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申报》痛斥叶知县 《申报》日日发文,整版的报道评论杨月楼与韦阿宝之案。 矛头直指叶廷春。 几乎在同时,上海各大戏园罢演,大街小巷里也到处贴着为杨月楼申冤的揭帖,杨月楼的戏迷们也上下打点,轮番给叶廷春施加压力。 本来叶廷春就不情愿翻案,再得了三万两银子,心就一下子偏到了韦天亮那边。 这两天按着小舅子连哲焕的主意和程建德、李适文、冯岂昌、吴佥之等人频频联系,打得火热,这些人也就渐渐不提此案了。 这一来他更是铁了心要依原判定案。 一心等着上头复审下来。 韦杨两家仍然天天来衙门叫屈,叶廷春根本就不让他们进来。 于是韦王氏雇了人轮番敲鼓将个县衙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竟将“喊冤鼓敲破。 叶廷春大怒,叫衙役拿下敲鼓人,要重重责打。 但韦王氏毕竟不是一般人,财大气粗,请了人强将敲鼓人保回去。 叶廷春并不和她计较,破了的鼓也不叫人去补,韦王氏没的可敲,一时县衙倒安静了许多。 韦王氏见叶廷春根本就不讲理,只好派人去松江府告状。 叶廷春刚安顿了这边,但按下葫芦起了瓢,又出了别的乱子。 叶廷春这天正在书房里看报,一行醒目的标题映入他的眼帘:夫妻何罪,刚刚拜堂便遭拘;县令忒狠,痛打鸳鸯大喜日。 再看内容,将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将他说成是昏庸无能,刚愎自用之辈。 下面又有一条新闻,说叶廷春在堂上并未问案便将酷刑加于杨月楼,残忍愚蠢,不仅不能问清案子,反而让外国人笑话中国人野蛮而无能。 第三个新闻更是触目惊心。 原文是:英国京城伦敦报述杨月楼之案曰:上海民间风传有势力者请于邑尊(就是知县的意思),务须将杨月楼置之于死地,以雪同人之怒,且许诺之曰:“若果能杀杨,则贿以三万金数。 杨案不过是以贱娶良而已,知县不但处以严刑,且大堂上声称必欲置之死地,此或奸民风传。 本馆详细录之,姑欲使官宪知之,想上海县尊断不会出此手段也。 看完第三条新闻,叶廷春一肚子的怨气立时变成了满身的寒气。 这受银之事是怎么传到外边的?当时只有他和连哲焕在书房啊?想了许久想不出头绪来,心中只是惴惴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此连着几天,《申报》日日发文,整版的报道评论杨月楼与韦阿宝之案。 虽然也有些不以为然之词见诸报端,说杨月楼乃一伶人耳,细小么麽之类,何足挂齿。 更不劳辩驳多言,惊动遐迩。 这句话的意思是杨月楼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戏子,何必为了他吵得个轰轰烈烈,让整个世界都知道了。 但大多数为同情之言,愤激之语,矛头直指叶廷春。 叶廷春虽然是气急败坏,生怕自己的上司和上海的洋人看了找他的麻烦,却也无可奈何。 《申报》是英国人办的,又在租界中,叶廷春虽然派人找过几次《申报》主编都吃了闭门羹,又向租界领事抗议几回,却得到“言论自由,无权干涉的回答。 几乎在同时,上海各大戏园罢演,大街小巷里也到处贴着为杨月楼申冤的揭帖,杨月楼的戏迷们也上下打点,轮着番的给叶廷春施加压力。 不知是谁半夜里在县衙门口贴了揭帖,上写“混蛋知县,有眼无珠。 将叶廷春气得够呛,将当值的差役打了二十板子。 更要命的是,经府转发的省臬司回文也下来了,竟然是让他重审。 叶廷春又是踢桌子又是摔茶碗,大骂道:“我大不了不干了。 看他们能把我怎么着。 平时没少孝敬他王太尊,马臬司,丁抚台,今个儿倒一个都指不上了。 叶廷春的夫人叶连氏见他闹得凶,又不知是什么事,担心丈夫有难,急忙吩咐人将自己的弟弟找回来,让他问问是怎么回事。 连哲焕匆匆赶进来,刚问了一句,姊夫有什么事?叶廷春便将臬司的回文扔过来道:“你看看,尽让那韦天亮牵着鼻子走,如今事体闹大了。 连知府王少固、按察使马宝祥都靠不上了。 连哲焕看了看公文冷笑道:“姊夫,上一回给您的三万两银子,你还分文未动吧。 怎么没送到府里和省里去?叶廷春一脸尴尬:“本是要立即送的。 但这两天报纸上尽说什么收赃送贿的事,我也是瓜田李下,不敢轻举妄动。 原本想等两天风头过去了再说,没想到事情越来越大。 还有这回文来得也怪,以往三四个月才能到,如今一个多月就来了。 连哲焕道:“这倒不奇怪。 我早就在韦杨两家门口安插了人。 这杨家倒没什么手段。 但韦家却早就派了人去省里打通关节,姊夫您可不能慢呀。 再慢这案子可就翻了。 “这么说,就交给你办吧。 先给你一万两银子,带到松江府和省城去。 连哲焕因叶廷春拿了银子舍不得给他分一两,有些不满;而且办这事一万两也就是个大概齐的数,说不定还可能会超支一点,于是说道:“既然韦家已经抢先,咱们再送绝不能比韦家少了,不如先拿三万预备,多了我再拿回来。 叶廷春不耐烦道:“我知道现在的行情,一万两也就差不多了。 不过你也说得有些道理,这韦王氏有些钱财,咱们也不能落后。 就拿上一万五吧。 连哲焕见他舍命不舍财,道:“案子只能有一次复审机会,下回要还定不了案,让马宝祥报到刑部您可就难做主了。 后事难料啊,不如未雨绸缪。 叶廷春听连哲焕这么说只好再添五千。 