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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时，戏曲是“君子不为”的末技，工商杂役，倡优伶人，不能应试科考。当社会达成一致的偏见，它就仿佛成了一种正见正觉。
十三岁，去姑母家，翻一本旧书残篇，全是戏谱唱段，词境优美。有一段，是越剧的黛玉葬花，被辞句吸引，背诵下来；成长时，古文之美，在课本中几乎完全消失，当时还以为原著里的《葬花行》也是这些唱辞：
“绕绿堤，拂柳丝，穿过花径；听何处，哀怨笛，风送声声；人说道，大观园，四季如春；我眼中，恰只是，一座愁城；看风过处，落红成阵”。
图/越剧电影《红楼梦》，黛玉葬花(下同)
多年后，才知戏词浅白，原诗更精妙；但仍觉得，这部1949年后的剧本写得好，不知怎么凭空而出；偶然间，发现它参照了清代的子弟书《露泪缘》，那是曾盛行的北方曲艺，书名的意思即：灵河岸上，三生石边，绛珠仙草，幻化人形，修成女体，下凡以泪报恩。
前缘飘渺，黛玉有独立完整的世俗故事。我对戏曲不入迷，也明知它在多数人的审美之外，但那些隐约幽暗、意在言外的词句，决定了我对美的理解。汉朝有句古语，“君子敬孤独而慎幽微”，即人应见微知著，独立存世，守其本真。
黛玉入府
把那部戏，十中取一，抄录注解，它们的情节与原著吻合；唱段中，许多真义明言，放在现代也通用，流露出一种对无常、爱恨、人世的悲悯。
开场，众人合唱，“乳燕离却旧时窠，孤女投奔外祖母”，又用黛玉母亲语气旁白，“外祖母家却与别家不同，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
贾母：“可怜你年幼失亲娘，孤苦伶仃实堪伤；又无兄弟共姐妹，似一枝寒梅独自放；今日里，接来娇花倚松栽，在白头外婆怀里藏”
她很快见到戴着面具的人，比如王熙凤。“昨日楼头喜鹊噪，今朝庭前贵客到；休怪我，一双凤眼痴痴瞧；似这般，美丽的人儿天下少；哪像个，老祖宗膝前的外孙女；分明是，玉天仙离了蓬莱岛”。
元春省亲，是最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时候，有些话唱到富贵的无奈。王夫人道，“稚燕离巢虽挂牵，且喜今日得荣归”，贾母唱，“皇恩浩荡泽芳园，老树新枝沐春晖”，元妃道，“此身长住宫墙内，梦里思亲千百回；金衣玉食枉自多，倒不如田舍之家，父母爱，天伦乐”。
王熙凤：“你如今来到这里呀，休当作粉蝶儿寄居在花丛，这家中就是你家中”
贾政是荣国府的道德榜样，他平常骂宝玉，“陪贵客，你作萎缩状；陪丫头，你倒脸生光；自古道，世事通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只怕是，庸才难以成栋梁，于家于国都无望”。
宝玉与戏子琪官结交，互赠汗巾，对方说，在忠王府，厕身优伶，“台下泪比台上多”，台上鬻歌舞，台下沦作玩物。这是书中模糊的同性恋疑案之一，琪官出逃后，宝玉被五花大绑鞭笞，贾政唱，“你不能光灿灿胸悬金印，不能威赫赫爵禄高登；却与那，丫鬟戏子交朋友；作出了，诲淫诲盗丑事情”。
贾母：“你原来和我讲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同谁说去啊”
又回到大观园的诗情画意。一边是，众人陪老太太游园，贾母一句话别有深意，“老年虽有惜春意，怎奈是，白发已非赏花人”；另一边，黛玉在迎风落泪，为花筑冢，“我只为惜惺惺怜同病，不教你陷落污泥遭蹂躏；且收拾起桃李魂，自筑香坟葬落英”。
性格与命运相关，她的一段《黛玉自叹》，也的确无可辩驳。“想黛玉，寄人篱下少靠傍；还不知，叶落归根在哪乡；老太太虽然怜惜我，终不是，可恃宠撒娇像自己的娘；舅父母，是宾客相待隔层肉；凤姐姐，是里面尖来外面光”。
贾母：“老年虽有惜春意，怎奈是，白发已非赏花人”
只有侍女紫鹃真正为她争取过，四下无人时，她心想，“看宝玉虽是有情人，是真是假还难分；他与姑娘，好一阵又歹一阵；不知道，究竟安的什么心；我紫鹃，今日倒要试一试；放把火炼他一炼，看他是黄铜还是金”。
她骗宝玉说，“你以为，贾府族大人丁旺；难道说，别人的族中就无靠傍；你可知，水流千里归大海，燕子总有旧画梁；等姑娘将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到故乡”。
紫鹃：“况且姑娘也吩咐我们不同你说笑，你看她近来远着你还远不及呢”
所以又有出《劝黛》，紫鹃劝她，要早定主意自张罗；黛玉也有几句伤感的话，“好紫鹃，句句话儿含意长，她窥见我心事一桩桩；这几年，愿为春蚕自作茧；我为他，日吐情丝夜织网；心中事，牵肠挂肚推不开；好良缘，又似近身又渺茫”。
王夫人这样的大家典范，自然看不惯黛玉式的风流态度，宝玉议亲时，微言深意，“老太太，老爷说，婚事全凭老太太做主；老爷还说，选媳妇，须四德皆备；才能够，光夫器子耀门楣；林姑娘，虽是有貌又有才；只恐怕，多愁多病福分浅”。
王夫人：“宝丫头，德容兼备有福相，品格端方十分贤”
黛玉焚稿断痴情，自叹平生，“我一生，与诗书做了闺中伴，与笔墨结成骨肉亲，一生心血结成字；这诗稿，不想玉堂金马登高第；只望它，高山流水遇知音；早知人情比纸薄，我后悔留存诗帕到如今”。
薛宝钗出闺成大礼，已是续书里的情节，黛玉唱，“他那里，是花烛面前相对笑；我这里，是长眠孤馆谁来吊”；病榻前，只紫鹃一人，临别遗言，“多承你，伴我月夕共花朝；几年来，一同受煎熬；实指望，与你并肩共欢笑；谁知道，风雨无情草木凋；只落得，一棺衣骨还故乡；与妹妹，永别在今宵”。
黛玉：“从今后，你失群孤雁向谁靠；只怕是，寒食清明，梦中把我姑娘叫”
世上有多少人，根本不知爱与被爱，她的最大幸运，是毕竟被深深恋慕过。宝玉哭灵，有几句也动情，“想当初，你是孤苦伶仃到我家；只以为，暖巢可栖孤零雁；宝玉是，剖腹掏心真情待；妹妹你，心里早有口不言；你为我，一往情深把病添；不曾料，今日你黄土垄中独自眠”。
最后一幕，宝玉出家，“九州生铁铸大错，一根赤绳把终身误；天缺一角有女娲，心缺一块难再补”；但世上太多人，逃无可逃，霜刀风剑，成了平常风景。
宝玉：“林妹妹，自从移居大观园；几年来，你是心头愁结解不开；落花满地伤春老，冷雨敲窗不成眠”
人不是单薄的荧屏形象，世界也远比一出戏复杂。也许同一人身上，有黛玉的风骨，宝钗的行藏，可能也有宝玉的通融，或薛蟠的撒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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