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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海 | 痴人说梦,说与痴人听 ——浅谈张岱《陶庵梦忆》

 家常话 2016-09-30

痴人说梦,说与痴人听
 ——浅谈张岱《陶庵梦忆》


萨特眼睛受过伤,所以他看人的时候眼睛总像是眯着。又或许是凡尔赛的阳光太强烈,但他第一次遇见波伏娃时却说:我喜欢这阳光。

  拿西洋人的罗曼蒂克比喻读明清小品文的感受,似乎不太恰当,但确实一翻开《陶庵梦忆》,读了第一篇自序,就抚掌赞叹,忍不住说一句“我喜欢这阳光”。痴人最是见不得这样的文字,读来喜悦又鼻酸,惊艳又叹息,却不忍卒读,非得一口气读完,仿佛能够顺着文字脉络看完此公的一生。
  作者写的是梦,繁华逝去,大梦方醒,叹息着合上眼睛,陷入更为永久的梦境。读者读的也是梦,合上书页,从湖心亭大雪中醒过来,睁开眼依旧是酷热的伏天,车马轻裘、浮瓜沉李变成高楼大厦、电扇空调,颇有“回首瓜州城中,真如隔世”之感。
  萨特与波伏娃结成灵魂爱侣,遗老遗少的痴人之梦,却要说与谁人呢?好在史事随风逝,文章永留存,彼时看雪的尚有舟中二子与张岱三人,今日读张岱的多,或许更多的人,能够跨越时空的距离,共赏那一场西湖大雪、王谢风流、人生几得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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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张岱《自为墓志铭》


 有些人的文字,平淡无奇,初读时不觉好,偶然机会再读,却被偶发的情感体验一击即中;有些人的文字读来艰涩梗阻,需耐下性子细细咀嚼才看出精妙之处;张岱文字则带着扑面而来的行云流水气息,仿佛适合一切年纪一切心性一切环境的人来读,少年人爱其鲜衣怒马,老成者爱其苍凉心境,喜热闹者看他下笔铺排恣肆、烟火气十足,喜清静者爱那湖心亭的一点素白、江城里的山月清凉。
  小编初读《陶庵梦忆》,也是喜欢其好文笔,张灯结彩,全是一片热闹。见他写园林游冶,画舫笙歌,写诸艺百工,美食美器,写烟雨楼台,韵人快事,皆烂如披锦,无往不善。这段“公子但美遨游,不及世事”的岁月,说不出的热闹与可爱,甚至常有闲笔着色,平地一声惊雷。
  譬如《硚园》一文言园林之华缛殊胜:“有二老盘旋其中,一老曰'竟是蓬莱阆苑了也'一老咈之曰'个边那有这样!'”妙用口语,玲珑清樾,比那正襟危坐的描写好出太多;《花石岗遗石》写太湖石之变幻百出:“大约如吴无奇游黄山,见一怪石,辄瞋目叫曰:'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彭天锡串戏》里写戏文之精妙绝伦,比之天上一夜好月,得火候一杯好茶,只可供一刻受用,其实珍惜不尽也——“桓子野见山水佳处,辄呼:'奈何!奈何!'”。其实何止是风景,行文到了这般境地,亦是真有无可奈何者,口说不出,唯吧唧嘴,啧啧称奇。
  《奔云石》中,张岱爱极那黝润光泽的石头,谓客曰:“愿假此一室,以石磥门,坐卧其下,可十年不出也 。”客则答曰:“有盗。”此段初读令人捧腹,再读一遍,则多了知己难逢的诙谐感,与客的对答用“对牛弹琴”形容不大妥当,但确实不可与世间俗而无趣之人谈雅事,想起张爱玲曾说,“有的人见了怎样的好东西都水滴不透,有的人却像丝棉蘸了胭脂,顷刻间晕染得一塌糊涂”,也是大抵如此吧。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槌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嚥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关汉卿《南吕·一枝花·不服老》


