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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保尔的隐居岁月|单读

 圆角望 2016-10-06



V.S.奈保尔在遭受病痛和挫折、身心疲惫的时刻,选择回归简朴平静的田园生活。在这十年的隐居里,生活是那些平凡琐碎的小事,是头顶盘旋的乌鸦和阳光下的奶牛,也是更迭的四季和交叠的岁月。当他难以分辨回忆中的时间时,他终于发现人的生命不过是“一系列偶尔交织在一起的轮回”。本文选自《抵达之谜》的第一章《杰克的花园》,讲述了他刚到小镇时所见到的冬日田园风光。




杰克的花园

V.S.奈保尔


头四天阴雨绵绵,几乎看不出自己身处何方。雨停后,我看清在我小屋前的草坪和附属房屋之外,是一片片田野,田野四周立着光秃秃的树。伴着微光,远方有隐隐闪动的小河,奇怪的是,有时那闪光仿佛在地平线的上方。


这条河叫埃文;不是和莎士比亚关联的那条埃文河。后来,当这片土地对我而言有了更大的意义,当这里较之伴我长大的热带街道,承载了我更多生命的经历,我便能把带有垄沟的平而湿的田地称作“湿草甸”,把远方绵延的低矮、平滑的山丘叫作“丘陵”。但在当时 —虽然在英国生活二十多年了 —雨停后,我看到的不过是平坦的田野和一条狭窄的河。


那是个冬天。以往一想到冬天和雪景我就激动不已,可惜在英国,对我而言,这个词丧失了某些浪漫色彩。我发现英国的冬天很少像我在遥远的故乡那座热带岛屿上时想象的那样极端。我在别处经历过严酷的天气:一月西班牙马德里近郊的滑雪度假村,十二月印度的西姆拉,八月巍峨的喜马拉雅山。英国似乎和这样的天气无缘,在这里,一年到头可以穿同样的衣服,偶尔加件毛衣,大衣几乎用不着。




尽管我知道,夏天总是阳光明媚,而冬天树木掉光叶子,只剩下枝丫,仿佛罗兰 ·希尔达画笔下的水彩画,可那年植被和天气的变化都很温和,时光在我眼里变得模糊。我分不清季节的更迭,也无法把某种花或者叶子和特定的季节联系起来。但我喜欢观察,会留意一切,也会被花叶之美、清晨的灿烂和暮色沉沉感动。我对冬天的印象主要是日短夜长,工作时间到处亮着电灯,偶尔会下雪。


如果我说我是在冬天到达河谷的那栋小屋的,那是因为我记得当时雾气迷漫,四天的雨和雾把屋子周围蒙在一片薄纱中,与我的焦虑不安相呼应:我为工作和新环境担心,我在英国搬了好几次家了。


我说那是在冬天,还因为当时我忧心高昂的供暖费。小木屋里用电供暖,比煤气或者汽油都贵。小屋靠近河岸和湿草甸,再加上它细长的结构,很难保持热度。屋里的水泥地只比地面高出大约一英尺。


某天下午开始下雪。雪落在屋前的草地上,盖在树枝上,给平日被忽视的东西描上白边,勾勒出草地周围空荡荡的老房子的轮廓,这些老房子我先前没怎么留意过。我看着雪花一片片飘落,脑海里渐渐构建出周围的景象。


野兔在雪地上嬉戏,或许觅食。一只母兔弓着背,带着三四只小兔,雪地上出现了灰色。兔子的画面,尤其是它们带来的新颜色,唤醒抑或创造了冬日的其他细节:傍晚的雪光;草地周围陌生的空房子发白了,变得显眼,也似乎更加重要。我想起变白的篱笆后面那片兔子觅食的森林。这便是我周围的图景:白草地,挨着草地的空房子,草地一侧的栅栏,栅栏空隙间远处的森林。我看见了一片森林,不过并非真正的森林,而只是屋后一片有些年头的果园。


我把周围看得真真切切,却不清楚看到的是何物。周围对我而言陌生依旧,我处于一种混沌状态。然而我还是知道一些事的。我知道我坐火车到达的这个镇子的名字,叫索尔兹伯里。这差不多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英国小镇,我在我的英语三级读物中看到过康斯特勃索尔兹伯里教堂画作的复制版,对它有了些许初步印象。那时我还在遥远的热带小岛上,不到十岁。那件四色印刷品是我当时见过的最美的图画。我知道我的小屋位于索尔兹伯里附近的一个河谷中。除去康斯特勃的浪漫主义画作,我对周围还有语言学上的理解。“埃文”的原意仅仅是河流,正如“猎狗”的原意就是“狗”。我所在的村庄和庄园的名字瓦尔登肖,“瓦尔登”和“肖”都是树林的意思。这也许就是为什么除了雪和兔子带来童话般的感觉外,我觉得看到了森林。




我也知道小屋离巨石阵不远。我知道有条步道通向成圈的石头;我知道路上某个高处有个观景点。头四天过后,雨停雾散,我在一个下午去寻访那条步道和那处景观。


周围没有可谈论的村庄,我为此感到高兴。我见到生人会不知所措。在英国生活多年,我到一个新地方仍旧会紧张,有生疏感,仍觉得身处他乡,陌生,孤独。每每来到这个国家的一处新地方——在别人眼里可能是探险——对我而言就像揭开一个旧伤疤。