连哲焕诚心要敲姊夫的竹杠,又说若案子定了还可向韦天亮讨银子,眼下不能拘于小利之类的话。 叶廷春才又添了三千两便再也不肯添了。 连哲焕拿了两万三千两的银票,先到日升昌票号里兑了一千两银子,又换了两张五千的,两张两千的和八张一千的银票。 将其中一张两千的银票悄悄的交给自家老婆,这才上路。 八、韦父登门谢知县 韦阿宝的父亲从外地赶来求见。 叶廷春知道韦天明在上海颇有势力,作贼心虚。 哪知韦天明却夸他办得好。 不然一个戏子做了他家姑爷,他怎有脸再回香山去见乡亲,怎么去见列祖列宗。 叶廷春大喜。 叶廷春刚刚打发了连哲焕出去,听得差人来报,广东巨贾韦天明求见。 叶廷春知道此人就是韦阿宝的父亲,打了个愣神,道:“告诉他我今日有公事,不见。 差人答应一声刚走几步,叶廷春一转念又将他叫回来道:“让他到二堂等我,我一会儿就到。 叶廷春换了衣服,向二堂走去,边走边想:虽然韦天明在上海也算响当当的人物,但我毕竟是一县之主,谅他也不敢将我怎么样。 若是他想翻案,事关顶戴,决不能答应,就是给银子也晚了。 连哲焕已经去了南京,要坐实案子,我正在风头浪尖之上,哪里能随便出尔反尔。 正盘算着,已经进了二堂,见门前站着一人,穿着霞青色素缎夹袍,套着玄呢马褂,脚蹬青缎朝靴,一身华服,气度不凡。 叶廷春不由暗赞一声。 韦天明见了叶廷春,并未立即喊屈,也未出言责问,却兀自叹了口气。 叶廷春故意问道:“韦员外何故叹气?韦天明道:“家门不幸,出了这个不肖之女。 叶廷春听他口风不对,这心便有些放下了,试探着问道:“韦阿宝被杨月楼所惑,卷财私奔。 本官好心断离,是可惜她一个好姑娘却嫁个戏子。 可她却在堂上说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话来。 还说本官糊涂,是棒打鸳鸯,强拆良缘……话未说完,那边韦天明恨恨道:“大人断得明白,良贱岂能通婚,一个戏子如何配做我家姑爷。 此事若传出去,我韦天明怎有脸再回香山去见乡亲?叶廷春一听他这话,心完全放回肚子里去,道:“这么说,韦员外认同本官所断之案,愿凭本官处置?“叶大人,若不是您及早断案,这亲事做成了,我韦家声名可就毁了。 我来见大人,是略表致谢之意。 叶廷春哈哈大笑:“好说,好说。 若是你愿结此案,就在这里写下切结书。 我可立刻发还当时所扣财物,放你女儿回去。 韦天明道:“阿宝已做下这样的丑事,我决不再认她为女。 愿去愿留随她自便,但她再不能踏进我韦家半步,也不必再姓韦了。 叶廷春见他话说得冷酷,却又十分动情,因想早些结案,怕其中有变,没再说什么,只是急忙唤书吏将文房四宝拿来,让韦天明写完,摁了手印。 韦天明将切结写完,叶廷春又不放心道:“我听说您夫人告到省里,到处使银子要将杨月楼买出来,你可知此事?“这个贱人,我已经命人将她看住,不准出门。 大人放心,我韦家再不会找您的麻烦。 连哲焕去上面疏通,韦天明在下面具结,杨家人没什么动静。 这官面上是没有人找他麻烦了。 叶廷春几个月来难得有这么好的心情。 只是《申报》那边还是逼得甚紧,这样下去难免不出事,也得想个办法解决。 人要顺了做什么事都顺,一转眼间他就计上心头,脸上掩不住的阴笑。 当时中文报纸新创,大多数新闻非出自记者之手,而是自由投稿,且允许匿名,所载之事往往难以保证其较高的真实性。 叶廷春立刻找了他的一个叫做苏志的师爷过来,两人商量着写了一篇新闻稿,匿名为“闲山居人投到《申报》。 大意为:杨月楼诱卷逃案发,众人将拐犯杨月楼送县后,事情渐渐水落石出。 原来杨月楼诱韦阿宝闺阃之中,乃是先奸后娶,娶之不得,继之以抢,既拐其人,复骗其财。 贪韦阿宝之美色,更觊觎其丰厚家产。 其罪有何可胜言者?!查其为人素来倨傲,品行不端,擅作威福,罪所不容。 平昔所作所为,肆无顾忌,忘却本来面目,自视同于良人。 以其贱民之身份,妄存强婚良户之居心,违礼丧德。 此种人必须重惩,所谓杀一儆百也。 使今后欲与良人平等相待而破坏良贱身份等级秩序的风气得以惩戒,也使其他优人能够知道国法难容,稍存畏惧之心。 不使优伶党人起效尤之意。 等等话语,极尽诬陷之词诽谤之语。 后面又说,杨月楼被送官惩处是“天必欲之败露而降之罚也叶廷春写的一时兴起,最后还作了一首感事诗道:折柳攀花不用媒,自言缘至命中该。 不知暗里有神明,今日从头算账来。 叶廷春算盘打得好,但他是小看了《申报》。 信虽寄出,但十天过去了,却如泥牛入海,一点声息都没有。 叶廷春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在《申报》买了整版的版面做广告,交此文刊登。 《申报》于1872年创刊,这一年不过是创刊第二年,广告价格还很便宜,每500字每次三块洋钱。 一个整版二三十两银子就能买下。 叶廷春花了三十两银子就轻易的将文章发了。 果然影响巨大,许多人来信甚至登门质问此文的真实性,《申报》威信受到质疑。 但毕竟《申报》人不是吃素的,随即做出反应。 广告登出的隔天,就在醒目位置登出一个名为“舟山老人的文章。 文章写道:上海杨月楼一案,浙苏之士庶,皆知其受诬陷。 前天报载“闲山居人的一篇广告。 为何此人既不嫌麻烦洋洋洒洒写了一个版,更不怕花钱,自己出资登广告,难道此人和杨月楼有些事故,偏要和杨月楼为难?这让人不得不怀疑。 据查,杨月楼虽然以贱民的身份娶良家女子,但两人结合是受母命,倩媒妁,具婚书,得聘礼。 