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姆的愤怒与失望

利维坦按：我已经忘了从哪里最初看到“尼姆计划”的文章了，但依然记得最后的实验结果。按照文章作者的话说就是，在人类婴儿和黑猩猩相处的过程中，“人类婴儿的大脑具有惊人的可塑性，这种可塑性似乎导致了进化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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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Carole Jahme

译/Lineker

从上周五（利维坦注：原文作者写于2011年8月9日）开始在英国公映的电影《猿族崛起》是原作电影《人猿星球》的前传篇，或许也可以将其称之为前传的前传？这部来自二十世纪福克斯电影公司的佳作描述了猿族的反叛经历，“进化即变革”依然是这部电影的核心理念。

影片主角猿猴凯撒由安迪·瑟金斯扮演，凯撒虚构的人生经历与真实世界中一只名叫尼姆（Nim）的黑猩猩如出一辙。在纽约塔克西多灵长类实验医学与外科研究所中出生的尼姆先是被人类家庭所抚养，后来又学会了通过符号语言与人类进行交流。

虚构的凯撒在经过了基因改良之后，逐渐进化出口头语言和其他能力，在这些能力的帮助下，这个“极其肮脏的猴子”向人类虐待者展开了复仇。

但与虚幻相比，现实总是要更为诡异和凄凉。就在《猿族崛起》上映的前一天，一部名为《尼姆计划》的纪录片也在英国开始了公映（电影《走钢丝的人》也是该纪录片制作团队的作品之一）。《尼姆计划》讲述了黑猩猩尼姆的真实故事，他在出生后不久就被选为一项非常规实验的研究对象，从而“摆脱”了实验室生活，转而被一位慈爱的人类代理母亲斯蒂芬妮·拉法基以母乳喂养长大。在斯蒂芬妮位于纽约的大家庭中，尼姆是家中年纪最小的成员。

黑猩猩尼姆和它的首任人类代理母亲斯蒂芬妮·拉法基

在为期五年的自由生活中，尼姆学会了利用符号语言来“交谈”，使用洗手间，甚至还会与鲍勃·英格索尔一起抽大麻——后者是是一位急于改善实验灵长类动物生存状况的心理学研究生。实验结束以后，他便被送回到研究所中。

人类对于灵长类远亲内心世界的研究兴趣由来已久。1661年，一艘从非洲几内亚远道而来的轮船将一只黑猩猩带到了伦敦，由于当时被捕获的类人猿很难存活下来，因此这只黑猩猩让伦敦的知识分子们感到兴奋不已。萨穆埃尔·皮普斯曾在自己的日记中这样写道，“它在很多方面与人类都非常相似，我甚至觉得它听得懂英语，我想它应该能学会说话和打手势。”

虽然时过境迁，但科学界与人类缄默表亲之间的交流欲望丝毫不见消退。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美国的研究人员展开了一系列的相关实验，他们让那些只有一个孩子的人类家庭去领养一只小猩猩，并要求对方像对待亲生子女一样将其养大成人。研究者假定猩猩可能会像人类儿童一样，能够自发地学会交谈。但当时解剖学家已经发现，相比人类，黑猩猩的喉头位置偏高太多，根本无法发出口头语言，因此，在他们看来，这样的实验除了搞乱黑猩猩的神智之外，没有丝毫价值可言。

尼姆的继任妈妈：劳拉·安·帕迪透

但上述领养实验却得出了令人感到意外的结果。人类婴儿的大脑具有惊人的可塑性，这种可塑性似乎导致了进化倒退，当小宝宝们和同科的小猩猩一样开始拍击嘴唇、发出嗷嗷的叫声并像猿猴一样爬行时，父母们被惊呆了——这样的结果可能表明了，对于人类来说，模仿猿类轻松之极，但对于猿类来说，要模仿人类则困难得多。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语言的符号表征一直被视为是人类的专利。诸如伯尔赫斯·弗雷德里克·斯金纳这些著名行为学家的传统观点依然居于统治地位，他们坚持认为思想、个性、信仰和欲望是“人类的专属秘法”。当时珍·古道尔在冈贝的野外实地研究正处于起步阶段，虽然黑猩猩会使用工具的发现震惊了世人，但古道尔将黑猩猩当做个体研究，敢于为它们取名字而不是简单编号码，以及对雄性和雌性行为进行区分（在此以前，人类只对被俘获的雄性黑猩猩进行过研究）的做法却招致了科学界的批判。

