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张文祥求助哥老会 慈禧秘密召见马新贻,下密旨让马新贻调查湘军攻陷天京后太平天国金银财宝的去向。
这使湘军各高层人物大为恐慌,深怕被查到自己,决定刺杀马新贻。 到这年仲夏的时候,二人来到南京。 王鹏豹将他引到南京郊外的一个农家大院前。 尚未走近,见门外草场上正有几个很壮健的汉子,练拳的练拳,练棒的练棒,有的摔跤,有的打镖,其间还不停的说话逗笑。 张文祥看了,不觉由衷羡慕道:“还是安分的良民能得到安乐,每日里不是练把势,就是下田做工。 吃得饱,睡得足,何等逍遥自在。 自我从军以后,便不曾有一时半刻像这样的安闲。 弄到而今,一身没有着落还在其次,就是这颗心一想到曹二虎惨死,登时比油煎刀割还难受。 枉自练好了一身武艺,哪里及得他们这般享受?”张文祥如此思量着,不由得停步望着练拳的出神。 练拳棒的见有人目不转睛的看他们,也都停了拳棒不练,拿眼睛来打量张文祥。 张文祥这才恍过神来,嘴里道一声:“练的不错。”张文祥本意是随便打个招呼,遮掩自己刚才的失态。 但练拳棒时间不长的人,最是技痒。 那些人见张文祥先是看了半天,后来只说了个不错,似乎是有些轻视的样子。 又见他身板眼神也像个练家子,便走过来道:“这位老兄看样子是有本事的,和我们过上几招如何?”张文祥笑道:“你们不要会错了意,我不是来和你们比武艺的,无端过什么招?劝大家不要认真吧。”王鹏豹认识那其中几个人,笑道:“这位是特地来拜访程爷的。 不过,他的武艺却是很厉害的,恐怕你们一齐上也不是对手。”又对张文祥道:“大哥,不妨在这里显显你的本事,让兄弟们见识一下。”张文祥也有心让程速台知道自己的身手,放心让他去刺杀马新贻。 从容笑道:“那就得罪了,但不知是怎样比法?我看不如你们所有人来围成一个大圈子,将我围在当中。 你们同时动手。 也不必真要打的不能动弹,跌倒了就算输。 若动手之后,自信敌不过,只要跳出圈子就算认输了,不能追赶着打,你们看这种比赛法行也不行?”众人见他说得狂妄,决意要杀杀他的锐气,都说道:“就依你。 未必你就能赢得了我们这么多人。”众人将张文祥围住,一拥上前,拳脚齐上。 张文祥将身法一变,只见他两袖飘飘飞舞,如蝴蝶穿花一般的,绕着这些人,穿过来梭过去,忽高忽低,忽徐忽急。 大家的拳脚,不知不觉下下都落了空,拳也打不着,脚也踢不着,只累得一身大汗,哪里能沾着张文祥的身体。 如是这般穿了一阵,将那些人累得一身大汗,有些功夫弱的不久便头昏眼花,立脚不住,不待张文祥动手,一个个往草地下蹲,不敢提步。 剩下的人看情势,再打下去也得不到便宜,反而要吃亏,都停了手。 嘴里道:“果然是高手。”“好身手。”张文祥即时停步,不喘气,不红脸,就和没有这回事一样。 两下里刚一收势,听门前有人喊了一声好。 众人转头看去,见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穿着缎袍,罩一件天青马褂,黑红的脸膛,两道剑眉,二目炯炯有神,显出一股不凡的气度。 张文祥猜到他就是程速台,看了看王鹏豹,王鹏豹向他一点头。 过去对那人道:“程爷,这位是张文祥。”张文祥与程速台见过了礼,程速台将他引到后院的书房。 三人落座,王鹏豹向程速台说明了来意。 程速台问:“你为何要谋刺马制台?”张文祥又将四人结盟,曹二虎救美成婚,马新贻谋色害友的事详细说了。 程速台听了道:“马新贻这狗官,我早就想除掉他。 只是找不到专诸那样有勇有谋的侠客。 老弟若愿去,我可以提供一切便利。 你有什么要求,也可尽管说来。 ”程速台不仅是哥老会的堂主,更是湘军上层势力的代表,原来在湘军也做过从二品副将的。 后来随曾国荃攻陷天京后,曾国荃放纵湘军屠城。 湘军在天京烧杀劫掠,将太平军诸王的王府抢掠一空,又烧城灭迹,大火烧了几天几夜不息。 湘军均饱私囊,大车小车向湖南老家运送财物,几年中,湘军子弟抢购土地遍及湘鄂。 程速台也趁此机会大捞了一笔。 但到了同治七年,慈禧太后为了打击湘军势力,来了个秋后算账,秘密召见马新贻,下密旨让马新贻调查湘军攻陷天京后太平天国金银财宝的去向。 这使湘军各高层人物大为恐慌,深怕被查到自己,这就种下了谋刺马新贻的一条根子。 另外,慈禧施行裁勇改兵制度以后,几万湘军士卒被裁撤,其中不乏将领。 这些人并不回乡务农,而是到处游荡掳掠。 有些人参加了哥老会,有些人本来就是哥老会成员。 湘军裁撤扩大了黑势力,散兵游勇又与黑势力结合,成为社会的一大公害。 就是曾国藩也对湘军的为非作歹十分清楚,他曾说:“我设立了水师,不但不能为长江除害,反而为长江百姓留下一害。”马新贻任两江总督后,不仅继续加大力度裁撤湘军,在惩治散兵游勇时更是非常严厉,尤其是他任命以剽悍著称的袁保庆为营务处总管,抓到为害百姓、非法行为的散兵游勇就地正法。 散兵游勇和黑势力对他恨之入骨。 这程速台是哥老会中高层首领,自然也非常仇恨马新贻。 这又是程速台要杀马新贻的另一个原因。 程速台背后自然还有一帮湘军和哥老会首脑人物做后台,所以才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杀马新贻。 但马新贻防卫十分严密,又深居简出,每次刺杀都未能成功,反而损失了不少人。 这一次张文祥为报兄弟之仇,甘愿舍命去刺杀马新贻,程速台自然是求之不得,十分高兴。 当下里就开始和张文祥商量刺马计划。 “再过一个多月,七月二十六日那天,马新贻会在校场检阅武职月课,亲到校场坪看武弁投射。”张文祥大喜道:“这可是个好机会。”“校场上武弁数百,刀枪如林,围观的百姓都只能在栅栏外,隔着几道人墙,在数百步之外,你如何下手?”张文祥问道:“程爷可有什么办法?”程速台道:“不过不要紧。 湘军与绿营之中都有我们的人。 那天你换上士卒的衣服,我派人带你混进去。 校场箭道通督署后门,马新贻检阅完毕,由箭道回衙的时候,一般防备要稍微松懈一些。 到时候,我会设法让马新贻的大轿停下来,你可以手举假状子,冲到在箭道上喊冤。 设法靠近他,定能将他刺死。 不过,我不能保证你能活着回来。 你可有这个胆气?”张文祥道:“我可以面对面扎死他,那是最好不过。 难得程爷为此事考虑如此周详,帮我刺死马贼,我哪里还会顾及自己的性命。 我先在这里谢过程爷了。”程速台道:“千万不可这样说。 马新贻残杀我弟兄,又逼的湘军分崩离析,我们哥老会与他的仇恨一点儿都不亚于你。 张兄如此义气,我程速台实在佩服。 在这里我倒要向张兄言谢。 你的恩德,此世我是无法相报了,只好来生变犬马以图报答。” 八、张文祥刺马 正当侍卫注意力都在这个湘军绿营兵身上的时候,又有人喊冤,马新贻方问了一句你是谁。
