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中国诗学·思想篇| 《诗经》中的“水”

 世外桃源Tao 2016-09-29
“诗词世界”旗下原创诗词平台
立足原创,打造精品


本文为台湾著名学者黄永武先生所著《中国诗学·思想篇》——《诗经》中的“水”。《中国诗学一共四册,分为“鉴赏篇”“思想篇”“设计篇”“考据篇”,点击本文底部“阅读原文”可购买。


水是一种最为普遍的物质,也是一种最逗人遐思的自然景观。古来许多思想家与诗人,常常信手举水为例,作成各种不同的寓有深意的譬喻。老子举水为例,比作他心目中最向往的道,水柔弱而卑下,所以为“百谷王”,利万物而不争,所以能“几于道”。相传孔子也举水为例,比作人生各方面的德行(见《荀子·宥坐》),甚至激动地大呼“水哉!水哉!”表示他妙不可言的赞叹(见《孟子·离娄》)!《易经》将“山下出泉”比作启蒙工作的慎重,《孟子》将“盈科而后进”比作立身治学的法则。《诗经》中提到“水”的地方也很多,有时是“赋”,有时是“比兴”,每次提及水,各有其感兴的深意。地水火风,号称四大,都是人每天必须依凭的宇宙原质,虽是日常习见,但“水”永远能多方面地启发人不同的灵感,孔子说“知者乐水”,大概这就是原因之一吧?


各家对“水”的譬喻感兴尽管不一,但归纳这些譬喻,往往能了解各家的学说和性格,《庄子》、《淮南子》对水的看法与《老子》接近;《荀子》、《孟子》对水的看法与孔子接近,所以譬喻象征往往即是思想形态的投影。吾人若研究诗歌中的譬喻象征,也许能比心理批评学派、神话批评学派得到更宽广直接的心灵实相。本文举《诗经》中的“水”为例,“水”在神话批评学派的眼中,也是具有普遍关系的“原型”,但表象的取材何必局限于“神话”?大凡思想家与诗人的譬喻象征中,都可以反映出个人的或时代的思想背景,是取之不尽的好材料,也是一条既新且广的文学鉴赏门径。


《诗经》中的水固然有直赋自然景象的;也有兼含比兴象征的,这些比兴象征大半含有一种共通的意义:“水”是“礼”的象征。周代自周公制礼作乐以来,礼乐教化就是周代人教育思想的主题,当时产生的《诗经》,在艺术形式方面是“乐”;在艺术内涵方面是“礼”。《左传》襄公廿九年(公元前544年),吴国公子季札在鲁国欣赏“周乐”,一面从音乐性去批评,一面也从内涵性去批评,以“礼”与“乐”两方面为鉴衡的规矩,这和孔子后来以“美”、“善”两端来评论韶武雅颂之音是一致的。季札鉴赏批评诗时,孔子才八岁,可见从“礼”、“乐”两端去看诗篇,此种“诗教”并非起于孔子,实在是周代人共通的文学观念。孔子只是一群能道“礼乐诗书”的邹鲁缙绅先生中最杰出的一位罢了。当然,诗三百篇经孔子重新编次整理,作为孔门必修的教本以后,礼乐教化的色彩更加浓厚显著,而周代人正统的文学观念也因此而被特别标示出来。


吾人欣赏周代的诗歌,当然应该体察周代的文化背景,这文化背景就是从周公以来对礼乐的重视。吾人今日从纸上来欣赏《诗经》,已经失去了周代的“乐”,若再失去周代的“礼”,对《诗经》的看法将一无是处。因此对于《诗经》的“水”是“礼”的象征这一点,应该视作最合乎周代当时的看法,而不应该讥为道学面具下的产物。


试看《周南·汉广》: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汉水太广,不能潜泳而渡;江水太长,不能乘筏而达。这茫茫的汉水,汤汤的长江,暗比着情爱追求中的鸿沟天堑,这鸿沟天堑就是男女交际间自我约束的“礼”。《小序》说:“江汉之域,无思犯礼,求而不可得也。”“求而不可得”是指女子的贞洁,“无思犯礼”是指男子能“止于礼义”。汉水江水广长而不可犯,可见“江汉”在这儿正象征着礼。郑玄也说:“犯礼而往,将不至也。”孔颖达疏解说:“方泳以渡江汉,虽往而不可济,喻犯礼以思贞女,虽求而将不至。”郑笺与孔疏都与诗序的看法相符,乃是本着周代人的想法,来说明江汉在诗中象征着礼。由于江汉的阻隔,反使游女婷婷的风神,神圣的可望而不可即。追求者的低徊流连,游女的贞洁绰约,都因“礼”的自制,才显得整个风气如此淳美。


