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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聊斋诗词鉴赏:青石关、雨后次岩庄、早行

 liyh65 2016-10-04



001
青石关


清顺治十五年(1658),松龄应童子试,在淄川县、济南府和山东学道连中三元。搦一管尖尖羊毫,在棘闱墨舞中,完成精妙绝伦的“帽子戏法”。文名藉藉齐鲁大地,少年风流,洋洋得意。然而,这一豪举也播下了漫长生命中永远都不会开花结果的酸涩种子。松龄在仕途上寻寻觅觅几十年,芒鞋踏破,铁砚磨穿,冷冷清清,最终无功而返,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好在松龄不是周进,不是范进,没听马二先生“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的混账高论,做一个寻章摘句的“三家村”腐儒,而是旁学杂著,经文纬诗,除煌煌至文《聊斋志异》外,他还有锦绣诗篇一千多首……

康熙九年(1670),淄川昆仑笠山的孙蕙,在江苏宝应县知县任上,向同邑友人蒲松龄发出嘤鸣,求其到县衙帮办文牍。仲秋,猜想刚刚对着皎洁圆满的月亮品尝过香甜圆润的月饼,三十一岁的松龄便作别村庄妻儿和那柳荫下的一潭清泉,披戴着淄川的清凉月色,骑马踏上了迢迢南游之路。行至今淄博市博山西南二十余里处的战国齐长城险隘青石关,松龄即兴赋诗一首:

 

身在瓮盎中,仰看飞鸟渡。

南山北山云,千株万株树。

但见山中人,不见山中路。

樵者指以柯:扪萝自兹去。

勾曲上层霄,马蹄无稳步。

忽然闻犬吠,烟火数家聚。

挽辔眺来处,茫茫积翠雾。

 

青石关下临无地,古称“瓮口道”。松龄置身瓮口道中,仿佛处在腹大口小的瓮盎之底,黑咕隆咚。将脖子仰到摸不着喉节的艰难角度,才看到巴掌大的一片亮天。飞鸟渡过天空,只像从瓮沿的这边飞跳向那边。云是从南山飘向北山,还是从东山浮向西山?瓮口圆圆,两眼眩晕,已失去了方向感。只觉东西南北的瓮壁上都是古木参天,新枝摇翠。遥遥的山中,人影若隐若现,却不知行人自何而来、从何而去,很容易让现代读者联想起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笔下那位树上的男爵。

“请问,往莱芜,怎么走?”松龄隔溪遥问。“以手为脚,攀树牵萝,循此而往,即是。” 樵夫听着瓮声瓮气的回声,转过头来,倒转斧柄轻轻斜指。

马蹄抖抖,嘚嘚出零乱的节奏。人扯马,马拽人,趔趔趄趄,战战兢兢,八条腿相互鼓励着爬向瓮口的一线天际。惊魂甫定,忽闻“汪汪汪汪”的犬声吠起,松龄以手抚膺,立定远望——七八户人家聚成一小小村落,炊烟袅袅,已到晚饭时分。踩着瓮沿扳鞍上马,挽辔回首一看,暮霭沉沉中,满眼是茫茫翠雾——方才的“千株万株树”,已披上了如梦的青纱。

古代,最便捷的交通工具,除了人的两条腿,就是驴或马的四条腿。因此,地理上的关隘往往也就成了心理上的天堑。松龄骑马出青石关,虽然不像老聃西出函谷关那样一去不返,却也是第一次离家远足,这一关过得是苦是乐、是喜是忧,南国的甘蔗林是否抵得过北国的青纱帐,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

李白在《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中云:“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我蒲松龄今晚将在何处休憩、酒饭呢?

弹指三百多年过去,而今的青石关已是博莱高速公路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若能募资建一巨碑,刻松龄此诗于其上,立于旧时关口,一则破山川之岑寂,二则慰来往旅客思古之幽情,不亦宜乎!


002
雨后次岩庄


《红楼梦》第四十二回,黛玉拉惜春道:“我且问你,还是单画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在上头呢?”惜春道:“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了园子成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似的才好。”老太太见解非凡。人为万物之灵,忽略了人的活动,再佳的房屋、山水也会减却魅力,失色丢魂。所以,苏东坡说:“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百忙之中,还不忘推出周郎和小乔这一对风流人物,来点缀故国的万里江山图。

谙熟画理的松龄,以诗人之笔,达画家之意,在康熙九年(1670)仲秋的南游途中,写下了诗中有画,画中有人的《雨后次岩庄》:

    

雨馀青嶂列烟鬟,岭下农人荷笠还。

系马斜阳一回首,故园已隔万重山。

 