一切程序皆合明媒正娶。 况杨月楼身为名伶,自己的报酬丰厚,颇具家赀还用得着打韦家的主意么?如此而言,将所谓的“闲山居人驳得体无完肤。 最后写道:恐怕写这个广告的人与此案有很深的关系,或者幕后另有其人。 因为深恐翻案有罪,故托名掩饰。 否则如果不为自己,又不为亲友,何苦要掏出三十两银子,偏要置杨月楼于死地呢?(当时,普通百姓人家一人一年的生活费大概是5两银子)叶廷春扔出去一个屎盆子,在天上晃了半天又砸回到自己的脑袋上。 虽然没有人知道,但他自己还是有些悻悻然。 不过,对他来说,这点小事已经不太重要了。 连哲焕从南京带回好消息,这个案子不必重审了。 九、杨月楼再审遇女侠 杨月楼在松江府、南桥县被复审,但都是粗粗一审,就把他送到了省里。 杨月楼见官官相护,并没有人真心为他辨冤,心灰意冷,并不再想翻案。 可是有一个人却出面要帮他。 这个人曾是上海名妓,名叫沈月春。 连哲焕先去了松江府,在那里耽搁了三日,送了知府王少固三千两银子,请他多多担带此案。 又匆匆赶到南京,先找门路见了巡抚丁日昌,出手就送了一万两银子。 亏得他会说能来事,在丁日昌面前絮絮叨叨好一阵子,将杨月楼说得一钱不值,十恶不赦。 丁日昌一个封疆大吏,什么没有见过,哪儿信他这个,能见他就不错了,哪里有耐性听他说这半天。 连哲焕话没说完,丁日昌一端茶碗送客,客客气气的把他撵了出去。 连哲焕又羞又气,一想起白花花的一万两银子就这么连个声都听不到就没了,心疼得连觉都睡不好,一晚上的在床上烙煎饼,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第二天早上起得早,因他来南京时先用小恩小惠联络了些高官手下打杂的、看门的以及各衙门里混吃混喝的师爷,这些天还不能和他们断了联系。 正想着先去找谁想办法,这时巡抚内宅里二管家丁成来到客栈找他。 丁成一见他就笑道:“恭喜连先生!连哲焕垂头丧气道:“喜从何来?我正愁得要死呢。 “昨天我家老爷一打发了你,就让人把杨月楼的案子调过来看。 当时我就在他身边侍候着,看了半日,老爷说,这杨月楼不过一个贱民,仗着有些钱财也要娶良家之女。 真是世风日下呀。 是该惩处一下,杀杀上海这股邪气。 你说是不是喜事?连哲焕方才还瘪着的嘴一下子张得老大,乐得合也合不上,知道是那一万两银子起作用了。 喜不自胜的道:“好好好。 多亏老哥帮忙。 咱们这就去绿柳居坐坐。 “今天不行,老爷没去衙门,还在看杨月楼的案子,我还要赶去侍候,当然,我少不了要替连先生说话。 连哲焕会意,拿出二十两银子道:“那就难为老哥了。 “怎么好老使先生的银子。 丁成一边说一边将银子接过来,接着又道:“马臬司那边怎么样?省城的所有案子生死定夺,除了我家老爷也就是他了。 这个案子若有了他说话,更保险一些。 马臬司是江苏按察使马宝祥,专门负责地方司法行政工作及司法监督,相当于现在的省检察院院长兼公安厅厅长。 这么个人物当然不能落下。 连哲焕原来托了几回门子都没有找对路子,但就在巡抚看了案子过了三天,马宝祥终于答应见他。 这一回连哲焕学聪明了,把事情简略一说,又道:“抚台大人也看了这个案子啦,说杨月楼这个人太可恶,也该借此案整整上海的风气。 马宝祥道:“昨日松江府知府王大人和我说过此事了。 我先看看案卷再说。 连哲焕将五千两银子交给马宝祥,告辞出来。 第二天刚过晌午的时候,马宝祥专门派过人来,告诉他公文已发。 这个案子不用重审,但要松江知府复审一下,以示公正。 连哲焕虽未见过省里那么大的世面,但毕竟是官场里混迹多年的油子。 知道这事是搞定了,就算松江府那里将案子翻了,终审还是在马宝祥这里。 复审不过是走走过场,况且松江知府王少固那里也有交待。 此事必无大碍。 算了算花销,王少固、马宝祥、丁日昌三人共送一万八千两银子。 其他杂七杂八打通关节,吃喝住行共用去将近三千两银子。 正好将带的两万一千两银子用完。 他花了一个下午在店里先把各项账目弄平,然后急急回上海向姊夫交差。 叶廷春得了消息,听说是交府复审,不由得佩服马宝祥这个主意高。 眼下他正被《申报》等各方舆论弄得不知所措,坐立难安,虽然没把他怎么样。 但还是那句话,这洋人的报纸总在这案子上搅和来搅和去,未来事态发展实在是难料。 所以他虽接到了重审的公文,却一直没有再问此案。 如今将这事一推六二五,全交给上司,自己倒落得个干净。 那些舆论都是跟了案子走的,管他王少固判得如何。 定了案就让他替自己挨骂去,翻了案也可平一平舆论,反正有上面照应着,不怕终审会翻。 杨月楼随案被交到了松江府。 因为此案判得太过糊涂,所有的证据都有利于杨月楼,他以为这一回换了审案官,总算可以一诉冤屈,可见青天了。 但他想错了,这官场上官官相护,互为支撑,同欺百姓的风气在松江府也不例外,况且知府王少固还收了叶廷春的银子。 王少固本有心定了案子帮叶廷春一个忙,但松江府距离上海不过七八十里路,那里轰轰烈烈不依不饶的舆论声势他怎能不知。 如此轻轻断了案子,那便是惹火上身,替他叶廷春做了挡箭的盾牌。 且不说代人受过,替人挨骂,白白落为同仁笑柄,单是招惹上那帮洋人毕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他命人将杨月楼带上来匆匆过了一堂,既没有用刑也没有理会杨月楼振振有词的辩词,只是随便问了问口供,就草草具结。 回到家和师爷商量了一夜,第二天将此案发到南桥县,命南桥县王知县秉公处理。