水象征着礼,《毛传》在《邶风·匏有苦叶》一诗下,已经发凡,按照《毛传》的通例,全书同一意义的只发凡一次,很少重出。因此《匏有苦叶》一诗,可以普遍解释全书中以“水”为“礼”的各首诗。《匏有苦叶》全诗四章,其中有三章与水有关,《毛传》都注得很详尽: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


《毛传》:“济,渡也。由膝以上为涉,以衣涉水为厉,谓由带以上也。揭,褰衣也。遭时制宜,如遇水深厉,浅则揭矣。男女之际安可以无礼义,无礼义将无以自济也。”(“无礼义”三字今本不重出,可据孔疏所引及陈奂意见补正。)


有弥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


《毛传》:“弥,深水也。盈,满也。深水,人之所难也。鷕,雌雉声也。卫夫人有淫泆之志,授人以色,假人以辞,不顾礼义之难,至使宣公有淫昏之行。濡,渍也。由辀以上为濡轨,违礼义不由其道,犹雉鸣而求其牡矣。”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


《毛传》:“舟子,舟人主济渡者,卬,我也。人皆涉,我友未至,我独待之而不涉,以言室家之道,非得所适,贞女不行,非得礼义,昏姻不成。”


这三章诗,诗中提及了水,《毛传》就提及了礼义。第一章说:济渡时的水,有时会淹过膝盖,若水深会淹到胸口时,就穿着衣服涉水吧,不必提起裙裳了。若水浅才褰起衣裳去渡水。水的深浅量度出男女间礼防的严疏难易,所以《毛传》才说“无礼义将无以自济”,直接地以水比拟为礼义,借以说明男女间的分寸。


第二章说:由于有雌雉在对岸叫,他就不顾一切地想渡过那盈满的深水,强渡盈满的深水,水怎么不濡湿到车轴以上来呢?水没过了车轴就容易翻车,所以《毛传》以为深水是“人之所难”,强渡深水,是“不顾礼义之难”,将水比作礼义,十分明白。郑玄也说:“有弥济盈,谓过于厉,喻犯礼深也。”犯深水就是犯礼,犯水愈深,也就是犯礼愈大,所遭遇社会礼教规范的阻力也就愈强、愈困难。这礼教的规范平时给人许多方便,手足知所安顿,不会手足无措;言语知所节制,不会言语过分;男女知所尊重,不会男女侵犯。但违反它时,手足、言语、男女顿失依循,必会造成严重的困境。


第三章说:摆渡的舟人邀大家渡河,别人渡过去了而我不渡;我不渡是由于我要等待理想的朋友。渡河代表结婚,我不等到理想的对象便不结婚。结婚除了要及时外,就是要合礼义,第一章“匏有苦叶”是说“及时”,“济有深涉”以下说“合礼义”,这章则糅合“及时”、“合礼义”二个意义,其中“合礼义”比“及时”更为重要,所以虽有“招招舟子”的引诱,而我却坚持“卬须我友”的原则,尽管别人都纷纷涉渡,而我仍持正不苟,止于礼义。《毛传》说:“非得礼义,昏姻不成。”陈奂解释说:“以水之深浅、渡有常法,兴男女之际,必守礼义而行。”陈奂所说,使《毛传》的义旨尤为明白,全诗由济渡联想到舟渡,都在比喻男女间交际的礼节,水正代表着礼。全诗以“水”为脉络,亦即是以“礼”为脉络。


又如《邶风·新台》:


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籧篨不鲜!


