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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兰馨遭劫

 墨庄bxwkm5ivw8 2016-09-26

第七十二章  兰馨遭劫

 

过了正月以后,西门书记一声令下,秀水的劳力又准备奔赴岳坊水库工地了。不过,这一次去的人数不是很多,比前一年减去了三分之一。

在饭桌上,祺鹰说:“老爷,队上又安排我去岳坊水库了,明天就动身。”

兰馨说:“这一次你就不要去了,你受伤了,还没有完全好脱体。”

祺鹰说:“不碍事的,只是皮外伤,又没伤筋动骨的。那个地方好玩,我想去那里玩,去年好多人落雨天去看了张谷英屋场,就我没去。”

兰馨作色道:“你要听话啊,叫你不要去就不要去。”

祺柯说:“老爷,那就我代替祺鹰去吧。”

兰馨说:“你也不要去,在家里好好看着祺鹰伢子,莫让他做重事。”

祺柯说:“还是我去吧,我都满二十岁了,是大人了。”

兰馨说:“别争了,你们兄弟谁也不许去,这一次是我去,那里太危险了。”

祺鹰兄弟只好不争了,他们想,老爷也就是四十几岁,还不是太老,要外出做点事情还是能行的。第二天,兰馨就挑着行李上路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次将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出征。

一天早上,祺鹰和胖姑一人挑着一只箢箕去五嘴四坡扒茅柴,两个人一边走一边闲聊。胖姑说:“只你好啦,家里兄弟又多,老爷又健旺,你就是一个甩手掌柜。”

祺鹰说:“你还不好呀,你老爷死了,家里就是你大了,你当家做主了。”

胖姑说:“好么子好啊,看起来是这样,其实还是我老娘做主。做事我做主,支配是我老娘做主,你说我这个老大还是老大吗?”

祺鹰说:“总之,做老大就是好,你看梅爹,他就是我们南山大队的老大,一切都是他说了算,多威风啊!”

胖姑说:“做老大好不好我不管,但是,梅爹那样的人我可不做,你知道别人背地里叫他么子吗?都叫他万人嫌!”

祺鹰说:“是吗?我还没听说过,我还以为他就是个人人嫌呢,没想到还是个万人嫌。”说完之后,祺鹰就扑哧一笑。

胖姑说:“你笑死啊,你以为我听不懂啊,人人嫌比万人嫌还要严重一些!”

祺鹰说:“话是这么说,可是你看啊,枫树岭要是没有了梅爹那将会是么样子啊,不堪设想啊!是不是就像中国没有了毛主席一样?”

胖姑说:“不说了,不说了,没意思。我还是问问你吧,你现在怎么不太和我耍了,是不是参加了宣传队看上了哪个细妹子?过去你还经常拉拉我的手,现在,连看都不正眼看我了。”

祺鹰说:“你说么子啊,我们过去拉手,那是我们还小,还不懂事。现在大了,你看,我们都满十八岁了,再要拉手就会出问题了。”

胖姑说:“你想么子啊,拉拉手怎么就出问题了?你心里是不是有么子邪念啊,你心里要是有邪念的话,我就用刀子把它割去。”

祺鹰说:“胖姑你怎么没读一天书啊,没读过书就等于没开过教的牛一样,一身的野气,女孩子家家的,动不动就是刀呀割呀,吓死人了。”

胖姑说:“祺鹰伢子我晓得你嫌我没读过书啊,我又不怨你。”

两个人在五嘴四坡劳动了一个早上,终于一人弄满了一箢箕茅柴,祺鹰就挑着一担走在了回家的路上。走到了猪婆林的草地上,胖姑说:“祺鹰伢子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我们就是躺在这个地上的,拉手也是在这草地上拉的。”

祺鹰说:“不记得了,不记得了,那是盘古的事情,谁还记得?”

胖姑就一扒子打过来,她说:“我叫你不长记性,我叫你不长记性。你明明是记得的,却故意说不记得,就是想要我忘记是不是?”