那人已经冲了上来,将马新贻刺死。 刺死马新贻之后,并不逃跑,束手就擒。 同治九年七月二十六日(1870年),前夜里刚下过一场大雨,空气清爽的很。 两江总督马新贻一大早便来到督署西边的校场演武厅,亲自阅射。 每年一度的总督阅射,是当时江宁的一大盛典,因为要显出与民同庆的样子,所以特别允许百姓参观。 江宁城内驻有绿营兵二千多人,又有四营未撤的湘军,都要参加这次演武。 校场规矩很严,就连中上级武官所带的随身仆从,都不得进场,只能在栅栏外观看。 正卯时分,一声号炮响后,考核开始。 武职的考试十分好看,有洋枪、抬炮、长矛、开弓、马术等。 只见场内枪声阵阵,快马驰骋,一时场内呼喝之声,与场外叫好之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特别的热闹。 到中午校场检阅完毕的时候,外边百姓已经挤的人山人海,连马新贻阅毕回署的箭道两旁也挤满了围观的群众。 马新贻乘坐的是八台绿呢大轿,两旁有八个壮健戈什哈围护着。 再一圈是两行护兵,再外是一群武职官员,箭道两旁是一般小官,都齐齐整整的分立两旁,排成一条甬道,从校场直排到总督衙门的大门口。 张文祥就夹在远处的绿营兵中,头上戴了帽子,遮去了半截面孔,就是熟人,不注意也认不出来。 他见了这阵势心中发急道:防的这么严密,比当年我在紫竹林教堂前那时候还要难以接近他,这怎么能够刺到。 等马新贻走到后院门外时,一个年轻的武官突然从所站之列冲出来,跪在马新贻大轿前道:“马大人,卑职是吉字营的一名营官,我们吉字营几次去领军火,都被拒绝。 如今兄弟们都拿的是空枪空炮,连平时的演练也不能。 请马大人示下,何时才能让我们领到军火?” 马新贻的大轿被人拦住,只好命人落轿。 他听到那人是吉字营的,知道是湘军。 他对湘军向来不太喜欢,这一段时间又一直在加力裁撤湘军,对军火的事根本不想管,心道:再过一阵子,我这里的湘军也就裁撤的差不多了,再发给你们军火做什么用?难道让你们用来造反么?想到此,嘴里说道:“等我查明后,自会公平处理。 你先下去吧,这里不是谈公事的地方。” 那人并不走开,继续说道:“马大人,我们湘军也是为朝廷出过血出过力的呀,哪一点儿差过绿营,怎么绿营的装备都是新的,军火充足,却对湘军白眼相看?”马新贻见这个营官说话没有规矩,厉声道:“混账东西,你也配和本大人说这话么?叫你们标统上来。” 两边戈什哈一把将这人推开,就在这时,有人高喊冤枉从近旁的士兵队伍中冲出来,两个戈什哈上去拦他,却被那人轻轻一晃绕了过去,直扑到轿前跪下来。 手举一张诉状道:“大人,请为小的雪冤。” 马新贻问道:“你是谁?有什么冤枉之事?” 正准备起轿的轿夫见马新贻说话,又停了下来,等着那喊冤之人递状子。 只听那喊冤人道:“四弟死的冤啊。” 话音未落,从衣襟下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直扑到轿前,用力扎入马新贻右肋中。 刀入马新贻身子后,那人并不停手,又把匕首在肚皮里只一绞,将肚皮绞成一个大窟窿,肠子登时从窟窿里迸了出来。 碎肠随刃而出,匕首也卷成螺旋弯刀。 只听马新贻喊一声:“原来是你。” 便昏了过去。 行刺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随行军士竟一时惊的呆住了。 还是跟随差弁方秉仁反应的快,上前去一把抓住那人的辫子,其他人一拥而上,夺匕首的、救马新贻的乱成一片。 那人既不抗拒,又不逃跑,从容就缚,口中说道:“我决不逃跑,用不着你们动手捉拿。 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张文祥今日拼命,2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说毕仰天狂笑。 中军副将喻吉三听到呼喊,急忙赶到,喝令将张文祥先捆了。 又急命军医前来救治。 又道:“先前那请领军火的营官必是他的同伙,也一并给我擒了。” 但大家方才只顾得救人拿凶犯,竟让那人偷偷的逃了。 