   小编猜测,喜欢张岱那篇墓志铭的人,大多也喜欢关汉卿这首词,细腻与豪情中铺展着同样的生活情趣,只是二人境遇不同,自白的文字中包蕴的心境又当另说了。
   许多层面上,张岱和关汉卿、李渔、袁枚、金圣叹他们该是一路人,赏梁园月,攀章台柳,鲜衣怒马,品调丝竹,百伶百俐,风流俊赏,都是才华横溢的生活艺术家。张岱自称“茶淫橘虐,书蠹诗魔”,一本《陶庵梦忆》,处处都透着其洋洋自得的自负情态:《西湖七月半》里一双笑眼看尽世情百态;《金山夜戏》里,趁着月光倒囊入水,呼小傒携戏具,半夜跑到庙里唱戏,在大殿里盛张烟火,天不亮即撤,人舟俱隐,留下山中大大小小一众和尚瞋目结舌云里雾里,竟不知来者是人、是妖、是鬼。
   袁枚写《随园食单》,专记各类食谱,张岱虽未整编此类,却也在文章中零零碎碎念叨着吃好的,洋洋自得——“越中清馋,无过余者,喜啖方物”,专写一篇文章把好吃的山珍海错,瓜果菜蔬,零食点心细细列出来,然后说“远则岁致之,近则月致之、日致之。耽耽逐逐,日为口腹谋”,一副把吃当毕生追求的派头,若逢称意,即拍肚皮喊:“酒醉饭饱,惭愧惭愧”。
  《张东谷好酒》中,写到张岱家人都酒量小,他们一酒徒朋友说:“尔兄弟奇矣!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会吃不会吃。”像这种话,大多数人听过就算了,张岱却大赞“二语颇韵,有晋人风味”。后来,有人编《舌华录》,把酒徒那两句话收进去,改为“张氏兄弟赋性奇哉!肉不论美恶,只是吃;酒不论美恶,只是不吃。”张岱笑其“伧父”(乡巴佬):“字字板实,一去千里,世上真不少点金成铁手也。”这种对文字超拔的敏感性,天机清妙一骑绝尘的天赋才情,实在精妙,若是有心人拾其牙慧琐事编整成册,恐怕他一人能凑出一本《世说新语》。


2
繁华一梦三生过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梁,车旅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
——张岱《自序》

 
  看《陶庵梦忆》,起初只是见其文字精妙,叹其为人有趣,后来更常常感慨古人做事情的专注与热忱,张岱曾经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小编也深以为然。
  见张岱交游,俱是真气真情近乎“痴”人——金乳生侍弄花草,事必亲历,冰龟其手,日焦其额,亦无所顾;朱楚生饰女戏,性命于戏,全力为之,楚楚谡谡,妙入情理,竟致劳心忡忡,终以情死;彭天锡拌丑净,于戏之外,先兀自装一肚皮书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机械,一肚皮磊砢不平之气,然后才能皱眉视眼,实实腹中有剑,笑里有刀,鬼气杀机,阴森可畏;及至诸工绝技之巧艺,以竹与漆与铜与窑名家起家,其人能与缙绅先生列坐抗礼;台阁神社之庆典,能精细到先装束整齐地彩排,非百口叫绝而不用,思致文理如玩古董字画,勾一勒不得放过……
  可以说,张岱不仅是爱好,几乎是精通晚明这些所有的艺术门类,张家家伶曾说“主人精赏鉴,廷师课戏,童手指千傒童到其家谓‘过剑门’,焉敢草草!” 他自己也说,“嗣后曲中戏,必以余为导师。” 张岱创作的《乔作衙》一剧演出当日万人空巷,观者勾抚癫狂。这种郑重、认真的态度自古有之,是一事精致,便能动人,这便是张岱所说的“痴”了。
  然而痴与梦终究切割不开,张岱喜晋人言语,举止也颇具魏晋风度,却多了一层入世心境,无法达到魏晋人彻底的潇洒不羁、放荡超脱。嵇康山涛与虱子结下不解之缘,刘伶赤身裸体称天地为吾庐、房屋为吾衣,张岱却吃穿用度要华服美食,要横梁鼓吹;王子猷居山阴,访戴安道“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不顾事成与否,张岱却在小玩意儿上也要做到极致。只是张岱的人生在极致的顶峰陡然转折,黄粱梦醒的时分,难免少了魏晋人的旷达,多了难以言喻的悲苦,这也造就了独一无二的张岱。
    