祺鹰说叫起来说:“哎哟,哎哟,蚂蚁夹我了,蚂蚁夹我了!”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四月,春耕又开犁了。四月六日这天,岳坊水库的民工撤回来了,兰馨也回到了家里,他放下行李后便对家人说:“我在水库工地一直感到身体不适,很不舒服。”

菊花就很着急,她说:“是吗,有么子感觉啊,是不是受了风寒?”

兰馨说:“不是风寒,具体感觉是头痛耳鸣,睡不好觉,精神萎靡,有时,这种情况还非常厉害。”

菊花就感觉到大事不好,她心里想,丈夫难道生大病了?

兰馨说:“其实还在三月上旬,我去岳坊水库以前就有了这种症状,我曾经去秀水卫生院做过检查,谌大夫诊断为肾炎,还开了两剂药,吃药后没有一点效果。当时,自己想不到是得了一种什么重病,觉得是小病小灾的,拖一拖也就好了,所以没有对你们家人说。”

菊花心想,我们这里的农民都是这种习惯,身体有病都当作小病,都采取拖的办法,以为拖一拖就会好的,因为大家都没有钱看病。

兰馨说:“在岳坊水库,经常头痛,耳朵里嗡嗡作响,影响至中枢神经。”

祺鹰说:“老爷,那你就要去看病呀,去岳阳,或者是去长沙。”

祺柯说:“是呀,老爷,看准了病,我们就治病。”

兰馨没回答他们的话,第二天,他手执一鞭就耙田去了,一边耙田,一边想着看病的事情。去哪里看病啊,兜里又没一分钱。

那天晚上,兰馨找到果储,要求到队上借支二元钱。果储说:“你借钱做么子用啊,队上正是用钱时节,要买肥料买种子的。”

兰馨就把自己的病情向他说了一遍,果储就说:“这样啊,那好吧,就借支二元吧,可不能多啊,别人会跟样的。”

兰馨第二天并没去看病,又牵着一条牛耙田去了,耙着耙着,突然间,耳朵鸣鸣作响,叫来祺柯接手耙田,自己拔腿就往秀水卫生院走去。

张宗儒大夫在坐门诊,他听兰馨叙说了病情以后,就用手在他的耳朵边摸起来,然后摸遍了兰馨的整个头部,沉吟了一会,张大夫说:“兰馨哪,我们是老熟人了,跟你说实话吧,你这个病很严重啊,只怕是鼻咽癌,你去岳阳确诊一下吧,我只是一个初步判断。”

兰馨听了以后,二话不说就走了,他心里想,去岳阳的火车这时候应该快要进站了,耽误了时间就会多挨一天了。兰馨头缠一条毛巾,穿一条秃棉裤,打一双赤脚,烂鞋子都没穿一双,就这个样子坐上了去岳阳的火车。

兰馨下了火车来到岳阳地区医院进行检查,医生在病历上写道:头痛有三个多月久,右颔下二十多天来有一肿块,有触痛。PE:双侧颈淋巴有肿大,右颔下有一鸡蛋大肿块,稍可移动。

兰馨说:“医生,我这是不是癌症啊?在卫生院的时候,我们那里的张大夫说很可能就是鼻咽癌。”

医生说:“有可能吧,只是今天不能确诊。这样吧,我们还要在你的鼻孔里挖一坨肉出来做化验,结论过两天就会有的。”

医生开出了几剂药,叫兰馨捡回去吃,兰馨提了药就坐火车回家了。兰馨回到家,见到家人,便面部苍白,神色大变,神经质地嚎啕大哭起来,因为他从岳阳医生的问诊、神色以及和他谈话的内容判断,他的病就是癌症无疑。并且,再过几天,岳阳的化验单就要寄过来证实这一点了。

兰馨这一哭,就让祺柯也跟着悲声大恸,菊花说:“你们这两爷崽哟,哭么子呀,先说事情吧,当家的你一定是去看病了吧,你就说说,是么子病。”

兰馨止住哭了,他说:“是去看病了,很可能是鼻咽癌,就是癌症啊!”