王少固轻轻将皮球送到王知县脚下,是有缘故的。 这王知县素以能吏自居,对王少固也少有些恭敬。 王少固早就看他不太顺眼,但因其政绩还不错,一直找不到下手之处。 此时将这个案子交给他审,既将麻烦推去,又可以小小的为难王知县一番。 那王知县接了这个案子果然是进退两难。 知道这是王少固故意要自己的好看,本打算偏要争这口气将案子翻过来。 但他想了又想,又忍下了。 毕竟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令,这个案子已经是和省城打过招呼的,翻是肯定翻不过来的。 何必要将上海知县连同省里的抚台、臬司都惹了呢?这样一来,不同样是合了王少固的意么?王知县拿不定主意,第二天升堂带了杨月楼上来,却不问话。 只是看着杨月楼一声不吭。 那杨月楼觉得奇怪,等了小半个时辰,连站班的衙役都困了。 杨月楼壮了壮胆子喊了一声冤枉。 王知县一听就来了气,骂道:“本官尚未问话,你如何就敢称冤。 本官说你冤了么?一个小小戏子,何物优人,竟敢与良家之女通奸,其罪当千刀万剐。 杨月楼不服,刚辩了一句:“明媒正娶。 王知县立即让人掌嘴二十。 打完嘴巴子,王知县冷笑道:“诡立婚书,妄称许配。 你以为骗得了本官么?拖下去杖责二十。 这些刑法比起杨月楼在上海所受酷刑根本算不了什么,但这二十杖下去,却将杨月楼申冤的一点点希望全部打杀了。 他对大清官场的所谓清明,对大清之法的所谓公正彻底失望了。 虽说案子没有翻过来,但杨月楼感觉自己在狱中的待遇明显好多了。 住的是单间,铺的是床板,吃的也与其他人不同,比起在上海监禁的那些日子来真是天壤之别。 过了几天,杨月楼忍不住问狱卒道:“这位大哥,难道我去日不远?为何在狱中受如此优待?那狱卒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他轻声道:“杨老板,您是多虑了。 死囚是不会被关在这里的。 您这几天能过得不错,多亏了一个姑娘。 “那姑娘是谁?是韦阿宝么?“什么韦阿宝?你那相好的可能现在还在养育堂等着官配呢。 这个姑娘原是上海有名的小姐(上海在清朝末年就流行将妓女叫小姐),名叫沈月春。 风月场里多年,攒下了不少家私。 前三四年托了个男人,用自己的钱赎了身。 那男人也真够义气,将她带到南桥,什么也没要就走了。 沈月春就在这里安下了家。 现在开得几片买卖,有几个织房、几个当铺。 因其为人豪爽,慢财重友,在南桥甚至松江府都是很受敬重的。 又因为结识了不少头面人物,甚至还有外国人,所以就是府县官员也对她很客气。 沈姑娘说,她是你的戏迷,特别爱看你的戏,又知道你的案子不清楚,多半是冤枉的,十分同情。 所以愿意帮你做些事情。 你能遇到这么个好人,也算万幸。 杨月楼感慨道:“没想到我的戏迷之中,还有这样一位女中豪杰。 可惜未曾谋面,若能当面致谢就好了。 虽然杨月楼让狱卒向沈月春转达了自己的谢意,但沈月春仍然一直没有露面。 没过几天,杨月楼被解往南京定案。 松江府派了三个衙役押送。 一路上三个人对杨月楼也是照顾有加,倒没受什么罪。 行了几日,离南京尚有二三百里路时,杨月楼道:“这两天好像有一个穿着阔气的女子带着两个随从或前或后远远的跟着咱们。 这女人该不会就是沈月春吧。 内中一个叫王三的差人道:“可不就是她么?除了她谁还这么走路?咱们一路上的使费也是沈姑娘出的呢。 另一个差人笑道:“说不定沈姑娘是对你有心呀。 杨月楼正色道:“我已有妻室韦阿宝,怎能开这种玩笑。 污了沈姑娘一片侠肠。 想起韦阿宝现在不知命运如何,杨月楼心情更加沉重。 走到常州,杨月楼等人住到客栈,然后找了一家饭馆吃饭。 恰巧沈月春也在这家吃饭。 杨月楼这才得以细细打量一番沈月春。 原以为她是一个丰韵犹存的半老徐娘。 这次近看才发现,却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美丽女子。 她头梳淌三股乌油滴水大松辫,身穿藕粉色香云大衫,外罩宝蓝韦驼银一线滚的马甲,脚蹬着一双回文嵌花绿皮薄底靴,衬出十分的身段,十分的妖娆。 再往上看,笼烟眉,丹凤眼,一脸春色半含娇,看得让人心眩。 连杨月楼都心中一动,暗道:果然是上海名妓,虽已非风尘人物,但仍不脱娇媚气质。 本早怀了当面致谢的心,但这么一看却不知怎么有些犹豫。 那女子却是大方,看到杨月楼走过来道:“杨老板一路可好。 杨月楼道:“我不过一个优伶戏子,有幸得姑娘相助,实是感恩。 日后若有脱身之时,必当重谢。 沈月春叹口气道:“都是贱户中人,何必这么客气,更莫谈重谢二字。 杨老板的冤屈我知道,去了南京后一定能翻案的。 杨月楼苦笑:“借姑娘吉言。 杨某戴罪之身不便与姑娘同桌共宴。 先在这里谢过。 杨月楼深施一礼,沈月春不便搀他,说道:“杨老板请便,咱们后会有期。 十、南京定罪 沈月春进京告状 杨月楼到了南京,虽未用重刑,但巡抚与按察使随便过了一堂,即以诱拐律科杨月楼军流四千里,发配黑龙江之罪。 沈月春告诉杨月楼,她要具状进京上告!去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递状子。 