在黄河边上造一所漂亮的楼台,河水很盛满,楼台的倒影也十分耀目,这些句子原本像是真赋景物的,但《毛传》却点醒题旨说,“水所以洁污秽,反于河上而为淫昏之行”,道出了周代诗人对“水”字往往敏感地富于联想。《毛传》的说法在《诗经》中不是单独无证的,其实《齐风·载驱》:“汶水汤汤,行人彭彭,鲁道有荡,齐子翱翔!”《毛传》的通例,不会在这儿再注“水所以洁污秽”等句子,但这“汶水”事实上与“河水”一样,用贞洁来反衬污秽。又如《小雅·鼓钟》:“鼓钟将将,淮水汤汤。”幽王于淮水之上鼓淫乐,失礼之甚,这“淮水”也许同样含有反衬的暗示。“洁污秽”三字的意思,可以视作“礼”的一项条目。神话批评派学者以为水也是“具有普遍关系的原型”之一,是潜意识中共同的象征,“净化与涤罪”正是其中的一项,这么说来,用“水”作为洁污秽的象征,乃是中外古今共通的文学象征。


到了《卫风·竹竿》第四章,所写淇水极似在铺叙景物,但其中仍含有双关的意思:


淇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卫女远嫁异国,得不到夫婿的礼遇。这里以舟与楫比喻男女两方,桧木的楫、松木的舟,比喻男女两方本质都很好,但并不是男女两方本质好,就是合成一对美满姻缘的充分条件,所以《毛传》说:“舟楫相配,得水而行,男女相配,得礼而备。”光是舟良楫好,没有水还是不行,光是郎才女貌,没有礼也是不备。以水象征礼,在这诗中表现得十分明白,只有舟楫没有水,就像夫妇间不以礼相待,所以郑玄笺注本诗说:“此伤己今不得夫妇之礼。”不得水就是不得礼,《毛传》、《郑笺》都已对这一点作了肯定的阐述。


国风中有三首《扬之水》,引申起来,水与礼仍有联想的关系:


扬之水,白石凿凿,素衣朱襮,从子于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这首诗是《唐风》的《扬之水》,《毛传》说:“激流湍疾,洗去垢浊。”可见这激扬的水对腐败堕落又不知自强的社会来说,是一项良好的冲击力,这股力量使白石重新被洗刷得鲜明凿凿。郑玄也说:“喻桓叔盛强,除民所恶,民得以有礼义也。”《郑笺》又点出“礼”字来,“水”能除去污浊,使民有礼,这种雷厉风行而冲激着的水,应该是代表有效力的政教,周代的政教就是礼的具体化。当然,桓叔那盛强的政教,对正统的晋国政权来说,并不是正常的发展。至于《王风》的《扬之水》:“扬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申?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这股激扬的水,漂流草木,十分频急,比喻征人疾趋远戍,久役不归。郑玄说是喻平王“政教烦急”,虽也是一股强有力的政教力量,却象征着不合理,所以用“激扬”来形容。至于《郑风》的《扬之水》:“扬之水,不流束薪?终鲜兄弟,维予二人,无信人之言,人实不信!”这股激扬的水与《王风》相同,也代表不合理,所以郑玄说:“激扬之水,喻忽政教乱促。”水联想着礼与政教,而这股“激扬”动荡的力量,可以视作革新,也可以视作动乱。


至于《秦风·兼葭》,用水代表礼,意旨更为玄奥灵妙:


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假托一位美人,象征为理想的境界,这境界不是逃避现实的虚无世界,而是替现实政治画下了光明的指标。简单地说,这境界乃是“得礼则近,不得礼则远”,全看你采取什么态度走去,道本不远人,人自远于道,那是很可慨叹的。《小序》说本诗是指秦襄公“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正是替“人自远道”扼腕可惜,诗人写美人就在水的一方,而水的顺流与逆流,代表顺着礼走或逆着礼走,水就是礼。这一点,《毛传》说得很明白:“逆流而上曰溯洄,逆礼则莫能以至也。顺流而涉曰溯游,顺礼求济,道来迎之。”逆礼则愈走愈远,永不能达,顺礼则就在眼前,事半功倍。你要到伊人那边去,就得顺着礼,孔颖达也说:“大水喻礼乐,言得人之道,乃在礼乐之一边。”伊人在礼的那边,你不能空期盼伊人站在你这一边,你应该诚恳地去站在伊人那一边。快放弃一意孤行的固执,回头循着礼走,就很快地寻到伊人的身边。


再则如《小雅·沔水》,水流朝宗代表有礼,水流泛滥代表无礼,《沔水》第一章前四句是:


沔彼流水!朝宗于海。彼飞隼,载飞载止!