菊花听了以后也到一边哭去了。

祺鹰读了这么多书,还从没看见过癌症二字,也没听说过癌症,他不知道癌症是么子病,看见老爷这么伤心欲绝,他就想,这一定是很严重很厉害的病了。

祺鹰说:“老爷,癌症是么子病啊?”

兰馨说:“癌症就是癌症,就是要死人的病,就是诊不好的病。”

祺鹰闻听后,也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不过,他没有哭。

兰馨再没到队里出工了,他觉得这个世界与他没一毛钱的关系了。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就像一条受伤的狼被关进笼子里一样,在里面乱蹿,这只房子里站一站,那只房子里呆一呆,心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

四月二十四日,岳阳地区医院寄来信了。病理诊断是“(鼻咽)鳞状细胞癌,三级”。为了进一步证实这个诊断,岳阳地区医院五官科建议兰馨去长沙湖南附属一医院肿瘤科复查。其实,他们的说法都是对兰馨的宽慰,结论最终都会回到秀水卫生院张大夫的诊断上来。

基本上确诊了,兰馨的心里平静多了,他不再有顾虑了,把余下的日子过完,然后就赴死了,就迈进地狱大门去了。

兰馨遭劫的消息在枫树岭不胫而走,人们纷纷过来座谈安慰他。

藜仁拄着一根拐杖来了,他说:“兰馨侄子呀,我今年都八十岁了,还在打蒲滚,没病没灾的,只是我全身的器官都开始衰竭了,所有的螺丝都坏了,阎王说不定哪天就收了我去,我去阴曹地府是顺头路,你还要好好地活着啊!”

兰馨说:“三叔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是想好好地活着,阎王爷要勾我的簿也是没办法的。”

藜仁说:“也是啊,人对自己的命是把握不了的,你看我们五兄弟,我四弟二十四岁就走了,大哥四十六岁就走了,你两个老爷,一个五十九岁走的,一个六十五岁走的,就是我硕果仅存啊,我要这么长命做么子啊,是我克死了他们啊!”

兰馨说:“三叔啊,老爷他们兄弟的命与你老人家无关,阎王爷早就把一个人的寿数定好了,你挣不脱的,想增寿的增不了,想减寿的也减不了。”

藜仁说:“这老天呀也是瞎了眼睛,你要报应也不是来报应我们家的兰馨,你应该去报应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你看我们家的兰馨是多么的善良聪慧。我就知道,败坏大屋场,锯掉古樟树是有报应的,可不应该报应我们家呀!”

听到三叔这么一说,兰馨也就想起了锯古樟树时人们的议论,那时人们也说,老天会报应的,但是,人们都是在暗指要报应梅杨,可这报应为么子独独落到了我兰馨的身上,是我做了坏事么?

藜仁拄着拐杖走了,舒云来了,他说:“大侄子呀,你得了么子怪病呀?”

兰馨说:“我得的病叫做鼻咽癌,是治不好的。”

舒云说:“我没听说过啊,怎么让你得这个病啊,怎么不是他啊!”

舒云坐了一会就走了,梅琛来了,他说:“大侄子耶,你不要怕,人是吃五谷杂粮的,没有不生病的,只有菩萨是不生病的,有病就治,你是治得好的,一坨死铁都能在天上飞,你的病难道治不好了?”

兰馨说:“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就是不知道医院里收不收我。”

梅琛说:“会收的,会收的,那里面不讲成分。”

梅琛这样一说,兰馨就感觉到了悲哀,因为只要是在中国,就是去一个厕所,也是讲究家庭成分的。

梅琛走了,九如来了,他一进门,兰馨就闻到了一股酒气。

九如说:“兰馨哪,你又生病了呀,那一年,我从闭气池里把你背出来,你不也活过来了吗,这一次也会好起来的,放心吧。”

兰馨说:“那一次真的是搭帮你啊,这一次我可是没救了。”

九如扬着手说:“不会的,不会的,你这么一个大好人怎么会没救呢?老天又没瞎眼睛,又不是梅杨在当老天,你怎么会没救呢!”