到了南京,巡抚丁日昌与按察使马宝祥共审此案,以表示对此案的重视。 但叶廷春早已经上下打点好了,不过是形式而已。 杨月楼称自己是受刑不过,屈打成招。 将种种加之自身的刑罚,历历陈述。 丁日昌一声冷笑道:“既是严刑逼供,必有刑伤。 一验可知。 杨月楼受刑之日在当年春天,此时已是初冬时分。 时间过去近一年了,杨月楼又是武生,身体不错,恢复的很快,所以在一般人眼里,是和普通人一样的。 虽然疤痕犹在,筋骨错位无法痊愈,但仵作受了上司的指命,一心要坐实此案,哪里会认真验伤。 验罢上报道,只有笞刑伤痕,原属正常刑罚,并无酷刑所伤之情形。 丁日昌对杨月楼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此时杨月楼仍存洗冤之心,慷慨陈词,将韦阿宝如何钟情于己,暗送情书,后两家母亲答应婚事,三媒六证,订亲备婚,明媒正娶。 哪知成婚之日,突遭横祸。 叶县令不分青红皂白,将自己和韦阿宝拿到堂上,未问一词,先用酷刑等等情形,一一告白。 丁日昌默默听罢,然后道:“犯人叫屈,企图翻案,原属常态。 既无刑伤,且贱民强娶良户,情形可疑,岂容狡辩?仍按原判,暂行监禁,一俟刑部批复,即按律科罪。 然后再不问话,即以诱拐律科杨月楼军流四千里,发配黑龙江之罪。 杨月楼虽未受刑,但经此一审万念俱灰,不再作翻案之想。 监牢里看管他的一个牢头竟然也是他的一个戏迷,因此对他不错,再加上沈月春上下打点照顾,里面的日子倒还不苦。 这个案子本是轻案,清朝军流之刑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充军,而只是使其离开故乡到远方定居,被刑者只需每月两次向地方主管官吏报告即可。 杨月楼再无所盼,静等发落之日,只是挂念韦阿宝的下落。 大约过了半个多月,杨月楼正与牢头闲谈,听外面有狱卒说话:“姑娘这边走。 杨月楼将头偏过,向外边张望。 只见是沈月春走了进来。 沈月春见了杨月楼,尚未说话,眼泪先流了下来。 杨月楼叹道:“姑娘何必为一陌路人伤心。 杨某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并无所怨。 姑娘受我拖累了,以后不要再为杨某操心了。 沈月春道:“哀莫大于心死。 杨老板切不可灰心。 这案子已上报刑部,想那案子漏洞百出,必被批驳。 杨月楼哈哈大笑道:“天下乌鸦一般黑。 我原来也想着能遇到个秉公办案的清正大人。 但松江、南桥、南京,连着复审三次,每次结果都相同。 个个只知官官相护,哪里管我冤不冤。 我听说姑娘为我在南京奔波了将近一个月,也一事无成。 这天下还能有说理之处么?沈月春紧紧盯着牢门那把大锁看了一会儿道:“我要具状进京上告!去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递状子,再不成就告御状。 “姑娘不可。 杨某乃不祥之身,遂遭至蒙冤受屈。 得姑娘仗义相助,不甚感激。 此恩此德,没齿难忘。 杨某现在只待服刑,更无他望。 姑娘也是有家产的人,杨某不能再拖累您了。 希望咱们就此告别。 若我还能回来,必全力报姑娘大恩。 后会有期,再当图报。 沈月春道:“事未到最后关头,怎能说无望。 万般难事皆在一拼。 杨老板只管养伤,其他事不用你管,小女子自有主意。 十一、李莲英接状子 沈月春进京后,用银子四处打点托门路,但一个外地小女子,终究进不了人家高官之门。 阴差阳错之中,最后竟是慈禧跟前的红人,内廷副总管李莲英接了状子。 眼看杨月楼将冤沉海底,沈月春打定主意进京告状。 她写信交待了家中事情,又留人在南京照顾杨月楼。 自己带了一个小厮两个丫头直去了北京。 因她原在上海坐堂子的时候,有一个要好的姐妹从良嫁了京城一个笔贴士做姨太太。 所以一到京里便找到这个姐妹托门路。 她的这个姐妹叫做李环翠,虽是个姨太太,但这个笔贴士的正妻早亡,内房里只她这一个,所以一些事情还做得了主,遂将沈月春留在家中。 又听说杨月楼的事,李环翠啧啧道:“你与他素无来往,不过是台下一望而已,便有如此侠肠,妹妹我实在是佩服。 你暂且歇在我这里慢慢想办法。 又道:“听说这事皆由刑部清吏司管着。 不妨去那里打听打听。 沈月春托人写了状子,分别送到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 虽说她也用银子四处打点托门路,但一个外地小女子,终究进不了人家高官之门。 只是和部院的差人混得挺熟罢了。 光阴似箭,眼看已经进了腊月。 直到过了腊八,沈月春递进去的状子一点音讯都没有。 她托人打听,回说本是专门放在案上的,但无论是刑部的大人还是大理寺、都察院的老爷,都只扫一眼便放到一边了,不置可否。 也有好心一些的老差人劝道:“此案甚轻,却又关乎省府官吏。 对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大人来说,就算翻了案,既不能把地方官吏怎么样,也不能给自己增加政绩和名声,反倒白白惹了人。 所以这样的案子,往往要被照准。 况且,上报案情的卷宗多半经过整理,所有漏洞都经过粉饰,无从指摘。 这小的案子,也没有人愿意去费精力详细调查深究。 你若不能另托有势力说的上话的人,就别在这里白费功夫了。 