只好又派人到处搜索。 一会儿军医赶来,先止住了马新贻的流血,又让人取下门板,将马新贻抬进督署上房。 中军副将喻吉三一面命巡捕将凶犯押到督署候讯,一面差人飞报江宁将军魁玉和司道各员。 魁玉闻讯大惊失色,飞奔督署探视。 马新贻仰卧榻上,呼吸困难,精神萎靡,生命垂危。 血带黑紫之色,不仅是受了重伤,显然凶器上还有剧毒。 马新贻气息奄奄,自知命不能保,口授遗疏,令嗣子马毓桢代书,请魁玉代呈朝廷。 午后,马新贻已再不能言,延至当日下午未时许(两点多钟),因伤势过重,救治无效,遽尔殒命。 正处英年的马新贻一下子从颠峰跌落到地,淹没在茫茫宦海之中,成为人生世界的匆匆过客。 署理藩司孙衣言、学政殷兆镛,江宁知府孙云锦、江宁将军魁玉等重要官员都在房中探视。 马新贻刚刚死去,魁玉走出上房吩咐道:“现在赶快去审那刺客,看看是什么人在背后指使。 我已经下令江宁戒严。 再传令下去,任何人不得违犯戒严令,违者立刻拿下。” 刚刚说完话,却听后房人声嘈杂,一个家人跑过来叫道:“不好啦,七姨太上吊死了。” 这七姨太便是柳无菲,曹二虎死后不久,马新贻便名正言顺的将她收为七房。 这时预审张文祥的江宁布政使梅启照也派亲信来向魁玉禀报:张文祥坚不吐实,只说是马新贻的拜把子兄弟,是为其弟曹二虎报仇的。 普通杖责不能伤他,请示是否可用重刑。 魁玉听事情几多变化,越来越复杂,让来人转告梅启照说:“此事非比一般,恐有意外,目下决不能让一字一句哄传出去。 先将张文祥收监,严加看管。” 梅启照依了魁玉的意见,将张文祥押下收审。 直到天黑下来,总督衙门围观的百姓才渐渐散去。 当天晚上,魁玉将梅启照叫到府中说:“逃走的那一个是湘军的营官,我已经查实,确有其人。 而张文祥的绿营身份却是冒充的。 可见此案与湘军也有关系。” 梅启照听了这话,有些胆虚道:“这江宁城内有八千多湘军,莫不是想制造混乱反了不成?” 魁玉道:“我已将湘军分成两部。
大部调出城外,暂时不会有什么事。 你那边可审出什么东西没有?” 梅启照将张文祥的供词递了过去说:“都是一派胡言,离奇不经之语。” 魁玉接过来,见上面写的是张文祥与马新贻从结为异姓兄弟到因曹二虎而反目成仇人的经过。 中间略去了天目山隐居练功、结识王鹏豹、程速台帮忙以及寻找史金彪的事。 魁玉看了,只是不断摇头,连声道:“荒唐,荒唐!怎会有这种事情。” 梅启照也道:“如此荒诞的供词,将马大人侮蔑之至,怎么能够出奏?” 魁玉紧皱着眉说:“主使的人,其心凶毒,不但要马制台的命,还要毁他的清誉。 好在凶手还在审讯之中,只好先含糊其词。” 于是江宁方面便以“行刺缘由,供词闪烁”的措词,飞章入奏,到京城那天是八月初二。 九、慈禧下旨查案
朝廷闻之大惊,在曾国藩和李鸿章的力荐下,慈禧派了张之洞的大哥漕运总督张之万前去查案。
张之万无法推脱,只好从外围查案,却查出两件案由。 马新贻被刺案传到京师,犹如一颗炸弹在紫禁城内炸开。 十五岁的同治帝看完奏报,大惊道:“谋刺重臣的事情,此是千年第一案。 最近的一件也只在唐朝元和十年的时候(公元815年),丞相武元衡在早朝时为盗所害。 到现在已经一千多年了,今朝身边又出此事,实在让朕深为骇异。” 当即下旨:魁玉督同司道各官赶紧严讯,务得确情,尽法惩办。 慈禧更是先一步得到消息,她当天下午即将曾国藩与李鸿章召到仪鸾殿商量。 慈禧太后坐在鸾座之上问道:“这事岂不甚奇?” 因为事涉自己原任的两江之地,曾国藩急忙诚惶诚恐地回答:“这事很奇。” 却不敢再说什么。 李鸿章若有所思:“谷山那地方,近来屡有奇绝之事,过去从来没有这些事的。” 