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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月:梦之思

 默默地走着 2016-09-22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王二邀您,一起写汉字!


(文中图片全部来自网络)


王二不知说过多少遍了,但王二还是要说。写母亲的文字,王二每次读了都不知道该如何评论为好。甚有此篇,让王二阅之,不由垂泪!

母爱如海,母爱如天。海那么大,怎样才能说尽它她的大呢?天那么高,怎样才能说尽她的高呢?

唯有无语!唯有无语!王二,默默不已!

编者按


梦之思 /关山月 



“几日来不曾安睡,精神不济,是因为秋来了,秋来的时候,满眼萧瑟。满眼萧瑟的时候,心绪便似蒙上了细雨,有一些迷茫了。我不曾在秋的季节里长喟而怅寥廓——我不是壮士。

        但昨夜我又梦见了娘,娘在梦中那么可怜。我在梦中怀疑我遗弃了娘,于是我惊醒。我在思忖我为什么遗弃了我娘,然后缓缓醒过来,才知道是梦……但我清醒后记起,我确乎很长时间没有回去伺候娘了……”

        这是2005年秋天的一段日记。那时,娘还在世,我经常想娘,想得血泪斑斑。然而工作总是很忙,时间总是不由我来支配,所以陪娘的机会就少得可怜。

        今年夏天,娘趁我暑假的消闲时间,在我的陪伴中悄悄地走了。忙完丧事之后,我坐在娘的碑前,默默垂泪。对娘,我不能嚎啕,从来不能,娘生前说过,不允许我这样的。

        在我的生命见证中,娘是唯一一个真心求死的人。娘病了很多年,孤独了很多年,痛苦了很多年。而今想来,娘的病,娘的孤独和痛苦无一不是我的罪过!她因生我而获病,她因养我而病重,她因想我而哭坏双眼,她又因疼惜我的劳累而决然离去。因此,想娘的感觉与想爹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从娘那里攫取了太多的母爱,我在娘那里又亏欠了太多回报。除了物质,我给娘的太少了。而我却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祈求娘能早日超脱。


想娘需要很大的勇气,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一个人,慢慢地将所有的悲苦流泻出来。匆忙中的想念对娘是一种亵渎。所以我很少去想,想时就要保证整个世界和整个我都是属于我娘的。

想娘!

        娘出生在一个破败的农家,外祖母重病在床,不能自理。外祖父抽大烟卖掉了家里所有的东西——包括外祖母的裤子。娘和舅舅经常一连几天吃不上一顿饱饭。十多岁的娘便带着五六岁的舅舅在天寒地冻的时候搜遍四处的庄稼地寻找可以充饥的东西——遗留在田里的谷穗、土豆、玉米颗粒……直到有一天娘实在活不下去,外祖父把她聘给了爹,那一年娘十四虚岁。外祖父得到了十五块钱,娘得到了一个冬天的口粮——五斗高梁。

        第二年娘嫁給了爹。娘成了奶奶的丫鬟,全家的苦工。娘每天推碾,准备全家的一日三餐。奶奶不许娘上炕吃饭,娘说那个时候她和爹都不知道什么叫结婚,他们互相连话都不说。

        后来欺负娘的奶奶死了,后来娘和爹都长大了,再后来娘生了八个子女,因为家境不济,无力养活太多的子女,溺死了两个姐姐,又夭折了一个哥哥,剩下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和我。娘生我的时候只有自己一个人,那个时候娘已经因为丧失子女伤透了心,看见刚出生的我“胖乎乎”的,娘再也舍不得遗弃我——尽管爹已经给我选择了一个不错的领养人家。娘哭着要求爹给我扯了新布做了小衣服和荞麦皮褥子,然后我健康幸福地在自己母亲的怀里活了下来。

        娘以后什么时候说起这段往事都十分得意:因为她的坚决,我们五代贫苦的农家出了一个秀才,而且使她孤独病痛的晚年有了唯一的指望和依靠。


        其实我并没有很好地回报娘,但我却执着地从她那里不断地寻求、索取着我所需要的东西:娘能行的时候,我索取她的庇佑;娘不行的时候,我索取她存留给我的记忆,借以安慰自己的疲惫和悲哀。

        天暖的时候,我会想起娘在田里的劳作。她胖胖的身躯蹲在地上,吃力而又熟练地薅锄苗间的野草,或者和生产队其他的女人们掘出长成的萝卜。有时,我饿了,找到田里去,她便拣最大最嫩的萝卜给我一个让我充饥。娘和爹是不一样的,爹是个讲原则的老实人,公家的东西就是公家的东西,不允许自己和孩子随便动的。而娘是从容而现实的,她只要保证我不挨饿,生产队的萝卜我可以吃,玉米也可以拿回去一两个煮熟来吃。娘会“狡黠”而机敏地教给我如何将玉米和萝卜藏起来不让队长发现。现在想起来,娘的样子其实很可爱,是一个贫寒的日子里真实的母亲的可爱。

