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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旭与酒及狂草书

 砂锅馄饨 2016-10-06

饮酒作书的书家,最早进入记载的人物是东汉后期的师宜官。西晋卫恒《四体书势》说,他最绝的书技是“大则一字径丈,小则方寸千言”。师宜官为此“甚矜其能”,不把其他书家放在眼里。师宜官好酒,有时不带分文,酒后在墙壁上题写大字,展示一下书技,就有围观者为他付酒账,“计钱足而灭之”。师宜官既然在酒后写字,当处于亢奋状态,就像今人酒后卡拉OK。晋人记下这个故事,意在称扬师宜官的书法为世人所重,而他自灭其字的做法则是自重其书的手段。据说,他有“每书辄削而焚其”的习惯,“削”是用刀刮灭木简上的字迹,“”指字版,他要焚掉。灵帝时代,写一笔好字是做官的捷径,拿名家的书迹做范本可以胜人一筹。师宜官削去字迹,烧掉字版,是防止书迹外传。


王羲之也曾酒后作书,著名的《兰亭序》是个例子。《兰亭序》说聚会时“流觞曲水”,而且“一觞一咏”。觞是盛酒器的通称,那时的酒杯形同椭圆的平碗,带耳,木胎髹漆,故能浮于水。唐朝何延之《兰亭记》特意点明,王羲之写《兰亭序》是在酒醒之前,类似师宜官酒后题壁的状态。作为名士的王羲之,平日生活里离不开酒。他有服食的习惯,服食须喝温酒促发药力;他常与朋友集会,男人聚在一起,少不了助兴的杯中之物。


传张旭草书《古诗四帖》


汉晋时代,酒后作书,或者喝着酒写字,都不是书家的常态,即使饮酒作书,也不是借酒壮胆,而且酒与书法的优劣并无直接的关系。唐朝就不是这样了,一些书家喜欢在酒酣之际写草书,异常之奇,有如神助。张旭是声名最著的一位。唐文宗曾将张旭草书、李白诗歌、裴旻舞剑称为“三绝”。唐朝诗人皎然《张伯高草书歌》最早以“狂”礼赞张旭草书:“先贤草律我草狂,风云阵发愁锺王,须臾变态皆自我,象形类物无不可。”明朝董其昌则说“狂草”始于张旭。


唐朝以前,草书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古朴的“章草”,带有隶波,字字独立,通行于汉朝。另一种是损革了隶波的“今草”,草法更为简易,笔势流便,定型于王羲之,东晋以来流行开来。“狂草”是唐朝出现的草书样式,以“今草”草法为基础,但是笔势特别奔放迅疾,笔画更加连绵,形态变化莫测。


张旭(675~759)字伯高,生活在盛唐时代,吴郡昆山(今苏州昆山)人。做过常熟县尉,管理治安和刑狱。后调长安任太子左率府长史,所以后人又称他“张长史”。他是词科出身,有文名,开元年间与贺知章等人并称“吴中四士”。1992年洛阳出土一方楷书《严仁墓志》,署款“吴郡张旭书”,书于天宝元年(742),张旭68岁。他的楷书名作是《郎官石记序》,原石早已毁佚,有拓本传世,书写的时间比《严仁墓志》只早一年。颜真卿称张旭“楷法精深,特为真正”,用这个标准衡量,《严仁墓志》不及《郎官石记序》合辙。也许墓志是埋入地下之物,张旭写得马虎一些。


张旭草书《肚痛帖》


但是,唐朝诗人咏叹张旭的书法都指向他的草书。“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这是杜甫(712~770)《饮中八仙歌》中的诗句。诗题所谓“饮中八仙”,《新唐书·李白传》中称为“酒八仙人”,指贺知章、李适之、汝阳王李琎、崔宗之、苏晋、李白、张旭、焦遂八位好酒的名士,天宝年间声闻长安。张旭“脱帽露顶王公前”的那位“王公”,显然是特指汝阳王李琎。《饮中八仙歌》是首长诗,杜甫说八位“酒中仙”的醉态各不相同,贺知章“眼花落井水底眠”,李适之“饮如长鲸吸百川”,李琎“汝阳三斗始朝天”,崔宗之“举觞白眼望青天”,苏晋“醉中往往爱逃禅”,焦遂“高谈雄辩惊四筵”,而“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唯独张旭是醉里挥毫写草书。杜甫之前,边塞诗人李颀(690~751)、高适(700~765)也有诗句描述张旭表演草书的情景。高适《醉后赠张旭》:“世上漫相识,此翁殊不然。兴来书自圣,醉后语尤颠。”李颀《赠张旭》具体一些:“张公性嗜酒,豁达无所营。皓首穷草隶,时称太湖精。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因为这样“酒酣不羁”的行迹,天下呼他为“张颠”。诗人墨客描述张旭的颠态与狂草,大多出于好奇,取浪漫的眼光,而未体察张旭内心的愤愤之情。