曾国藩听了一惊,明明是说南京的事,怎么扯到自己的家乡湖南去了(谷山是湖南长沙一处地名)。 是李鸿章无意说错,还是有意为之,以暗示慈禧此案与湘军有关?马新贻的案子自己也悄悄派人打听了,好像的确牵扯到湘军的事情。 虽然他认为这事最多不过是湘军中下级军官的谋划,但身处是非之时,他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但慈禧并未深究此话,只是说:“马新贻是国家重臣,这个案子必须一二品大员、督抚要职才有资格查办。 这样才能显出朝廷的决心来。 张之万办事很好,他做漕运总督,对两江的事与人都比较熟悉。 我看派他去办此案不错。” 曾国藩又不疼不痒的回道:“张之万是个精细人,定能办好此案。” 李鸿章道:“张之万是个中庸的人,不会有偏袒,他去也可安定一下那里的人心。” 慈禧太后以五百里加紧的上谕,指派漕运总督张之万,“驰赴江宁,会同魁玉,督饬司道各员,将该犯设法熬审,务将其中情节,确切研讯,奏明办理”。 此谕刚发,接着又发密旨,说“此事案情重大,断不准存化大为小之心,希图草率了事。” 张之万是道光丁未科状元,其弟是后来支持新法、操练新军、在两广大败法军、建造中国第一个兵工厂大名鼎鼎的张之洞。 张之洞是同治二年的探花,时任湖北学政。 张之万与其弟张之洞虽是同胞,但脾气大不相同。 张之万做事沉稳,学问精深,在官场之中上下通融也颇有几分能耐。 但此人胆子极小,非常怕事,特别不愿意沾惹有关军务的事。 这一回得了慈禧的懿旨,虽是不敢怠慢,但也十分胆颤。 对同僚道:“江宁乃是非之地,我此去凶多吉少。 若步马新贻之后尘,也说不定。 家里有什么事,还请各位照顾。” 又将漕标的数十号官船,上千名兵丁都调来,护着自己顺运河南下,他自己一直躲在舱里不露面。 其时正值深秋,红蓼白,运河两岸的风光颇为不恶,这天由河入江,到了瓜州地方,张之万在船里闷了好多天,想上岸走走透透气。 刚下船走了一阵,忽然内急,看看四周,蒿草高过人头,远远延开去,随风起伏,如大浪一般,四周里除了自己的人寂寂无音。 只在远处有些农人正在田野劳作。 本来随便找个地方如厕是不难的,但张之万深怕这里藏着刺客,转脸对漕标参将说:“你亲自带领两百亲兵,将这里围住。” 不一会儿,只见两百威风凛凛的绿营兵,拿枪弄刀,团团将茅厕围住。 远处正在收割稻子的老百姓,大为惊异,不知道那里出了什么事,以为是在拿贼,有胆大好事的跑来瞧热闹,才知道是“漕帅张大人”上茅厕。 于是张之万人还未到,他的笑话先到了江宁。 魁玉一见了面便拿他打趣,“天下总督,漕帅最阔,拉个野屎都得派两百小队守卫。” 张之万苦笑道:“玉公,不知江宁城里还有多少绿营军,这湘军都是六亲不认的敢死之士,我可信不过。 马新贻的案子,未必没有湘军的事。” 魁玉将城内形势告知,张之万松口气道:“我是奉旨来会审的,一切都要仰仗老弟。” “不然,不然!”魁玉摇着手说:“你是特旨派来的钦差,专为查办此案,当然一切听你作主。” 两个人一见面便互相推责,谁也不想兜揽此事。 按道理,张之万是奉旨查案,且是从一品的文官,应当他作主才是。 但毕竟张之万的推功要比魁玉精深,最后定下来是彼此有关,和衷共济。 当夜魁玉为张之万设宴接风,陪客有署理藩司孙衣言、臬司梅启照、候补道袁保庆。 袁保庆时任营务处总办,平日抓散兵游勇,颇为严厉,是马新贻的亲信之人。 那孙衣言与马新贻也处的不错,马新贻对其有知遇之恩。 两人对马新贻之死耿耿于怀,在席间极力主张对张文祥用刑,不追出主使的人来,决不罢休。 张之万只是吃菜喝酒,并不说话。 待众人问得急了,只说“好好”,“对对”,并不明确表态。 