兰馨就这样在家里过了二十天时间,天天有亲戚和村民来看望他,和他聊天,探望他的病情,都似乎在和他做最后的诀别,大家都希望他还是去长沙确诊一下,长沙毕竟是大城市,去那里看病应该靠得住一些。

兰馨也有这个打算了,他总是认为自己不应该得这个恶疾的,老天爷不应该这么对待他,他希望长沙的医院会对他说,你这是一个良性瘤子,不要紧的。

一家人商议来商议去,就决定祺鹰跟着老爷去一趟长沙。兰馨说:“不要,不要,我一个人还行,去长沙是要花钱的,我一人就够了。”

兰馨经过了一个多月的思想震荡,现在已经稳定多了,他说不让家人陪同,家人也就只好听他的了,只是不住地提醒他,路上要小心点。

在湖南医学院,有一个兰馨认识的同宗族人,他的名字叫秀粽,和兰馨一般大小,他们年轻的时候就有很好的关系,兰馨找到了秀粽,秀粽带着他做了检查,检查结论证实了岳阳地区医院的化验的准确性。

秀粽说:“兰馨哪,一个人的生死是有定数的,你要正确地对待啊!癌症是一个世界性的难题,目前,我们医学界对它还毫无办法。”

兰馨说:“照你这么说,我这病是没半点希望的咯?”

秀粽说:“你这样理解也没错,你的癌症已经到了晚期,我预计你的生命不会超过一年了。目前,全国还只有北京和武汉有放疗设备,做一个疗程大约可保半年,做一个疗程的费用是六十元钱,其他生活、护理、旅差费怕也是这个数目。

兰馨就想,做一个疗程的放疗需要一百二十元钱,这可是一个天文数字啊,别说一百二十元,就是十二元钱又在哪里呀?

兰馨回来了,大概是听了秀粽解释的缘故,他的精神好起来了,似乎是振奋了,饮食起居也正常起来,他家人看到这个情况,也跟着高兴起来。

过了几天,孙家庄的四姑爷来看望自己的内兄兰馨了。

四姑爷说:“老哥你的病不要紧啊,我们孙家庄有一个老人叫德明的,他是一个神医,么子病都治得好,要不要请他来治治?”

兰馨说:“是真的吗,癌症他也治得好呀?”

四姑爷说:“治得好,你就放一万个心好了,人说包治百病,他可是包治万病,别说是癌症,就是癌癌症他也是可以治好的。”

四姑爷走了,一家人就讨论请那个土郎中来治病的事情。祺鹰说:“你们相信四姑爷的话吗?孙家庄人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牛皮。”

祺柯说:“孙家庄尽是叫牛皮的人,吹牛皮的也不止四姑爷一个。”

兰馨说:“不论如何,我们总要试一试,不试试的话,怎么知道四姑爷的话靠不靠得住,万一是真的呢?”

祺鹰说:“老爷耶,我是这样想的,万一那个德明是个神医,应该早就到大城市的医院里做医生去了,不会还在孙家庄做农民的。”

祺柯说:“对啊,我也是反对土郎中来治病的。”

兰馨说:“你们别说话了,我的病我做主,你们去请人吧。”

祺鹰就去孙家庄了请那个神医了,他是走的东塝那个田埂路,当年北兵来祸害枫树岭也是走的这条路,日军南进也是走的这条路,祺鹰走在这条路上,他当然不知道这些历史,他只知道走这里去孙家庄最近。

祺鹰刚走进孙家庄的后园,就遇见了水芝。水芝一见到祺鹰就高兴得很,她说:“鹰哥哥来了,你是不是到我家里来玩的呀?”

祺鹰说:“你家住在哪里啊,我一直想到你家里来玩,就是不知道在哪里?”

水芝指着后园第一家说:“你看,就是这里哪,从这里走下去就是了。”

祺鹰说:“下次再来吧,今天不行,我家老爷生病了。听说你们屋场里有一位神医叫孙德明的,你知道他家住哪里吗?”