珍·古道尔，英国生物学家、动物行为学家和著名动物保育人士。珍·古道尔长期致力于黑猩猩的野外研究，并取得丰硕成果，她的工作纠正了许多学术界对黑猩猩这一物种长期以来的错误认识，揭示了许多黑猩猩社群中鲜为人知的秘密。

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之下，心理学家比阿特丽克斯和艾伦·加德纳决定尝试这样的实验：如果黑猩猩无法像人类一样交谈，那它们也许可以掌握美式手语。于是，加德纳夫妇便领养了一只名叫华秀的黑猩猩（二人当时并未养育子女），并教会她掌握了300多种常用手势，其包括索要各种食物和日常的游戏活动。当华秀第一次看见天鹅时，她便自发作出了“水鸟”的手势，这表明黑猩猩具备语言创新的能力。

黑猩猩华秀

尼姆的老师乔伊斯·巴特勒

华秀计划证明了黑猩猩具备掌握符号语言的能力，它是人类对于黑猩猩认知能力理解的初次突破。但包括诺姆·乔姆斯基在内的语言学家却对上述研究提出了强烈批评。乔姆斯基认为，黑猩猩符号行为的相关实验证据可以撇开不谈，但句法（语法规则）却为人类语言所共通的特点，而且仅为人类所掌握。如果黑猩猩无法展示自己对于句法的自发性理解，那我们就可以认为，它们只是在模仿而且是真正理解自己所使用的这些符号。

赫伯·泰瑞斯和尼姆

这样的论断彻底激怒了哥伦比亚大学野心勃勃的心理学家赫伯·泰瑞斯，于是尼姆计划应运而出，泰瑞斯甚至给参与这次实验的这只小黑猩猩取名为尼姆·齐姆斯基，以此来嘲弄乔姆斯基。

在这部名为《尼姆计划》的电影中，制片人西蒙·齐恩和导演詹姆斯·玛西展示了大量珍贵的原始镜头存档，其中便有这样神奇的一幕：当第一次见到另一只黑猩猩时，已经成年的尼姆便疯狂地开始打起了手势。当时我多么希望电影下方能给配上字幕——这是我对这部电影唯一的不满之处（有没有哪位会阅读美式手语的读者能代为翻译一下电影中的这一幕？）。

尼姆的好朋友鲍勃·英格索尔，也正是他，最后将尼姆救了出来

虽然这部电影堪称是尼姆坎坷一生的再现史，但某些场景还是需要重演。去年十月份的时候，我曾采访过特技制作公司Animated Extras的皮特·埃利奥特和鲍林·福勒，他们二人各自担纲了电影“重演部分”的灵长类动作编导和雕塑家（动画雕塑和黑猩猩服饰）。虽然我认为自己对黑猩猩还有几分了解，对福勒和埃利奥特的作品也不算陌生，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在看完了《尼姆计划》之后，我依然分不清哪些是原始镜头，哪些是重拍的部分，他们高超的技艺真是让人叹服。

《尼姆计划》海报

时至今日，泰瑞斯的尼姆计划已经很少被人提及——在比较心理学的殿堂中，它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当谈及猿类智力时，科学家们通常会引用一些在尼姆计划同期进行或之后进行的类似实验。

泰瑞斯的实验在方法论上犯下了很多明显的失误。例如，在四年的时间里，有超过六十位的符号语言教师与尼姆一起合作。随着人来人往，他根本无法与某位特定的老师之间形成依附关系，并建立信任之情。

尼姆正在练习“写字”

泰瑞斯最初认为黑猩猩就如同暗哑的儿童一样具备语言潜能，因此尼姆被要求面对面的去模仿他的老师，就像耳聋儿童学习美式手语那样（虽然人类儿童一开始也是通过模仿来学习，但最终他们会自发的去理解句法）。因此，这项实验并没有证明尼姆是否已经熟练掌握了句法。

