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熊盛元先生，字复初，号晦窗主人，笔名郁云，网名梅云。一九四九年元夕生，江西剑邑人，现居南昌市。师从毘陵吕小薇先生学诗古文辞。现任江西诗词学会副会长，江右诗社社长、中镇诗社副社长。诗学樊南，词宗花外。有《静安词探微》、《晦窗吟稿》、《晦窗诗话》等。 《戲呈孔毅父》 管城子無食肉相，孔方兄有絕交書。 文章功用不經世，何異絲窠綴露珠。 校書著作頻詔除，猶能上車問何如。 忽憶僧床同野飯，夢隨秋雁到東湖。 此詩作於宗哲宗元祐二年（1087），時詩人在史局任著作佐郎。孔毅父，名平仲，新喻（今江西新余市）人。與兄文仲、武仲俱以文名，合稱“清江三孔”。有《朝散集》。著有《續世說》、《孔化談苑》、《珩璜新編》等。 方東樹云：“山谷之妙，起無端，接無端，大筆如椽，轉折如龍虎，掃棄一切，獨提精要之語。每每承接處中亙萬里，不相聯屬，非尋常意計所及”（《昭昧詹言》）。這首詩，很能體現這個特色。 管城子無食肉相，管城子，筆的代稱。韓愈《毛穎傳》：“秦皇帝使蒙恬賜之湯沐，而封諸管城，號曰管城子”。食肉相，指封侯之相。《東觀漢記·班固》：“超行詣相者，曰：‘祭酒布衣諸生耳，而當封侯萬里之外。’超問其狀。相者曰：‘生燕頷虎頭，飛而食肉，此萬里侯相也。’”陳後山《柳州開元寺夏雨》：“面如田字非吾相，莫羨班超封列侯”。除用班定遠之典外，兼用《南齊書》中李安民之典（“面方如田，封侯相也。”） 孔方兄有絕交書。孔方兄，錢的代稱。《晉書·隱逸傳》魯褒《錢神論》：“錢之為體，有乾坤之象，內則其方，外則其圓……親之為兄，字曰孔方。”（以上第一層，寫自己的貧賤。）“管城子”句意謂：手中的這支筆，沒有本事讓我實現封侯的目的。“孔方兄”句，謂孔方兄與自己絕交（按：稽康有《與山巨源（濤）絕交書》），意指自己十分貧困。這兩句精心選擇了四個本無關聯的典故，把它們巧妙地組合在一起，構成了新穎奇特的聯想。筆既然稱“子”，當然可以食肉封侯，錢既然稱“兄”，也自然能夠寫絕交書。這就將自己富貴無望的牢騷，用詼諧幽默的方式表達出來，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文章功用不經世，經世，治理世事，治理國家。曹丕《典論·論文》：“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應璩《百一詩》：“文章不經國，筐篋無尺書。” 何異絲窠綴露珠。絲窠，蛛網。韓愈《城南聯句》：“絲窠掃還成。”比喻華而不實的文章，無永恆的生命力。山谷《送王郎》：“炒沙作糜終不飽，鏤冰文章費工巧”，亦此意也。（以上第二層，論文章應以經世致國為貴。）這兩句緊承上二句：我的文章既然沒有經邦濟世的功用，那跟蜘蛛網上綴著露珠又有什麽兩樣？這里解釋自己未能博取功名富貴的原因。表面看來是自責，實際上是說反話，暗指文章不為世人賞識，在自嘲中含有自負的意味。 校書著作頻詔除，除，拜官。山谷于神宗元豐八年（1085）任著作佐郎，故云：“頻詔除”。校書郎，屬秘書省，是掌管校讎典籍的官。 猶能上車問何如。《顏氏家訓·勉學篇》：“梁朝全盛之世，貴游子弟，多無學術，至於諺云：‘上車不落則著作，體中何如即秘書’。”詩人這時任著作佐郎，故用此語以解嘲。（以上第三層，感歎自己仕途的無聊。）這兩句轉入當前仕宦生活的自白。表面說自己尸位素餐，實際上是對碌碌無為的官場生活的不滿。按：校書郎、著作郎在宋代均為閒散官職，位卑言輕，無可作為。“猶能上車問何如”，實寓無窮的感慨。（參觀東坡《洗兒》詩） 忽憶僧床同野飯，夢隨秋雁到東湖。東湖，在南昌城東南陌。（以上第四層，突然想到江湖的野趣。）