水芝说:“我知道呀,我带你去吧!啊,你自己的伤现在已经好了吗?”

祺鹰说:“早就好了,不碍事了。”

水芝说:“谁对你们说他是神医的,其实他就是一个牛皮大王,他要是治谁,就保证一定把谁治死,你回去对你家老爷说,不能用他。”

祺鹰说:“我家老爷是病急乱投医啊,别人说什么他都不相信的。”

水芝把祺鹰送到后就走了,走的时候又说:“鹰哥哥你以后到我家里来玩啊。”

祺鹰看着这个水灵灵的妹子,心里就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感情,他在想,为么子是这样的呢,我为么子不是和她住在一个地方呢?

要是天天能看见水芝就好了,要是天天能和水芝说话就好了。

祺鹰把那个神医给请来了,神医给兰馨把了把脉,又看了兰馨的舌头,装得像一个内行一样,完了就说:“你的病无大碍,只要按我说的做,吃了我的五十副草药既可以除根,然后就是一个好人了。”

这个神医下的都是生猛草药,药性相当厉害,一连几十天,兰馨每两天就吃一剂,一剂煎熬两次。可怜的兰馨,听到说神医能治好他的病,总是精神百倍,积极配合。他吃药吃得神志恍惚,饮食大减,上吐下泻。之后,就再也打不起精神来了。他睡不好觉,站不稳,坐不住,一身肉都掉光了,体重骤减几十斤。只有一个多月的土法治疗,兰馨的身心便坏到了极点,病情也急剧恶化。看到这种情况,他在家人的劝说下,终于停止了土法治疗。兰馨要下这个决心也是不容易的,这意味着残存的半线希望也破灭了,他对自己基本上也死心了。止医停药,那位神医却不死心,还想拿兰馨来做实验。他把兰馨治得死去活来,还说自己能治好他的病,真是把牛皮吹到了天上。

这一年的夏天对兰馨来说,是一个难熬的夏天,也是他过的最后一个夏天。

他的病情总是没有规律,一起一伏,一高一低,先是大痛几天又好几天,后来是痛十几天又好十几天。雨天比晴天要痛一些,夜间比白天要痛一些。每逢夜晚,兰馨就痛得大喊大叫,坐卧不宁。在白天,他也能帮着菊花做一些轻微的家务活儿。饮食方面,已由硬食改为软食,或者是喝粥。病情的变化突出表现在脸部,右颊的癌坨显著地突起,并且,在大坨的基础上还长出三个小坨,颜色是紫红色的,腰上也有类似的症状,这说明,他的癌细胞在广泛的扩散和转移。另外,饮食的量也减少了,体力也趋弱了。

双抢一结束,乡亲们和梅杨、笙组他们,都在酝酿兰馨去长沙治疗的事情,筹划了几日,钱粮都准备好了,只等待做最后的决定。菊花母子却很犹豫:其一,他们相信附属一医院医生不会骗人的,不会把能治好的病说成是不治之症;其二,各级医院都把兰馨的病确定为晚期三级,并且这个诊断已经又过去三个多月了,癌细胞已经在做广泛的转移和扩散;其三,他们家庭实在是很困难,还有许多后事要办,不能随便就把钱给花掉。为了解决去与不去长沙的矛盾,解释乡亲们和兰馨的疑虑,祺鹰暂时按下他们要去长沙的急迫心情,给湖南医学院的秀粽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将他老爷的病情,身体变化,饮食起居诸方面情况以及几个月来的变化做了一个详细的介绍,请他在回信中谈谈他的意见,看去长沙治疗的效果有多大,祺鹰要求他的意见要写成结论性的文字。

九月八日,秀粽回了信,他谈了四点意见,认为兰馨的癌细胞已经广泛扩散转移,最后结论性的话是这样写的:他的病不必到处奔跑就医,在家多多安慰照顾。秀粽的话一锤定音,兰馨便也打消了去长沙治疗的想法,乡亲们也释然了。

有一天,梅俊在秀地的陪同下,走进了炼堂兰馨的卧室,他们是来看望兰馨的。梅俊一进门就拉着兰馨的手说:“兰馨呀,你怎么得了这种鬼病呀,我几十年没看见你了,那个青年英俊的兰馨哪里去了呀?”