尼姆和猫在一起

相比之下，灵长类语言研究者苏·萨维奇-鲁姆博夫就通过方法的变化消除了猿类模仿学习的可能性，她将指导者放在猿类的视线之外，并给它们戴上耳机，通过接收听觉指令来完成一些新颖奇特的动作，如，“将玩具车放在电冰箱中”。猿类果真遵从了指示——因此萨维奇-鲁姆博夫的研究方法经常被拿来证明猿类能够“理解”句子。

当小宝宝们和同科的小猩猩一样开始拍击嘴唇、发出嗷嗷的叫声并像猿猴一样爬行时，父母们被惊呆了——这样的结果可能表明了，对于人类来说，模仿猿类轻松之极，但对于猿类来说，要模仿人类则困难得多。

方法论上的缺陷让尼姆计划被同时代的灵长类学家视为拙劣的退步研究。更糟糕的是，在泰瑞斯宣称自己被尼姆“欺骗”而误认为猿类可以掌握句法之后，整个实验就陷入了僵局。泰瑞斯认为尼姆就如同19世纪90年代的聪明汉斯——这匹马会在音乐大厅中表演算术，很多人都被它所愚弄，事实上它是在人类无意识的暗示之下才得出了正确的答案。

19世纪90年代的聪明汉斯——这匹马会在音乐大厅中表演算术，很多人都被它所愚弄，事实上它是在人类无意识的暗示之下才得出了正确的答案。

现如今，在包括大卫·普瑞马克、罗杰·福斯、松泽哲郎、苏·萨维奇-鲁姆博夫、丹尼尔·博维内利、迪克·伯恩、安迪·怀特和弗兰斯·德瓦尔在内的灵长类学家的帮助下，我们对于猿类思想、符号行为、数学能力、语言的自发使用、语言理解以及自我意识等理论的认知水平有了很大提升，而在此之前，很多类似的能力被视为是人类所特有的。

但回首上世纪70年代末，这个设计粗劣的尼姆计划在当时却是一项颇为受人瞩目的新奇实验，心理学专业的学生哭着喊着要参与进来，电视台摄制组争先恐后的希望能拍点素材。成为名人的尼姆甚至还在《时代杂志》的封面上露过脸。

黑猩猩是一种寿命很长的动物，它们会与看护者之间形成如同人类之间所建立起来的那种依恋关系，但等到尼姆长到五岁之后，泰瑞斯觉得自己已经获得了足够的研究数据，于是，他被唐突的送回了研究所，尼姆计划宣告中止。在刚被监禁的时候，尼姆总是将手伸出铁笼，向实验室的职员们打着手势，可惜没有人学过美式手语，大家都不懂他在说什么。

成年后被囚禁在笼子中的尼姆

塔克西多灵长类实验医学与外科研究所最终被关闭了，尼姆和其他两只黑猩猩被英格索尔救了下来，并被带到福利中心。在又一次从实验室中恢复自由之身以后，拉法基曾去探望过他，内疚驱动的勇气让已经成年的尼姆抓住了反抗的机遇，他公然向拉法基寻仇，因为他对所有人类都感到失望。这种过激的行为甚至让人觉得《猿人星球》电影剧本中的某些场景甚至更贴近现实，事实上，拉法基在进入围栏之前就知道尼姆会做出攻击行为。

这部纪录片无意对尼姆实验的伦理性做出判断。实验中的所有关键人物都接受了采访，其中也包括泰瑞斯，但他对于该实验的评价却与其他受访者存在明显的差异。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即便已经过去了四十年，那些曾经参与过尼姆计划的人依然会充满感情的回忆起当初和那只黑猩猩一起共度的温馨时光——但泰瑞斯呢？他被所有人丢在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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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维坦”（微信号liweitan2014），也就是我本人吴淼（写诗的时候叫“二十月”）的订阅号，纯粹个人兴趣——神经基础研究、脑科学、诗歌、小说、哲学……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反清新，反心灵鸡汤，反一般二逼文艺，反基础，反本质，不以商业化为目的，也不追求所谓用户数量，喜欢就来看看，没准儿能给你些启示，不喜欢就麻烦你手一哆嗦取消对我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