沈月春听了这话,便留心寻找接近大官的路子,日日到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等处打听。 都察院里有一个叫做程义利的班头,因经常见沈月春来这里,知道她着急要翻此案,便想趁人之危弄些钱。 这一日,沈月春又到都察院打问消息。 程义利悄悄将沈月春拉到僻静处道:“沈姑娘,像你这样没头苍蝇般乱撞,什么时候能找对人,办了事。 老哥我看你可怜,也敬你为他人申冤的气魄,给你指条路子。 沈月春急问道:“多谢程哥,但不知是什么路子?程义利道:“虽说大理寺是平反刑狱的地方。 但刑部的案子先要经都察院纠核后便可定案。 都察院刑科给事中刘大人和我是同乡,虽是大着我几级的长官,但也是多年在一个桌上吃酒的朋友。 这案子我托刘大人去看看,十有八九能成。 沈月春是个精明人,看他说话十分托大,并不十分相信,但如今又没有别的法子,只好死马当做活马医,托程义利去打点此案。 程义利见沈月春托自己办事,开口便要一千两银子打点。 沈月楼道:“虽然上京带着些盘缠,但并不是很多。 先给您拿上一百两,暂作茶水之资。 待事情有了眉目之后,就是再多花些银子,我也能借得。 程义利还要和她讲价钱,但沈月春只是不肯多出,还要打个收条。 程义利无奈,只好拿了一百两银子道:“这事并不好办,你只拿一百两银子能不能办成事还是两说。 沈月春听他说话马虎,更不敢相信此人,待程义利走后,便向都察院的人打听。 都察院的差役都道:“此人是个混吃混喝之辈,只会吃喝嫖赌,估计办不成什么事。 不过,他与刑科给事中刘大人是同乡倒是真的。 这程义利也对刘大人巴结得要紧,所以才当了个班头。 沈月春连着等了半个月,不见程义利的消息。 再打听,又听人说,程义利因与人赌博被捉住打了板子,这两天正在家歇着呢。 方才知道上当,但终究没损失多少钱,也不以为意。 没想到过了两天,程义利却又找到沈月春道:“前两天我已向刘大人说了此事,刘大人已经答应。 只是这事不是刘大人一个人说了算的事,况且单单是刘大人那里,岂是一百两银子就能打发了的。 这一回你一定要拿出一千两银子来,再不能耽搁。 就是这一千两银子,也不过是个小头,将来少不了有花钱之处。 总归一切包在老哥身上,总会让你尽量省些银子。 沈月春听了冷笑道:“我听说程大哥叫人打了板子,在家歇了十多天才来应差。 怎么您坐在家里就都把小女子的事都办了?程义利脸一红道:“这是哪个王八旦造老子的谣?我这两天辛苦奔忙,一文钱也没有留在自己手上,反倒落了不是。 沈月春气道:“最后一句倒是真话,我给你的那一百两银子恐怕也都花在赌桌上了吧。 杨月楼身受冤屈,在狱中备受煎熬,度日如年。 你却在这里趁机敲诈,肚子里还是人心肠么?程义利气极败坏,骂道:“你这婊子,改不了的风流性子。 不过是贪着杨月楼的美色,跑到京里救情郎。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 两人在都察院旁的小街上争吵,声音越来越大。
却听有人在远处喝道:“这是什么地方?国家三司要地,怎么也敢在此喧哗。 两人扭头看,见几个内府佐役护着三个人向这边走来。 走在中间的一个人身着蟒袍补服像个大官,透着一股子威严之气。 沈月春和程义利一见这阵势急忙跪下谢罪。 程义利一看这穿戴架势,知道是宫里的大太监路过这里。 虽然宫中的太监服饰有严格的规定,要随四季的不同,按时更换,这是从老年间就传下来的规矩:服分五色,即灰、蓝、绛、茶、驼五种颜色。 从春天一到,自大内总管起一直到最底层的太监,一律换上灰蓝色衣裳,在宫里老远一瞧,便知道哪儿有太监。 但太监出了宫,可换上其他服装。 有官品的太监是允许穿蟒服的。 这个人头顶青金石及蓝色涅玻璃,八蟒五爪袍外罩雪雁补服,是四品的穿戴。 程义利看了他的护从,又听他说话声细,嘴上无须,知道是宫中的大太监。 但沈月春还以为是遇上了大官。 喊一声冤枉,拜伏在地。 旁边一个九品官服的太监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还敢喊冤枉?大清朝三司之外,辨冤之地,岂能冤了你?说完就要让人掌嘴。 中间四品太监道:“且慢。 我方才听这姑娘言语中皆是忿忿之意。 若说无冤,不会作此之态。 可是你身在京中,下有顺天府的衙门,上有大理寺和都察院。 为什么倒在这里喊冤。 沈月春见这个大官愿意问话,便将杨月楼的案子详细禀过,后来又讲到程义利趁火打劫骗取钱财。 那边程义利刚分辩几句,四品官服的太监道:“你家大人在跟前的时候,你也敢抢白么?掌嘴。 两个佐役上前给了程义利十多个耳光,程义利再不敢说话。 等沈月春说完了,这太监道:“好口才。 瞧不出你一个弱女子,竟有如此侠肝义胆。 你可写有状子?沈月春一直就随身带着三份状子,准备随时呈递。 她急忙将一份状子递上。 那太监看了一会儿道:“这两人都是痴情人儿,可惜良贱有别,终归不好往一块儿捏合。 又道:“这状子,我先留着。 若果有冤情,我必会帮你。 沈月春报了自己姓名、原籍和在京上的住址,跪送此人而去。 等这些人远去了,程义利对沈月春道:“你还拿着棒槌缝衣服——啥也当真(针)了。 这伙子人是他妈一群太监。 能办成事么?沈月春呸一口道:“别以为世上就你一人能办成事的。 口上积点儿德吧,不然赌场上还要输。 虽是这样说,沈月春还是去打听了一下。 