兰馨也哭了起来,他说:“老叔啊,你怎么来了的呀?”

梅俊说:“你别叫我老叔,我们二人就是同一年生人,虽然是叔侄辈,自小就是兄弟一样长大的,你的许多事情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现在在四川德阳,这次是出差路过岳阳,听秀地说你生病了,就和他一起来看你了。”

兰馨说:“梅俊你要多回来看看啊,这里是你长大的地方。”

梅俊说:“兰馨我不瞒你,这个枫树岭我是永远都不想回来的,太伤我心了,那个狗娘养的秀歆,居然给我戴了一顶绿帽子。”

兰馨说:“梅俊啊,你就放下仇恨吧,秀歆也是一个快要死的人了,那个闫爱爱嫁给了梅勋,她在那里生的儿女又快要大了,你还不能释怀吗?”

梅俊就不做声了,秀地说:“兰馨哥耶,这个枫树岭我也是又爱又恨,他生我养我,我爱他,但是只要一提起某个人,我就恨得牙齿格格地响。”

兰馨说:“我知道啊,你是说你家的成分问题吧。”

秀地说:“是呀,你看我们单位上要提拔我,就要我到老家来开一个家庭成分的证明,那个梅杨瞎子老说我家是富裕中农,明明是中农,怎么就是富裕中农呢,他不明明就是见不得我好么?”

兰馨说:“我知道你找过他几次,每次你都气嘟嘟出门的。”

秀地说:“是呀,我能不生气吗?你也是参加了土改的,你也可以证明我家成分的,不就是个一般的中农么?”

兰馨说:“我劝你呀,也要看开点,当不当官无所谓,你的官当得再大,最后的结果和我们是一样的。再说中农和富裕中农能有多大的区别,这种辱人的标志会一直给人戴下去吗,我告诉你,不会的,在历史中,它不会被人记起的。”

秀地说:“兰馨哥你不知道啊,历史是历史,现实是现实,在现实中,我党认为富裕中农就是资本主义,就是敌人。”

兰馨苦笑了一下,他说:“我现在就要死了,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了。”

梅俊说:“兰馨你不能死啊,你老爷死了,有人说枫树岭埋了一眼书,你要是死了,我们枫树岭就没有书了。”

兰馨说:“书有么子用啊,过去也说过,百无一用是书生。只不过你也别担心,我死了还有我儿子,我们家里有两个儿子会读书,一个是祺鹰伢子,他现在虽说是不在学校读书,却从没停止过读书。一个是我小儿子,他叫祺金,现在读小学,成绩一直很好。”

梅俊说:“这样就好,你们家书香门第就有人继承了。”

又拉了一会儿家常,梅俊秀地二人就告辞走了,出门的时候,两个人都是眼泪汪汪的,梅俊对秀地说:“我真的是想在这里住个晚上,再和兰馨睡一张床,两个人还是像过去一样,在床上说个通宵。”

秀地说:“我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没这个机会了。”

又过了几天,藜仁就死去了,他和开风、启发一样,都属于高寿之人。秀地秀原两个孝子在时安堂屋忙前忙后张罗后事,兰馨也拄着一根拐杖,捂着癌坨来看这个三叔最后一眼,他讲话已经很不行了。声音变调了,嘶哑了,句子也说不得很长。秀地就说:“兰馨哥你的情到了,你就回家去休息吧。”

秀原说:“是呀,反正我老爷也是无疾而终的,我们都不用伤心。”