诗意说:流水无情,还懂得定期朝宗于海,而鹰隼则飞止不定,骄恣自由。这儿用水与隼二物来对比(水与隼是古音相同的,同音异物,有双关的妙处),比拟同为诸侯,有的朝宗于天子,有的不朝宗天子。水朝宗于海,便是有礼的象征。《毛传》说得较为简单:“沔,水流满也,水犹有所朝宗。”《郑笺》所说则较详:“水流而入海,小就大也,喻诸候朝天子,亦犹是也,诸侯春见天子曰朝,夏见曰宗。”毛与郑的说法点明了诗中的流水和海都与礼有关,实则《书经·禹贡》说江汉朝宗于海、《周礼·大宗伯》说朝宗的意义也都与礼有关,这种象征,由来甚古,许慎解“潮”字(篆文作),也秉承了这个中国思想的正统。段玉裁说:“江汉之水下赴,海潮上迎,呼吸相通,恩礼相受。??朝宗于海,谓海水来朝见尊礼也。”段注使“水即是礼的象征”这一意义有了很详细的说明。


《沔水》第二章的前四句是:


沔彼流水,其流汤汤。鴥彼飞隼,载飞载扬!


《毛传》说明汤汤的“水”是描写“放纵无所入”;飞扬的“隼”是说它“无所定止”,上章是以水隼同音,描写有礼无礼相反的对比,本章则以水隼同音,描写无礼的一致性。诸侯不循着礼来朝宗,就像水狂流,隼乱飞。水狂流泛滥代表心意放恣,不受礼的拘束,这种象征屡见于《诗经》,如《卫风·氓》:“淇则有岸,隰则有泮。”就是淇水,也得有个岸;就是隰地,也得有个陂,比喻人放恣心意,总得有礼节的拘制与分寸。又如《召南·江有汜》:“江有汜,之子归。”汜是指水“决而复入”,象征曾经越礼泛滥,后来改过,归于正道。《江有汜》描写主嫁的夫人,不愿接陪嫁的媵妾一齐去结婚,结果因礼制不合,无法成亲,后来主嫁的夫人消除了嫉妒心,迎接媵妾前来,完成了婚礼,并能和乐相处。这一度失礼,而终能守礼的故事,用江水一度泛滥来比兴,颇饶意趣。


泛滥的水代表无礼,推而广之,过于寒冷的水也代表无礼,如《曹风·下泉》:“冽彼下泉,浸彼苞稂。”凛冽的泉水象征曹共公的侵刻无礼,政教不正常,使人民病困。相反的,《小雅·白华》:“滮池北流,浸彼稻田。”比喻王恩浩荡,浸润稻田,一样是水浸,冽泉是不合礼,滮池则是合礼,差别只在水的温度、深度与浸水的时间。


水的泛滥、寒冷既可以代表无礼,水的混浊也可以代表无礼,如《小雅·四月》第五章:


相彼泉水,载清载浊。我日构祸,曷云能谷!


诗意说:看那流着的泉水,至少是有的清澈、有的混浊,但是我看诸侯们的行为,为什么都是无礼,而没有有礼的呢?以水的清浊代表有礼无礼,在《诗经》中也不啻一处,如《邶风·谷风》:“泾以渭浊,湜湜其止。”泾水清,代表旧室;渭水浊,代表新人。无礼的新人赶走了守礼的旧室,旧室始终持礼自守,所以有“湜湜其止”的自信,尽管受浊水的冲激,只要定一定、澄一澄,我还是像水清见底一样,不纳污垢。这种比拟也很生动。又如《小雅·黍苗》的末章:“原隰既平,泉流既清,召伯有成,王心则宁。”《毛传》说:“土治曰平,水治曰清。”治是理的意思,理与礼在古代音义相近,治理得好与“有礼”的意义也是相通的,“清泉”在这儿正象征着有礼的社会。


《小雅·四月》的第六章亦取江汉朝宗的意思,与《沔水》及《大雅·江汉》的象征手法相同,诗句是:


滔滔江汉,南国之纪。尽瘁以仕,宁莫我有!