        天冷的时候,我会想娘年壮时的样子。想那黄亮亮的冬阳还照着我的窗户,我冷得不愿动。是娘从院子里回来——也许刚喂了鸡,也许刚收了洗过的衣服,也许刚撵羊羔归圈——她顺手拿了生火的柴,还有簸箕里的炭回来,她也说着“好冷”,但她有条不紊地生火,做饭,和我闲聊。我就那样稳稳地坐在炕头,回答着我要吃什么,我想要什么,浪费着她洒在身上的无边的母爱……

不,我说错了。母爱是有边的,它不受空间的约束,却经不起时间的磨损。我如今要承受冬的寒冷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娘从寒冷里归来为我营造一切温暖的福分了。所以,一个母亲的衰老和殒逝一定伴随着儿女成长的遗憾。



        娘不是那种慈爱得一点脾气都没有的母亲,我的淘气便屡屡招来娘的责骂,有时甚至是责打。不过娘的责打比起爹来是十分地无力了——爹用铁链,娘只用巴掌。她的性格较有棱角,好恶全在脸上,喜怒形于色而现于行,不会隐瞒的。这是她在儿媳那里不能苟安的原因。她的骨头硬,从来不肯和谁服软,儿女也不行。

        但娘是那样重感情的人,外祖母已经去世五十九年,她都不能提起,提起时就会泣不成声!我初一的时候,因患关节炎行走不便,而每周不得不步行往返二十里到校和回家,于是“企图”退学。爹发现后一步一铁链将我一路打出村去!我真切记得娘在后面哭喊!天已经黑了,她一路跟着我,把我直送到学校去。她在学校宿舍的冷炕上睡了一夜,吃了两顿稀饭的小米粥,然后一生为我抱屈!她总是阻止我将挣来得钱随便给人——我的哥哥姐姐们。她说他们从来不知道我是怎样在苦难中念成的书!他们只知道剥削!她哭,她抚摸着我的手,痛哭出声。我读初二的时候,娘端猪食崴了脚,脚肿成一个难以辨认的紫块。娘不能走路,甚至疼得睡不成觉。我彻夜未睡给娘用酒花搓摩,那肿一夜之间竟然散了很多。娘很感激,之后逢人便夸我是多么孝顺,她却不说自己原是为供我念书才养猪受伤的!


        后来爹死了,娘成了孤雁。她一个人守着和爹一起住过的小土屋,又过了十年。夜间寂静的时候,她一个人独坐院中想爹。她说,哪怕爹是一个鬼魂,只要回来,她也欢喜。她说有几次她的确听到了爹的脚步声,那声音很熟悉,她不会听错的。我相信娘一定听到了爹回来的脚步,娘是至死都头脑异常清晰的人,她一定没有听错!

        然而娘的身体不允许她一直守着老屋。爹死后十年,娘搬到了大哥院中的一间下房。那屋子没有窗户,朝东捅了两个窟窿,可以透进一些阳光来。冬天很冷,夏天很热。娘在那屋子里,吃着儿子们不能按时送来的无可选择的饭食,在一日日加重的病痛中,熬过一年又一年。但是娘不肯跟我一起过,她要死在儿子的炕上。

娘的苦痛是我的罪恶!

        娘死前我伺候了五天,日夜难眠。娘说得很清楚:“我就累你这几天。”那天上午,她吩咐我不要铺张浪费,棺木要好点,房子要四合角院,其他差不多就行了。中午的时候,天热得出奇,娘突然想吃雪糕。我冒了酷暑买来六只雪糕,喂娘吃了一只半。吃过之后,她对大嫂说要和他们讨老账了!五点来钟娘肚子疼,到六点时开始昏迷。其时只有我在她的身边。七点半钟的时候,她永远地安睡了……

        我为娘穿好十几年前就为她置好的寿衣,给她穿好零五年我在北京买的手绣软缎鞋,为娘清淡淡修饰了一下。没有了病痛折磨的娘显得很平静。我平生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端详娘的面孔:安宁而美丽。我不曾想过娘最美丽的时刻是在她的生命结束之后。而我便更加明白我之所有,俱是母亲所赐,而我的智慧、美丽、坚强都是远不能及娘的,痛哉我母!!

        从娘那里,我认识了生命的全部内涵。艰难和苦痛,劳累和单调。爱怨荣辱,烟雨茫茫。

在想娘的时候,我看轻了这世界。

                                                        2007年秋


作者简介:关山月,山西雁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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