这个大官果然是太监,但却不是普通的太监。 此人是慈禧太后最宠幸的太监,内廷副总管李莲英。 沈月春虽是听说过李莲英的名气,但不知道这太监有多大能耐。 听得人家一说,把李莲英夸得如神一般,多少权倾朝野的大官都得对李莲英客气几分,更有许多当官的赶着巴结。 沈月楼听得如堕梦中一般,不知道如此巧的事竟如何能让自己碰到。 回去告诉李环翠,李环翠道:“若说李莲英的本事,那是没得说。 这么个小案子,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但你与他不过是偶然相遇,抑或他是一时兴起,接了你的状子,事后说不定就抛到脑后了。 我家官人有个要好的朋友,常夸他母亲王氏在李莲英的外宅做事,每月的月例如何如何丰厚,出去多么的威风。 若是让他母亲给李大总管递个话,说不定能成。 沈月春道:“若是个靠得住的人,那自然是好。 就有劳妹妹了。 李环翠托了自己的丈夫一联络才知道,李莲英的府第深似侯门。 那王氏不过是外宅一个三等奴才,平时连见都难得见上一回李莲英,就是见了,也只能远远的一望,哪里还能说得上话。 不过,王氏却有一个表弟叫王墨,本是王氏一年前荐进来混口饭吃的。 但王墨天生有一股子灵气,嘴甜勤快极会来事,又识得字,很受李莲英赏识。 前不久刚刚被调到书房,是能经常见到李莲英的。 经王氏牵线,沈月春请到王墨在聚丰德见面。 王墨听说沈月春给李莲英递了状子,道:“怪不得李大总管前些天还自言自语说,太监接状子,千古也是头一回啊。 原来递状子的那女子就是你。 沈月春道:“还望王先生在李大人那里美言几句。 早些为杨月楼申冤。 “李大总管的事,岂是我们这些下人敢插嘴乱说的,说不定一顿乱棍打死勿论。 这事我可做不了。 “王先生此话言重了。 只要话说到地方,必是无事的。 您也算百里挑一的伶俐人,还能把事办砸么?我早听说李大总管十分器重您。 入府不到一年,就把您调进内侍书房,这是多大的荣耀?我不找您,还有谁能办得了这事?沈月春一边说一边掏出一张银票来。 王墨用眼睛一瞟,是三千两银子。 王墨不仅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且是想都没想过会有这么一笔横财。 虽说他的位置在李府上也算个要职,但他初当此职,万事小心不敢放肆,并未与外人交结,因此大多还是靠着月例生活。 三千两银子与他那点儿月例比起来,不异于象鼠之别。 沈月春又是拍马,又是给钱,王墨不由得昏昏然,拍着胸脯道:“沈姐如此仗义,我王墨十分佩服。 就冲您的面子,此事包在我身上。
十二、山穷水尽 柳暗花明
但李莲英接了状子后,许久没有回音。
沈月春十分着急,托人打探。 最后带回话来,李莲英说此案他不好管。 沈月春听后,大病一场。 李莲英虽说是宫里的太监,但他有钱有势,交往颇多,便在京里置了一处大宅子作外宅。 (现在的北京好园宾馆,位于东城区史家胡同53号。 )平日里没事,总是坐轿回的,偏偏那日和两个朋友谈的入港,不愿坐轿,边走边谈。 正在说话间,被沈月春与程义利的争吵打断。 本来是想要过去呵斥小惩一下二人的。 但听沈月春将此案说的十分曲折,觉得有几分趣味。 一时兴起,便接了状子。 虽是接了状子,但回去叫人到刑部借过来案卷,只是津津有味地看了一遍,便搁到一边再也不问了。 转眼间来年正月十五也过去了,李莲英在宫里忙活了一个多月,身体有些吃不消,便告了几天假回家休息。 李莲英9岁入宫,在宫中学了些字。 这些年因为侍候慈禧,要想尽办法哄着慈禧顺心高兴,所以也使劲读了些书。 这天睡到晌午,用过了饭,他又来到书房,想找两本诗书看看。 却见案头上摆着沈月春的状子,忍不住又拿起来看了一番。 这时王墨端了茶送上来,李莲英对他道:“你看看,这状子写的真不错,字字含峰,句句在理,义正词严。 不知是哪个讼师之作。 不过,我看了案卷,这杨月楼确实也有些冤。 这状子是王墨故意摆在桌上的。 他知道李莲英读了东西总爱发些评论,为了能接上李莲英的话茬,所以掐好了时候过来送茶。 这时一听李莲英说杨月楼冤枉,正中下怀,急忙接话道:“主子,您是菩萨心肠,又有这么大的能耐,您说一句话,就是王公重臣谁敢不卖您一个面子,但既接了状子,为何又放了这长时间?李莲英道:“我虽是一时兴起,但并非无意管此事,只是我做此事却有三不妥。 “这是怎么讲?“宦官不能干政,虽说我说话顶事,但沈月春与我无亲无故,我若去向刑部和大理事过问此事,凭白替她担一个干政的名声,此事不妥;这案子是巡抚和按察使联审定案的,可见巡抚是非要定实此案,我若出面翻了这个案子,凭白的惹了这个巡抚丁日昌,大不必要,这是二不妥;如今朝廷里政局不稳,两宫皇太后有些不对,我不能让东宫慈安太后抓了把柄,这是三不妥。 王墨见他不愿沾一顶点儿腥,把自己撇得门儿清,知道事情不好办,但看在那三千两银子的份上又不甘心,问道:“看来这杨月楼真要沉冤,流放到黑龙江了。 “这也不见得。 王墨听这话一愣。 “若是沈月春能找到能为她进疏的言官,这事还有一分希望,不过希望渺茫。 因为这事儿不大,丁日昌虽是有意造狱,论起来不过是疏忽的过错,案子大不了驳回重审,丁日昌若是非要与杨月楼作对,下一回报到刑部的判词还是一个样。 再有一个办法就是找到宫里能说得上话的人来,从太后嘴里套出一句免罪的话来,这杨月楼自然就无罪了。 “主子,您可是西宫太后的大红人,从太后嘴里套出这两个字来还不容易?您也说了,这是个冤案,若是为杨月楼申了冤,也是积德行善得名的事……李莲英把脸一沉道:“王墨,你今天可不对呀。 怎么没完没了的替沈月春说话,莫非沈月春也找到了你的门路。 王墨急忙跪下道:“小的哪有这个胆量。 但沈月春的确曾经是我家在上海一个极要好的邻居,父母也多承人家照顾。 这回不过是替父母还一个情,也是尽一点孝心。 李莲英是个孝子,听这话倒不生气了,只是道:“皇太后金口玉言,杨月楼一个戏子,岂能搬得动她老人家说话。 王墨一听此话,知道事情无望,只好转告了沈月春。 沈月春仍不放弃,仍是在京里到处托门路,找关系。 但正应了李莲英那句话,人人都有几个“不妥,都是先为自己着想,哪里会去为一个地位极为低下的戏子昭雪。 眼看着春暖花开?阳回大地,万物复苏,百花竞放,渐渐到了三月底。 沈月春奔波百日,丝毫无功,反而累垮了身子,倒在床上,寸步难移,歇了许多天,吃了许多药才略好一些。 这一天上午,身子觉得有些轻爽,又要出去,李环翠劝道:“你来京也有四个多月了,虽然事情难办,花钱无数,雪冤渺茫,但妹妹也不拦着你。 毕竟要让你做了,今后才不后悔。 但这几天你身体沉重,应该好好歇歇才是。 身子若是毁了,其他什么事也办不了。 你说妹妹说的对不对?沈月春道:“虽是这个理,但我心里却放不下。 话未说完,却见王墨兴冲冲走进来道:“好事,好事。 沈姐姐,那杨月楼的案子有望了。 您可遇着贵人了。 沈月春一听,急迎上去道:“怎么,难道是大理寺将案子翻了?王墨道:“不是,这事比大理寺翻了案子还要铁定,这人比大理寺的有卿还要尊贵。 是当今西宫皇太后赦了杨老板了!
十三、慈禧听戏赦月楼
京剧班子在皇家大宴时唱戏。 慈禧突然想起了名角杨月楼。 李莲英趁这个时候将杨月楼与韦阿宝之事简略陈述一番。 慈禧命人特赦杨月楼出狱。 杨月楼出狱后立即动身去上海寻找韦阿宝,但终无下落。 李莲英本来是把杨月楼的案子当个趣事,看一看听一听也就罢了,很快就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这一年是同治十三年(1873年),三月二十三日是同治帝载淳17岁生日,紫禁城里照样要热闹一番。 文武百官到交泰殿朝贺之后,便是奏乐、拜位、受礼、共宴等繁琐礼仪。 慈禧酷爱京剧,特意命有名的京剧班子在皇家大宴时唱戏。 头一出戏是《长坂坡》,演的是三国里赵云乱军之中杀的七进七出的故事。 演到赵云的几番上马下马的身段时,慈禧道:“总不如杨月楼演的好,转灯、探海都不如他干净利索。 回头又问李莲英道:“小李子,怎么好久不见杨月楼了,虽说他去上海了,这个日子还不能叫他过来演一出么?你这差事是怎么当的?李莲英听慈禧提到杨月楼,一下子就想到那案子的事,虽说无心插柳,但趁这个时候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于是道:“禀太后,听说杨月楼因一个案子被拘押起来了,判了流配四千里到黑龙江,正在南京狱中等候刑部回文。 遂将杨月楼与韦阿宝之事简略陈述一番。 慈禧听罢道:“发配到黑龙江?可惜了杨月楼一身的本事。 不就是良贱通婚嘛,断离就行啦,值得用这么重的刑罚么?说什么卷财,这丁日昌真是糊涂,杨月楼还会缺钱使么?刑部尚书皂保趁机拍马道:“太后说的极是,奴才本就觉得案子可疑,却始终找不出疑点来。
太后一句话就道明了其中蹊跷,奴才实在是惭愧。 慈禧听了心中得意,说道:“我看杨月楼也不用递解回原籍了,该在哪儿唱戏就在哪儿唱,别为这事儿荒了他的戏。 慈禧轻轻一句话,便将杨月楼一场大难如日照薄雪般化得干干净净。 但杨月楼一案属于特赦,丁日昌、叶廷春等人并不算判错案子,参与制造此冤案的人都未受到任何惩处,照样高高兴兴当官搂钱。 杨月楼奇案就这样被糊糊涂涂的了断。 沈月春听了此消息又惊又喜,立刻收拾东西回了南京。 沈月春到南京时,杨月楼已经被释放。 二人相见,百感交集。 杨月楼挂念韦阿宝,立即动身去上海寻找。 但韦家早已不认此女,韦阿宝下落不明。 沈月春陪着杨月楼到处打听消息,有的说是官配给一位七十多岁的孙姓老翁,有人说是去浙江出家做尼姑了。 二人寻了一年多,直到第二年光绪元年也未打听到韦阿宝的下落。 杨月楼虽然不能忘情于韦阿宝,但毕竟人去杳杳,难寻音讯。 而沈月春与他相处近两年,患难与共,日久生情,且二人同属贱籍,自然有惺惺相惜之意。 光绪二年九月,二人在上海举行婚礼,之后回到北京。 杨月楼在北京将艺名改为杨猴子。 以前因其演《安天会》、《水帘洞》、《泗州城》的猴王孙悟空活灵活现,曾经有人送过杨月楼这个杨猴子的绰号,却不为他所喜,一般人不敢当他的面这样称呼。 此次回到北京,却将艺名改过,仍叫杨猴子。 许多人不知何意,杨月楼道:“我辈优伶,不过是有钱有势人家的玩物而已。 演戏之人如被耍之猴,高兴了有赏,不高兴了便是一顿的皮鞭,哪里有什么做人的地位。 这一艺名含了多少的血与泪啊。 光绪十五年(1889年),杨月楼病逝于北京,终年41岁。 韦阿宝的去向,始终无人知道,留给后人一个难解的谜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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