魁玉与梅启照是目前两江的最高长官,这两人又是一种主意。 张文祥背景深厚,要审出来,却不能用重刑。 怕的是有人在用刑之时暗中下手脚,将张文祥弄死,那可不是玩的。 另外,朝廷对此事逼得甚急,前次所报的“拿获行刺之凶犯,始则一味混供,迨昼夜研鞫,据供系河南人,名张文祥,直认行刺不讳,而讯其行刺之由,尚属支离狡诈”。 并不能让慈禧满意。 朝廷谕旨责备道:“情节重大,亟应严切根究,尔等一味搪突,原属失职。 务将行刺缘由究出,不得含混奏结,否则严惩不怠。” 所以此时是欲进无路,欲退无门,一直在想办法让张之万将此事承担下来,也好卸责。 张之万敷衍掉了袁、孙二人,却最终没有推掉魁玉和梅启照的请求,只好答应第二天便提审张文祥。 第二天一早,孙衣言和袁保庆早早到了钦差行辕,在花厅里陪着张之万闲谈。 过了一会儿督署派来当差的武巡捕来报,说张文祥已经解到,请钦差升堂。 不久,魁玉、梅启照也到了。 一行人坐上堂,张之万坐了正首。 张文祥被带上堂,站在堂上立而不跪。 衙役用脚踢其膝窝,张文祥纹丝不动,只是冷笑。 张之万并不计较,倒是袁保庆大怒道:“好刁恶的东西,公然蔑视朝廷命官,把国家法度放在了何处?真正十恶不赦!来人啊,先给我夹了!”张之万一听此言,急忙制止道:“大刑之下,焉有实言。先不要动。” 袁保庆只好作罢。 张之万让梅启照发问。 但来言去语,都只是以前那些话。 梅启照根本无心要问案,所以是你有来言我有去语,问来问去,十分热闹,却非问在要害上面。 直到日上三竿,也没什么进展。 到了中午一同用饭的时候,孙衣言忍不住道:“张大人,张文祥是个奸诈的小人,不用重刑,让他吃些苦头,难吐实言。 望大人考虑。”袁保庆也附和道:“此人十分狡猾,在堂上一派胡言,妄图玷毁马太保的清誉。 再这样审下去,恐怕流言传出去,对不住新亡之人啊。” 张之万道:“既是如此,那就不要审了。” 几个人一听都吃了一惊,没想到张之万说出这话来,正思谋着该如何对答。 张之万接着道:“张文祥不肯供,只有抓他的亲属来问,这样就不怕他胡说了。 还有,张文祥是条硬汉子,若用重刑,轻了怕他仍不招供,反倒让人抓了内有情弊的话柄;重了,担心刑伤人命,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若是加刑于其亲属之上,就算他是一条铁骨硬汉子,也不敢再吐狂言。” 几个人听了恍然大悟齐声说高,只有魁玉暗笑,这明明是个拖时间的缓兵之计,却说得冠冕堂皇,真不愧是个老油条。 因为孙衣言、袁保庆等人尽心催办,只用了十天,就将张文祥作捻军时生的一对儿女,从浙江湖州府找到。 同时带来的还有张文祥亡妻的嫂子以及一干邻居。 张之万命人将他们收了监,却又拖了十多天,不肯升堂问案。 袁保庆等的急了,托了魁玉打问。 那魁玉虽然知道张之万是不愿沾腥。 但朝廷连连催办,这事总要有个了结,如此下去怎么能行?这张之万一连数天,在南京城里游玩赏景,根本没把这件事当作一回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魁玉打发了袁保庆,立刻换衣服乘轿去找张之万。 门前差人见了魁玉施个礼道:“魁大人,我家大人说您来不用通禀,直接带您去书房。” 魁玉笑道:“他还以为他是诸葛呢,摆出一个料事如神的架势来。” 魁玉进了书房,见张之万正拿着一个禀帖在看,见了魁玉,随手将禀帖压在砚下起身迎接,说道:“老弟,此番来是为了张文祥的案子吧?” 魁玉道:“张大人,我知道您是能拖则拖,静观其变,不愿意深究下去。 但朝廷是下了决心要审明白的,口气越来越严厉;下面马新贻的那帮人也不断催问。 