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林徽因在《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了一篇“究竟怎么一回事”的随笔,集中阐述了她对诗歌和写诗过程的看法。 “写诗,或可说是要抓紧一种一时闪动的力量,一面跟着潜意识浮沉,摸索自己内心所萦回,所着重的情感——喜悦,哀思,忧怨,恋情,或深或浅,或缠绵,或热烈,又一方面顺着直觉,认识,辨味在眼前或记忆里官感所触遇的意象——颜色,形体,声音,动静,或细致,或亲切,或雄伟,或诡异;再一方面又追着理智探讨,剖析,理会这些不同的性质,不同份量,流转不定的情感意象所互相融会,交错策动而发生的感念;然后以语言文字(运用其声音意义)经营,描画,表达这内心意象,情绪,理解在同时间或不同时间里,适应或矛盾的所共起的波澜。” 有如此清晰的现代诗歌观念和实践在三十年代的中国无论如何都算是很早熟的。这也说明了为什么林徽因的诗歌创作没有成型期,而是能一出手就是杰作。这种诗歌观念用钱钟书后来采用的波德莱尔的观点就是利用通感。它在林徽因同年发表的 “题剔空菩提叶”中有了更纯熟的体现: 认得这透明体, 智慧的叶子掉在人间? 消沉,慈净—— 那一天一闪冷焰, 一叶无声的坠地, 仅证明了智慧寂寞 孤零的终会死在风前! 昨天又昨天,美 还逃不出时间的威严; 相信这里睡眠着最美丽的 骸骨,一丝魂魄月边留念,—— 菩提树下清荫则是去年! 和前一首“谁爱这不息的变幻”比,这里的意象不再是写实的而是创造的,“那一天一闪冷焰”,“骸骨,一丝魂魄月边留念”,都属于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的理想之境而非写实之境。 除了这种直抒胸意的抒情,林徽因也善于应用比喻和象征的表现手法,但因她不喜欢用抽象的办法去表现抽象的理念。所以更多的是用比喻来表达具体情感,林诗有很大一部份的爱情诗,都是用这种方法写成的。在“究竟怎么一回事”一文中林徽因还写道:“无论什么诗都从不会脱离过比喻和象征,或比喻象征式的语言”,当然同时又“无疑地,诗的表现必是一种形像情感合一的语言”。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蓝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 迷惘的星夜封锁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飘, 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 到如今太阳只在我背后徘徊, 层层的阴影留守在我周围。 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一晚的天, 星光、眼泪、白茫茫的江边! 到如今我还想念你岸上的耕种: …… 这首“那一晚”发表在1931年四月的《诗刊》第二期,在这首诗里“推出河心的船”被当作自己感情的一个比喻,随后所有关于爱情的表达都由这条船的意象来代言。同时在这首诗里还可以看到典型的新月派主张的诗歌的韵律和节奏。它与同年秋天何其芳发表的名作“预言”有着非常相似的风格。三十年后,在文革中,二十岁的天才诗人郭路生以一首“相信未来”闻名大江南北,他的老师据说就是何其芳,而郭路生的两首在全国知青中广为传诵的诗“烟”和“酒”竟象是模仿自林徽因的这首“那一晚”。 燃起的香烟中飘出过未来的幻梦, 蓝色的云雾是挣扎过希望的黎明。 而如今这烟缕却成了我心中的愁绪, 汇成了低沉的含雨未落的云层 …… (烟) 火红的酒浆仿佛是热血酿成, 欢乐的酒杯是盛满疯狂的热情。 如今,酒杯在我手中颤栗, 波动中仍有你一丝美丽的眼睛。 …… (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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