,」接了过去。但是无论有什麽藉口,十五六岁不会擦火柴总迹近低能,擦来擦去点不著,美国女老师巡行到座前,我总是故作忙碌状,勉强遮掩过去,下了课借同班生的实验纪录来抄。幸而她知道传抄的人多,只要笔试还过得去,也就网开一面。

 

七八岁的时候在天津听毛娘讲故事,她一肚子孟丽君女扮男装中状元,獃女婿的笑话。这一天她说:「有一个人掮著把竹竿进城门,竹竿太长了进不去。城头上一个人说:『好了好了,你递给我,不就进去了吗?』」

 

我点头微笑领会,是真是聪明的办法。

 

她倒不好意思起来,悄声笑道:「把竹竿横过来,不就扛进城门了?」

 

我呆了一呆,方才恍然。

 

其实这也就是最原始的物理。三岁看八十,读到中学毕业班,果然物理不及格。

 

…………

 

我跟白俄女琴师学钢琴很贵,已经学了六七年了,住读不学琴不能练琴,只好同时也在学校裡学琴。教琴的老小姐脸色黄黄红红的浓抹白粉,活像一隻打了霜的南瓜。她要弹琴手背平扁,白俄教师要手背圆凸,正相反。

 

「又鼓起来了!」她略带点半嗔半笑,一掌打在我手背上。

 

两姑之间难为妇,轮到我练琴的钟点,单独在那小房间裡,我大都躲在钢琴背后看小说。白俄女教师向我流泪。我终于向我父亲与后母说:「我不学琴了。」

 

他们在烟榻上也只微笑「唔」了一声,不露出喜色来。

 

告诉我姑姑是我有生以来最痛苦的一件事。我母亲在法国,写信到底比较容易。

 

我姑姑不经意似地应了声「唔」,也只说了声「那你预备学什麽呢?你已经十六岁了,」警告地。

 

「我想画卡通,」我胸有成竹地回答。我想可以参用国画製成长幼咸宜的成人米老鼠。那时候万氏兄弟已经有中国娃娃式的「铁扇公主」等,我梦想去做学徒学手艺,明明知道我对一切机械特别笨,活动卡通的运作複杂,而且我对国画性情不近,小时候在家裡读书,有一个老师会画国画,教我只用赭色与花青。

 

我不能相信我的耳朵,又再问了一遍,是真只用两个颜色,又是最不起眼的颜色,顿觉天地无光,那不是半瞎了吗?

 

我姑姑并没追问我预备怎样从事学习,我自己心裡感到榜徨。

 

我选定卡通不过因为(一)是画,(二)我是影迷。

 

以后她只有一次提起我不学琴的事,是在亲戚间听到我父亲与后母的反响:「他们当然高兴,说:『她自己不要学了嘛!』」

 

我背弃了她们,让她们丢脸。

 

…………

 

(全文共2万3千余字,以上为部分摘录。图片与选摘由《收获》杂志提供,编辑邮箱:scljf@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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