藜仁的葬仪介于兴仁和雨中之间,根本就无法和当年他四弟的葬仪相比,秀地是党员,秀原的老婆舒兰也是党员,他们只能这个样子。

兰馨由他三叔的死就联想到自己的死,他不再怀疑自己会死了,只是猜测这个死期么时来临。有了这样的认识,他就开始给自己预备后事了,做一个棺材,做一个阴宅。

拿么子做棺材呢?兰馨想到了回楼的楼脚,祈雨做屋,已经拆毁了回楼,拿走了属于他们的一半材料,属于自己的一半楼脚和进深枋做一副棺材应该是绰绰有余的。兰馨又想到了败祖业一词,这个败祖业不是始自今日啊,为了养活一家人,早就开始败祖业了。兴仁和完仁没看见他败祖业,藜仁却是年年看见他败祖业的,这个炼堂就是他们三兄弟再加上那个短命的成仁一手建起来的。

兰馨就想,到了阴曹地府,我就跪在老爷他们的面前请求宽恕吧!

木匠做好了棺材,油匠油好了棺材,这副棺材光可鉴人了,兰馨看着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成果,满意极了。

做阴宅的火砖是从虎坑坡的姑爷家买来的,兰馨交代儿子祺柯说,火砖要全角的,缺了一只角的就不要,还要是一斩齐的,异样的也不要。

在路上的时候,祺鹰说:“老爷的要求还蛮高啊。”

祺柯说:“老爷做事向来就是严要求的,地边挖得一斩齐,田犁得像一封书。”

祺鹰说:“老爷太可怜了啊,一世年没做一天自我,他总是在压抑着自己。”

祺柯说:“怎么说啊,我可是听不懂你说的话。”

祺鹰说:“你只要回想一下老爷的历史就知道了,以前,他活在爷爷和娭毑的阴影下,后来就活在梅杨的阴影下,睁开眼睛就要看人家的颜色。”

祺柯说:“你这样说也是真的啊。”

梅杨这天来到了兰馨的卧室,他摸了摸兰馨的棺材说:“这棺材做得蛮好啊,就像你们家炼堂样做得富丽堂皇,真的是不错啊,兰馨你有福气!”

梅杨一边说一边啧啧称赞,兰馨“哦,哦”地回应着,指着椅子叫梅杨坐。

梅杨说:“兰馨哪,你一个这么善良的人为么子要害这样的恶疾啊,我回想了你的一生,真的是没发现你做过一件坏事,不应该报应你啊。”

兰馨艰难地说:“你也斗过我啊。”

梅杨说:“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我斗过你没错,那是我要完成的任务。我也知道那副钞齿就是队里遗落在你家鸡笼上的,我只能说是你烧了队上的钞啊,不然就没有由头啊。我也曾经多次带人来你家抄家,那也是任务啊,也不止抄了你一家啊,今天来就是要和你说一声,你到了那边,不要在阎王面前告我的状,那边是不讲阶级的,只分好人恶人,我就害怕阎王爷定我一个恶人,收了我去。”

兰馨说:“我告不告状有么子用啊,人的一切言行阎王爷都记着的。”

梅杨说:“兰馨啊,这里只有我们二人,我也不是么子要忏悔啊,你这个病应该害在我身上的。你看我这一世年做了多少坏事啊,每做一件坏事,我也知道自己是在做坏事,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老天应该报应我的,却让你承担了恶果,难道真的是修桥铺路双眼瞎,杀人放火住高楼吗?”

兰馨说:“梅爹啊,你也别这么说自己,你也是难啊。”

梅杨说:“你这个人哪,生生是糟蹋了的,长得标标志志,周周正正,脑瓜子又灵泛,读书又多。当年你老娘要是放你去外面做事,那我们枫树岭应该是你的官最大。要是不把你们富农当敌人办,你也入党了,最少最少你也是个西门书记那样的职位了。”

兰馨说:“有么子说头啊,《三国演义》里就说过,时势造英雄嘛。”

梅杨说:“我听懂你的话了,你是说你生不逢时,要是你的身体还健康,我就可以根据你说的这句话再斗争你一次,现在你害病了,我就不能当真了。”

兰馨说:“我要是身体还好,也就不会说这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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