孔平仲曾監江州錢監，山谷知吉州太和縣，且同為江西人，故云。以上各層慨嘆仕宦之不如意，富貴之不可求，逼出末兩句的追思：忽然回憶起當年跟你一起在僧床共飯的情景，我的夢魂便隨著秋雁飛到了老家東湖邊。回憶東湖舊遊，含有棄官歸隱的意思。（歸隱思想山谷詩中屢見，如“退食歸來北窗夢，一江風月趁魚船”、“萬里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朝雲往日攀天夢，夜雨何時對榻涼”……）這是詩人在內心矛盾解脫不開的情況下所能想到的唯一出路。詩中未直說退隱，卻寫對往事的追憶，更顯得曲折有致，含蘊不露。老杜《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結句“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與此機杼相同。
藝術特色 1、以自我嘲諷的筆調，寓壯懷難遣的悲慨。 此詩抒寫不得志的苦悶，卻採用了自我嘲戲的筆調，感情上顯得比較超脫，而詩意更加深曲。倘若不明乎此，反話正明，則失作者之意旨矣。唐代孟浩然《歲暮歸南山》詩，與此詩旨意相似：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白髪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注：①北闕：《漢書·高帝紀》注：“尚書奏事，謁見之徒，皆詣北闕。”闕，宮門前的望樓。 ②南山，此處當指峴山。在作者家鄉襄陽（今屬湖北）城之南，故云。 ③敝廬，指自己破舊的家園。《左傳·襄公二十三年》：“猶有先人之敝廬在。” ④青陽，指春天。此句意謂新春將到，逼得舊年除去。 ⑤虛，空寂。 山谷久沉下僚，心常凄苦，不似乃師東坡之曠達。如東坡之《初到黃州》，雖亦牢騷滿腹，然絲毫不見悲抑，反而多昂揚語： 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檢校官例折支，多得退酒袋。） 2、全詩看似不相聯屬，實則轉折跌宕，層層相扣，由仕途失意的主旨貫穿始終。（章法極嚴，環環相扣） 見前面分析，此處略。方東樹謂此詩：“起雄整，接跌宕，俱入妙。收遠韻。凡四層。”（《昭昧詹言》） 3、善用典故，構成新的意象，收出奇制勝之效。 山谷自言：“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處無來處，蓋後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答洪駒父書》） 此詩典故極多，詳見前面分析，此處略。 山谷詩中用典最著名的是《和答錢穆父詠猩猩毛筆》一詩，錄之於後： 愛酒醉魂在，能言機事疏。平生幾兩屐，身後五車書。物色看王會，勛勞在石渠。拔毛能濟世，端為謝楊朱。 注：①愛酒：唐裴炎《猩猩銘序》：“酈元長《水經注》云：‘武平封谿縣有獸曰猩猩，猨形人面，顔容端正，學人語，若與交言，聞者無不欷歔……’”。又曰：“阮汧云：“曾使封谿，見邑人云，猩猩在山谷行，常有數百為群。里人以酒并糟，設於路側；又愛著屐，里人織草為屐，更相連結。猩猩見酒及屐，知里人設張，則知張者祖先姓字，及呼名駡曰：‘奴欲張我，舍爾而去！’復自再三相詔曰：‘試共嘗酒。’及飲其味，逮乎醉，因取屐而著之，乃為人之所擒。” ②能言：《禮記·曲禮上》：“猩猩能言，不離禽獸。”機事疏，謂泄漏機密之事。《易·系辭上》：“子曰：‘亂之所生也，則言語以為階。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機）事不密則害成。”