雨馀,就是诗题中的“雨后”,为了平仄的关系说成“雨馀”。青嶂,青翠的山峰如屏障一般。烟鬟,古人喜用美女的发髻来比喻秀丽的山峰,如黄庭坚《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诗:“满川风雨独凭栏,绾结湘娥十二鬟。”“十二鬟”,即指君山状如湘夫人绾结的十二个发髻。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词:“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玉簪螺髻”,即谓江北的无数山峰,就像美人头上的碧玉簪和青螺髻。因为刚刚雨过,云雾尚未消尽,所以说青翠如屏障的山峰似美女的烟鬟雾髻,整齐地排列着。荷笠,雨时农人戴斗笠,雨过天晴,故负于背后。

行行重行行,离家日已远。当松龄的马蹄迟缓地叩击在莱芜县岩庄村外时,一场骤雨洗出了一幅美景:层峦叠嶂,如鬟似髻,带着青绿的云烟和露滴;烟消云散,美女头上印入晚归的农人剪影,光着头,斗笠斜挂,肩扛锄犁。这时,松龄是摄影师,读者只是观众。镜头愈拉愈远,松龄也进入了取景框:一家旅店,一位青年书生翻鞍下马,将马拴好。马是拴好了,他的心却拴不住,在夕照余晖中回首一望,淄川蒲家庄的故园已远隔在万重山峦之外,只见一只倦鸟格格着飞向北边的天际……这时,读者已不再是观众,读者成了摄影师,读者的心襞已叠印在那万重山的巅巅涧涧,青山无语立斜阳……

文章得江山之助,岩庄的山峦百姓激活了松龄的诗思画情;江山也要文人捧,松龄的诗思画情为三百年前岩庄的山峦百姓传真写照。

不知如今的岩庄人,有谁还记得蒲松龄?


003


征辔摇,马蹄嘚,行行重行行,离家日以远。眼前牵着朋友期待的目光,身后拽着妻子殷切的瞩望,趱过短亭,赶过长亭,马儿往南行,马背上的人却时时将脖颈扭向北方。

一到苏北,风景即与鲁南大异。湖,湖,昨晚休止在湖滨,没看清湖光岚影,今晨闻鸡而起,戴月而行,就饱饱地看个厌足吧。

 

月落蘋花霜满汀,湖中潮气水冥冥。

萤流宿草江云黑,雾暗秋郊鬼火青。

万里风尘南北路,一蓑烟雨短长亭。

何人夜半吹湘笛,曲到关山不忍听。

                 

月亮宵升晨落,一路上看护着这一鲁中青年的晓行夜宿,感情上渐渐滋生了怜悯加体贴,松龄刚一上场,她就如舞台上方的追光灯,聚精会神地为其照亮行程。也许她还另有一番苦心:松龄今天还是一普通书生,来年却是名冠五湖的文坛巨星,俗云“惺惺相惜”,我这天上的大星何不先略一援引,给他制造点未来《聊斋》的神秘气氛,为这人间的大星擦亮第一缕灵光呢?

于是,在瑟瑟的秋季,松龄却看到了初春的美景:银亮的月色从天空飘飘洒落下来,纷纷着向浅水滩中星星点点的朵朵白蘋。白蘋花躺在水面似睡似醒轻轻摆动,柔柔的鼾声把脉脉的白光带到床前的晶晶沙汀,沙汀上仿佛遍撒了淡淡一层莹莹寒霜。“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在片刻的凝视之间,松龄竟偷窥到了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绰约情致。

但美景只是引子,正如旅游景点门前售票检票的那两位美女,虽然不是观光探险的目的,却往往成为观光者曲径通幽的理由。楚楚的月光将松龄惺忪的睡眼逗引到圆圆,等松龄精神饱满地完成上台后的第一个亮相,赢得第一阵喝彩,她就风抛一个“眼儿媚”,缓缓撩提裙摆轻点莲步,一掀下场门,悄悄隐入幕后,让松龄独品那杯浅浅的舞场幽寂与酽酽的人生凄冷。

湖中潮气冥濛,濡湿了松龄的眉睫。松龄举双手紧抹一下脸面,定定心神。湖岸腐烂的杂草里钻流出悠悠忽忽的萤火虫,这数点移动的微光更增添了水上云层的滞黑;路两旁的累累坟茔中,鬼火忽闪着青眼似无根的游魂,衬托得漫天晨雾似乎更加铁灰,就像阎王身上那袭经年不洗的萧索布袍。“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连琐那令人鼻酸的哀楚之声,于此已找好了演唱的背景。

可惜得很,正当《聊斋》的情韵酝酿到将要漾出蜜香的时候,前途路远处却飞来隐隐殷殷的湘笛声,倾诉着离家背井的焦渴与烟雨征程的迷惘。一曲思乡念亲的《关山月》,惊走了鬼火,惊灭了流萤,惊醒了松龄,也惊散了嗡嗡采花的翩翩蜜蜂。



聊斋诗词鉴赏

【连载】聊斋诗词鉴赏:导  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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