这一案到最后如何定谳?该有个打算。 打算好了我们就照这条路子去走。 我想您已经胸有成竹了吧。 不如点醒下官,也让我放心一些。” 张之万道:“这几天我在南京城中私访,倒是了解了不少事情。” 魁玉道:“都传说张大人是懈怠公务,哪里知道您有这样的心机。” “是么?说我懈怠公务?哈哈。 由他们说去吧。 汪瑞裕茶馆挂了《江宁刺马》的弹词牌子,生意还不错。 我听了听,是说张文祥原是马制台的小舅子,因为他妻子生的艳丽,被马制台骗奸。 被夫人发现,要告到京里,并告诉张文祥。 马制台便将夫人毒死。 张文祥为姐姐报仇,蛰伏数年,几次寻找机会,终于将他刺死。 报仇之后,不但不逃,反而主动就缚。” 魁玉瞪着眼睛大声道:“一派胡言,怎么会有这种事?渔色负友的名声是好随便安的么?可叹马制台尸骨未寒,又遭此污蔑。我劝大人不要再瞻前顾后了,尽早结案,还马制台一个清白的名声。” “不仅是弹词,听说在上海还有人编了戏去演,编了书去说。都是把张文祥夸成一个为友复仇、义薄云天的义士。你不觉得奇怪么?案子尚未了解,怎么外边就有了定语,且都是朝着一边倒。这个必是有人搞鬼。” “大人说的对,我立刻就派人去查,是谁这么阴毒。此人也必是张文祥的幕后主使。” “我说了这些你还不明白么?你再看看这个。” 张之万将方才压在砚下的禀帖递给魁玉。 魁玉接过来,见是一个无头禀帖。 禀帖上说,前两江总督马新贻,为江苏巡抚丁日昌的儿子候补道丁蕙蘅派人所杀。 丁蕙蘅是丁日昌的独生子,是正房所生。 因为丁日昌公事繁忙顾不上管教,正妻早亡,丁蕙蘅在几个姨太太的放纵下,不仅不爱读书,而且是常常混在外面吃喝嫖赌,惹是生非,仗着老子的势力横行苏州。 后来丁日昌看他实在不成器,单靠他自己的本领是赚不了功名了,爱子心切,只好替他捐了生员,再捐监生,再捐四品候补道台,一步一步捐下来,花了数万两银子。 丁蕙蘅戴上了青金石顶戴,穿上了四品官服,不念老子的辛苦,倒更觉得自己有所倚仗,目空一切起来。 不仅在苏州,即便在整个苏南,提了丁蕙蘅没有不摇头的。 同治八年九月,丁蕙蘅乘其父因公出差的时候,带了一帮狐朋狗友出外嫖娼。 在妓院内遇到一群水师勇兵,双方争风吃醋,导致群殴。 丁蕙蘅一帮人哪里是这群勇兵的对手,几个人被打得鼻青脸肿,有机灵的急忙跑回巡抚亲兵营找来几百号人助拳。 亲兵人多势众,将水勇全部拿下。 丁公子抹着被打出的鼻血下令“棍责”,声称打死勿论,不想行刑者也是刚才挨过打的,下手太狠,竟将水勇钱有得乱棍打死。 闹出人命,事情一下子变得无法收拾。 何况这水师一贯嚣张,哪里能善罢甘休,要摆平此事,难度极大。 幸而丁日昌与李鸿章交情极深,丁日昌知道此事后,先将儿子痛打一顿关了起来,发急书请李鸿章出面斡旋。 本来李鸿章已经准备向水师的元老新贵杨岳斌、彭玉麟、李朝斌、黄翼升等人求情的。 但此时的两江总督马新贻从中插了一杠子。 若不从人情来讲,单说法度,那苏州地面上的事,两江总督马新贻是有权利也有义务来管的。 他对丁日昌在江苏与自己争权早就看不惯了,如今有机会给他上嚼子,哪里会放过?于是,不留情面,公事公办,将丁家公子破坏风纪、酿成刑案的报告递到北京。 这边丁日昌已经用五千两银子将苦主摆平,就等着水师那边卖李鸿章一个面子两边讲和了。 马新贻来这么一下子,让他很是被动。 丁蕙蘅闻讯,畏罪潜逃。 后来,费了好大的劲,又花了不少银子,才找一个替罪羊(直接用刑的亲兵)销案,又将几个在场的家丁当场杖责。 这才将此案平下来。 但丁蕙蘅从同治八年腊月初七逃走之后,一直不知去向。 直到八月初一,就是马新贻被刺后的第五天,才回到苏州。 