（首二句兼寫猩猩與毛筆，并暗含酒後失言之意。） ③平生：呼應上文著屐事，又兼用《世說·雅量》：“阮遙集（孚）好屐……因嘆曰：‘未知一生當著幾兩屐！’” ④身後句：《莊子·天下》：“惠施多方，其書五車。“（這二句言猩猩生命雖短，用其毛所製成的筆卻寫出了大量的傳世之作。） ⑤物色：各種物品。王會，《逸周書》篇名，記述周公營造王城既畢，大會諸侯，各獻貢品，林林總總。（這句言在朝會眾多的貢品中，可以見到猩猩毛筆。） ⑥石渠：漢宮中的閣名，藏書之所。見《三輔黃圖》卷六。（書籍需用筆書寫，故稱筆之功勳在石渠。） ⑦拔毛二句：《孟子·盡心上》：“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列子·楊朱》：“禽子問楊朱曰：‘去子體之一毛以濟世，汝為之乎？’楊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濟。’”端為，應為。謝，告訴。（末二句以猩猩毛制筆，喻為人應兼濟天下，不能只顧私利。） 全詩緊扣“猩猩毛筆”來寫，不粘不脫，可謂詠物絕唱。倘不用與此相關之典，則難臻此極也。 山谷詩歌的最大特色——去陳反俗，好奇尚硬。 去陳反俗，是山谷作詩的最高信條；好奇尚硬，是山谷詩的法與格。 ①去陳反俗 山谷以為，作詩應卓然自立，須力去陳言，反對俗調。別人常用的字眼，鄙俗的調子，一概要洗除乾淨，方可顯出自己的特性。他有一段名言： 寧律不諧，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語俗。——《苕溪漁隱叢話》引 在他的詩裏，絕少有豔麗字眼（如鴛鴦、翡翠、紅淚、香衣、飄零、相思……），也極少美人香草、綠意紅情的歌詠，試看其名句： 黃流不解涴明月，碧樹為我生涼秋。——《汴岸置酒贈黃十七》 心猶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鏡裏顏。——《次韻柳通叟寄王文通》 胸中已無少年事，骨氣乃有老松格。——《送石長卿太學秋補》 試問安排華屋處，何如零落亂雲中？——《湖口人李正臣蓄異石》 ②好奇尚硬 山谷造句用字，無不刻意用奇，如《觀王主簿家荼蘼》： 肌膚冰雪薰沈水，百草千花次第芳。露濕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風流徹骨成春酒，夢寐宜人入枕囊。輸與能詩王主簿，瑤臺影裏據胡牀。 惠洪《冷齋夜話》卷四：前輩作花詩，多用美女比其狀，如曰：“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亦動人。”（羅隱《詠牡丹》）誠然哉！山谷作《荼蘼》詩曰：“……乃用美丈夫比之，特若出類。而吾叔淵材作《海棠》詩又不然，曰:‘雨過温泉浴妃子，露濃湯餅試何郎。”意尤工也。 （按義山詠早梅亦用丈夫比花：“謝郎衣袖初翻雪，荀令薰爐更換香。” “硬”是古硬，退之所謂“橫空盤硬語，妥貼力排奡”是也。山谷詩中多盤空硬語，頗有雄俊奇峭之氣，絕不流於俗套濫調，如《乞貓》： 秋來鼠輩欺貓死，窺甕翻盤攪夜眠。 聞道狸奴將數子，買魚穿柳聘銜蟬。 山谷“點鐵成金”舉例： ①白居易詩云：“百年夜分半，一歲春無多”。 山谷增四字云：“百年中去夜分半，一歲無多春再來。” ②王荊公詩云：“只向貧家促機杼，幾家能有一鉤絲。” 山谷改換五字云：“莫作秋蟲促機杼，貧家能有幾鉤絲。” ③杜少陵詩云：“大廈如傾要梁棟，萬牛回首丘山重。” 山谷改換其意云：“老松閱世臥雲壑，挽著滄江無萬牛。” 1991年9月27日講稿（劉紅霞整理）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