江汉朝宗于海,象征着有礼,已见前述。这种由来久远的比拟联想,相传起于禹贡唐虞之时。《毛传》说:“滔滔,大水貌,其神足以纲纪一方。”这“神”字是“治”的意思(《尔雅》:神,治也),江水、汉水,成为南国的纪纲,不使众水泛滥无归,来反衬幽王不能纪理天下,使下国诸侯,恣情放荡,不供王事,没有“江汉朝宗”的规矩。郑玄也说:“江也汉也,南国之大水,纪理众川,使不雍滞,喻吴楚之君,能长理旁侧小国,使得其所。??吴楚旧名贪贱,今周之政,乃反不如。”毛郑所说是一致的,把江汉大川看作治理天下的纲纪,这说法自有其渊源,决不是毛郑一家的私说,譬如《国语·鲁语》中就有“山川之灵,足以纪纲天下”的说法,《法言·君子》则又将孔子之道比作四渎,所谓“经营中国,终入大海”,而他人之道,不过如“西北之流”,只能“纲纪夷貉”而已。这些散见各书的说法,都足以证明水象征礼的普遍性。至于《大雅·江汉》:“江汉汤汤,武夫洸洸,经营四方,告成于王,四方既平,王国庶定,时靡有争,王心载宁。”宣王能兴衰拨乱,命召公平淮夷,经营修理,使政教归于中正。这儿汤汤的江汉,命意与《小雅·四月》是相同的,都可以把水看作礼的象征。


当然,《诗经》中也有些“水”是直赋景观的,像《卫风·硕人》:“河水洋洋,北流活活。”直赋齐国山川的壮丽;《卫风·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形容宋国的地域与卫国相去不远。这“河”字与《硕人》一样,是指地理上的黄河,没有“礼”的象征。《郑风·清人》的“河上乎翱翔”、《魏风·伐檀》的“寘之河之干”,也都可以作自然景观看,《伐檀》的“河水清且涟猗”,由于河清可以象征明君出世、政治清明,所以从水的清浊也可以间接地联想为有礼。至于《墉风·柏舟》:“泛彼柏舟,在彼中河。”虽以柏舟的漂泊不定比拟妇人无所适从的苦况,但诗中的河字仍是实指黄河说的。《陈风·东门之池》“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借陈国的东门城池来起兴;《陈风·衡门》“泌之洋洋,可以乐饥”,是说小小的泉水也足以激发心志;《陈风·泽陂》“彼泽之陂,有蒲与荷”,借陈国的水泽蒲荷来责备陶醉于无礼中的人。这些都可以看作实指自然景观中的水。还有《邶风·泉水》“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泉源在左,淇水在右”、“我思肥泉,兹之永叹”,借泉水比喻女孩出嫁的远近;《邶风·凯风》“爰有寒泉,在浚之下”,借寒泉能回报浚邑,比喻子女不能回报母恩。都从“饮水思源”的概念出发的,也可以作真的水看待。


至于《邶风·谷风》“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及《卫风·氓》“淇水汤汤,渐车帷裳”,都以水势的缓急浅深比况家计生活的难易,是将水看作险难的象征,这种联想起于实际的经验,《易经》“坎为水为险”,就是先民很自然的联想结果。《诗经》中其他提到水时,便是以水来形容多,例如《齐风·敝笱》“齐子归止,其从如水”、《小雅·瞻彼洛矣》“瞻彼洛矣,维水泱泱”,或以水比况侍从,或以水比况军队,《易经》“地中有水、师”,把水当作“众大”看,也是起于先民实际的经验。凡此,自然不必附会地一律解释为“礼”的象征。


依据以上归纳分析,《诗经》中以水为礼的象征,在数量上决不是孤证;在地域上几乎遍及国风各国,实乃周代人共通的想法。由于后代人对水的想象未必联想为礼,又对周代人崇尚礼乐的风气未加注意,于是对《小序》、《毛传》等祖相传述的宝贵数据,转生疑惑与批驳,动辄以“道学主义”这个名词作为轻视传序的借口,这哪里是《小序》、《毛传》的错呢?《小序》、《毛传》只是忠实地流传着周代人的看法,而周代的诗篇应该以周代的眼光去看,况且新的看法就等于对的看法吗?如此说来,谈《诗经》中的水,好像是一个极小的题目,却是探讨整个《诗经》问题中,关系着是非曲直的紧要问题,也关系着周代诗人的思维路线,“水”只是其中的一项,若能多分析几项,一定会有更多、更好的发现!

 



【版权说明】本文原载《中国诗学》,由北京步印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出版方)授权刊发。本书是台湾著名学者黄永武扛鼎之作,风行台湾三十载,荣获台湾出版大奖“国家文艺奖”。这是一部讲论古典诗歌的顶级作品,它承继了中国诗学的真正传统,开创了中国诗歌欣赏的新境界,将现时的读者和古典诗歌连系起来。全书分为《思想篇》《设计篇》《考据篇》《鉴赏篇》共4册,欢迎购买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