   张岱曾说“甲第科名,至艳事也。黄榜一出,深山穷谷无不传其姓氏,而身殁之后,除立德、立功、立言,则鲜有传于身后者矣。”然而张家名门望族、世代官宦,张岱身为世家子弟,并非绝对的无心仕进,无奈天数如此,路途已断,“欲进余以千秋之业,岂料余之一事无成也哉!”。遗老遗少的日子冷冷清清,他写《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忆家中繁华、忆山野闲散,在诗词里戏台上摹生动之景、写刻骨之悲,剥开文字的表层,“二梦”不是普通绮清作文,而是真沉痛言语。
 《陶庵梦忆》篇篇短小,就像是随手写了随便看,真的像是记述自己的一个一个梦一样。然而为何梦里皆是故去事,恐怕是“悲欢离合总无情”,小而精,淡而警,张岱一梦耳。你看他字里行间带着颓废的潇洒,无奈的放荡,只是回忆着,看着,自负着,无望着。王朝末世、人到中年、死亡、战争汇聚到一起,不再前进,没有未来,实在是繁华一梦三生过,好梦易睡由易醒。



   有一种有趣的说法,将张岱与宝玉一同比较:张岱之后百年,有贾宝玉生于金陵。张岱所爱亦为宝玉所爱,宝玉之阅尽大观正如张岱凑够了热闹。该二人皆有与生俱来的冲动——成为“废物”,“废”了自己。故异史氏曰:宝玉岂“死老鬼”张岱投胎转世欤?张岱又字石公,莫不就是大荒山青埂峰下女娲补天所遗的一块废石?
  这只是一种说法,然而张岱晚年写文章,实在像曹雪芹写《红楼梦》的心态,富贵到薄寒只在一朝一夕,如何能不悄怆凄凉、叹息无常。何况张岱在小家的破亡之外,面临的是整个王朝的覆灭,他写“世乱之后,世间人品心术历历可见,如五伦之内无不露出真情,无不现出真面。”(《快船道古》);他想到晚明的覆亡,“孝陵玉石二百八十二年,今岁清明,乃遂不得一盂麦饭,思之猿咽”(《钟山》);他目睹了理学大家刘宗周绝食而死,好友祁彪佳自沉于湖,直到八十一岁高龄还在感叹自己“忠孝两亏,仰愧俯怍。聚铁如山,铸一大错”,读来掩卷涕泣。
   世人往往由于一面的过于突出把一个人看窄了,我们看到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里的那个前半生翩翩贵公子的都市文人张岱,但他还有很多形象,《夜航船》里那个博闻强识的张岱,《石匮书》、《续石匮书》里作为史者的张岱,《四书遇》、《琅嬛文集》、《快园道古》里那个灵动识见的张岱,甚至是那个一生无甚作为、既有意气却也懦弱的普通人张岱,都是值得挖掘、须得认认真真去品味的,正如张岱在自己的墓志铭中说“劳碌半生皆成梦幻,万不能断言其为人”。
 
结语:
  小编曾看过这样一种说法——一个人如果能尝过人世间一切的美好,再饱受人世中一切苦难。恰恰好他又读书,那便能写出人世里一等一的文章,这句话用来评价张岱,再合适不过。《陶庵梦忆》是真正一篇篇好文章,是五味之炊,以细雪为盐,以雾凇为汁,以火炉为碳,以湖影为气。酸耶?甘耶?苦耶?辛耶?咸耶?再以三大白饮之,读者焉能不醉?

   痴人说梦,说与痴人听,不知诸君,有多少能做那痴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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