李白是张旭的知音。“安史之乱”时,李白由宣城往剡县途中遇到张旭,旧友相逢,畅怀痛饮,李白写了一首宴别诗《猛虎行》,有句道:“楚人每道张旭奇,心藏风云世莫知。”张旭在仕途上并不得意,一生“栖迟卑冗”,这与他的才高气傲构成了紧张的关系,怀才不遇的情绪郁积胸中,遂诉求于酒,因酒而生颠态,颠中作狂草书,在这个“系列”状态中,释放不平之气。李白也有才高不遇的苦闷,故能道出张旭醉后作狂草的委曲。只是两人发泄方式不同,李白用诗,张旭用狂草书。韩愈(768~824)解读张旭作狂草更为具体,他在《送高闲上人序》中说:“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


张旭楷书《郎官石记序》


张旭挥毫,有时以纸为笔阵,有时以墙壁和屏风为笔阵。在墙壁上写大字草书,是在一个较大的空间里进行书写活动,身体的各个部分、各种官能都调动起来。李肇《唐国史补》说张旭“挥笔而大叫”,甚至“以发揾水墨中而书之”。因为是“饮酒辄草书”,有酒力之助,理性的控制和拘谨都抛弃了,本能的情绪炽热饱满,心手相发,运笔酣畅,奇异纷呈,恍若天纵。酒醒后,张旭自己也“以为神异,不可复得”。


张旭草书,传有墨迹本《古诗四帖》、刻本《肚痛帖》。《古诗四帖》是用五种色纸连接而成,写的是南朝诗人庾信的两首诗、谢灵运的赞两首,现藏辽宁省博物馆。宋朝到明朝,人们都将此帖定为谢灵运书,但是庾信在谢灵运去世多年之后才出生,岂有预写之理。董其昌见到之后,定为张旭书,现在仍沿袭此说。其实也不可信。启功先生对照原诗,发现帖中的改“玄”为“元”或“真”,改“朗”为“明”,都是避宋朝皇帝始祖之讳,因此断定此帖为北宋人所写。单就书法而言,《古诗四帖》虽然笔势连绵纠缠,却不及《肚痛帖》遒劲有力。


《肚痛帖》刻石在西安碑林博物馆。6行30字,“忽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热所/致欲服大黄汤/冷热俱有益/如何为计/非临床”。像简短的便条。据曾经向张旭请教过笔法的颜真卿说,当时有很多人上门向张旭求教,“张公皆大笑而对之,便草书,或三纸或五纸,皆乘兴而散”。也许《肚痛帖》属于这类酬应之作。此帖前后六变,首行6字就展示了两种笔调:前3字“忽肚痛”3字有晋人草书的风范,字字独立,笔墨浓重而刚断,豪壮有力,大约落笔之初还未进入颠草的状态,仿佛拳法的“起势”,乐章的“序曲”。“不可堪”3字开始奔驰起来,迅疾而下,圆细的笔画环曲牵引,这一笔调延续到第二行“不知”两字。而后提笔蘸墨,写“是冷热所”4字,笔势连属,字画复归粗壮。第三行“致欲服大黄汤”6个字细笔纠结,一泻而下,乃“一笔书”的草法。第四行“冷热俱有益”,似再次蘸墨后而书,依然是一气呵成的“一笔书”,字画粗壮,笔调与第二行下段的“是冷热所”4字呼应。第五行“如何为计”4字,笔势接续上行,但笔势急而字形大,可谓第三行笔调的放大。第六行“非临床”3字,字形更比前一行壮大,笔势急如狂风骤雨,戛然而止,乃整幅草书的高潮;笔势是第五行的继续,形态却是第四行的放大。


《肚痛帖》行行有别,自“不可堪”起,连绵的笔势一泻而下,笔墨之变,形态之异,都不是以行为段落。恰如张怀瓘《书断·草书》所说的那样:“往往继前行之末”,“气候通而隔行”。在迅捷的书写中,笔形有粗细,笔力有强弱,笔势有疾徐,字形有大小,字间有连断,意象有刚柔,种种笔墨变化,淋漓尽致地自然展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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