那么,丁蕙蘅把一腔仇恨都集中到马新贻身上,用重金蓄死士杀马报仇的事,也并非没有可能。 禀帖最后说:“江苏巡抚丁日昌之子被案,本应归马新贻查办。 马新贻秉公处置,致有此变。 闻此言者非吾一人,吾所闻者亦非一人之言。 京师已有所闻,江南必有确实公论,望大人明查。” 张之万道:“我知道你屡受督责,压力很重,想尽早将此案完结。不过,结了此案就真能万事大吉了么?这个案子背后是什么?你想过没有。” “我也知道此案可能背景复杂,查得太深了对己不利,但既食大清的俸禄,身为朝廷的命官,受命于上,来查这个案子,就决不能马虎了事,不了了之。” 张之万心道:这肯定是被马新贻的那帮亲信催的急了,又受了上面的督责,沉不住气了。 倒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挤兑我。 轻轻笑一笑说道:“看来你还是不明白,那我就挑开来说吧。”
“大人请讲。” “这个案子查清了,你就真能交差了么?还是那句话,结了此案,不代表万事大吉,而是麻烦事才开始。 你想想,这案子可能是怎样的结法?其一,真像张文祥说的那样,马新贻是杀友占妻。 那么,袁保庆、孙衣言等马新贻的人会怎样看你?不但不会感激你,反会恨你将马新贻的名声玷污。 风传的马新贻渔色负友之事因你而得到证实,你又将身处何位?堂堂朝廷一品大员,作下如此之事而遭刺杀,大清的脸面又被置于何处?老弟呀,你这不是一竿子捅下一个大马蜂窝来,将来挨蜇的不是你又是谁?” “这事如果是张文祥胡乱招供的呢?” “听我继续说。 第二种结案可能,便是你我都认为可能性很大的湘军首领。 那么这个人来头有多大?涉及到谁?你我都不清楚,我们在明处查来查去,他可是在暗里头看着咱们呢。 查案之中,一不小心做了马新贻第二,你说值不值。 就算是查出来了。 这个人如果是朝廷不想惩办的人呢?你我将被置于何地?若是逼反湘军,你我又算是功臣呢还是罪人?再说其三,就是这个无头禀帖。 事涉江苏巡抚丁日昌。 丁日昌的底细,你我都清楚,若真是他儿子做的,免不了要将他的儿子丁蕙蘅法办,丁日昌也可能降职或者撤差。 那么你我将来如何面对李鸿章,丁日昌未来重新启用再入朝堂的时候,你我又怎么处?这官官相护的道理,你还不明白么?” “我所说的这三个结果,仅仅是目前所能够预料到的。 它背后的原委到底是什么?是否还有其他的隐情,查出来后,还会有什么样的影响,你知道么?若这样一步步查下去,不知在什么地方一步失足,便会跌落在万丈深渊中,不仅粉身碎骨,甚至也可能会像马新贻这样,背上许多洗不掉、辩不清的秽名恶声。 你我不可不谨慎啊。” 魁玉听得呆呆的,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道:“好厉害。” 不知是说这个案子好厉害呢,还是说张之万好厉害。 叹了口气又说:“张大人说的句句都有道理,今后的事我一切都听您的。 但现在朝廷那里催责的紧,你说咱们该如何办呢?” 张之万胸有成竹道:“我这个案子就是要拖,日子久了,朝廷必会另派人来,你我便可脱身。 我在京中的耳目已经传来消息了:直隶总督曾国藩要改任两江总督,刑部尚书郑敦谨要做奉旨查办马案的钦差大臣。 一个是湘军首领,一个是黑脸包公,这两个人来了,还愁没处卸责么?” 魁玉听了面露喜色,转念又问道:“那您又要去哪里?” 张之万微微笑道:“我自有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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