庄园阴暗、掩蔽在紫杉下的土地边上有一条狭窄的公路。公路、铁丝栅栏和路边的矮树之后是丘陵的陡坡。巨石阵和步道就在那个方向。应该有一条小径连接公路。要找到那条小径,是朝左还是朝右?其实都没问题——向左转走到一条小径上,向右转走到另一条小径上。这两条小径在杰克的农舍或农舍所在的农场处交汇,就在山那边的谷中。


有两条路通向那栋农舍,两条不同的路:一条很老,一条是新路。老路沿着宽阔蜿蜒的古老河床,比较长也比较平坦,想必以前是运货马车走的路。为汽车铺的新路比较陡,上坡接着又下坡。在公路上左转会走上老路。路上山毛榉成荫,路沿着河岸的岩脊延伸,接着几乎降至河面。这里是一个小村落。我看到用砖和燧石建成的小房子,带有精致的门廊。依着河岸有一栋低矮的茅草顶白墙小屋在翻新。(几年后,小屋仍在翻新中,透过灰蒙蒙的窗户还能看见用了半袋的水泥。)在这个小村落,你走上了通往杰克的农舍的老路。


一条沥青路经过六栋普通的小房子,两三栋房子上刻有主人或建造师或设计师首字母的花纹,这是它们唯一精致的地方。花纹边还带有日期,让人惊奇的是,那是在战时的一九四四年。沥青消失,狭窄的小路变得崎岖,接着进入山谷,路变宽,上面一道道坚硬的车辙被错落的杂草顶得裂开。山谷显得古旧。左边的山坡阻挡了视线。陡坡光秃秃的,没有树或灌木丛,在平整稀疏的草下面能看见一条条伤痕似的沟,暗示很久以前连续多年的耕作,也有防御工事的痕迹。路面宽而曲折。宽阔的山谷(也许是古时的河谷)笔直延伸,在远处和一片低矮的丘陵相交。杰克的农舍和农场在这条直路的尽头,坐落在转弯处。


通往农舍的另一条路是短而陡的新路,自主路向上,又往下至山谷和农场,北面种着一排防风林,高大的松树保护着小山毛榉。坡顶有一个金属墙的现代谷仓;另一边往下一点点是防风林的豁口。这便是巨石阵的观景处。巨石阵远而小,不容易看见,没有炮兵操练场发亮的红或橙色的靶子清楚。坡底,沿着防风林边岩石遍布、凹凸不平的小径,有废弃的农场建筑和仍在使用的农舍,其中一栋便是杰克的家。


周围的丘陵坚硬而干燥,呈现出泛白的棕色和绿色。但是在谷底宽阔的路上,沿着农场建筑,土地黑而泥泞。拖拉机轮胎在黑色淤泥中碾压出不规则的长条形池塘。


我走到农场建筑的第一座小屋,沿着防风林边那条陡峭的小路走,问路人怎么去巨石阵。从山顶的观景点看去,路变得清晰。但是从那里往下走,山丘一个比一个高,坡接着坡,凹陷和小路都隐藏了起来;谷底的烂泥和水坑致使行走困难,让空间显得更大,看上去有很多小路,有些引向谷底的宽路,我觉得困惑。虽然在空旷中这是一句如此简单的询问;我从未忘记第一天问路的事情。我问的是杰克吗?我没有记住那个人;我更关心散步途中的陌生,我自身的陌生以及我那句询问的可笑。




我被告知绕过农场建筑,向右拐,沿着宽阔的主路走,无视所有干燥小路的诱惑。那些小路会把人带向另一边的树林,新生树木暗示那儿是乡村深处,是森林的开始。


我走过农舍和农场边的泥泞,经过旧木材、纠缠的铁丝网和废弃的农用机械部件的混乱,向右转。宽阔的泥路覆满了草,长而潮湿的草。很快,走过农场建筑,我发现自己走进了一条宽而空的旧河床,空间感淹没了我。


布满草的路,旧时的河床(我的猜想),都是向上倾斜的,因此目光被引向天空;两边是山丘的斜坡,映衬着蓝天向上延展。一边是牛群;另一边草场之后是一块空地,长着成林的小松树。这背景有种原始感,给人以空旷、土地未被占据的洪荒时代的印象。这里看不见房屋,只有宽阔、杂草丛生的路,头顶是天空,两边是宽阔的斜坡。


也许是这条路的延伸让人产生空旷感。当我走到路的顶头,和周围星星点点的坟堆平齐,我俯瞰巨石阵,也看见了索尔兹伯里平原上的炮兵操练场和西埃姆斯伯里许多整齐的小房子。我走在空旷之中,散步仿佛是我自己的幻觉,幼松后面的森林也给我这样的感觉。不远处都是公路和大道,色彩鲜艳的卡车和汽车像玩具一般。巨石阵、旧手推车和坟冢在天空的映衬下轮廓分明;炮兵操练场,西埃姆斯伯里。新与旧;还有在散步中途或者其他不同时候出现的位于谷底、包含杰克的农舍的农场。


很多农场建筑不再使用。泥泞的院子周围,谷仓和畜栏——红砖墙,石板屋顶或黏土砖——在腐烂。畜栏里偶有病弱的小牛,与牛群隔离开。脱落的红砖,穿孔的屋顶,生锈的波纹铁,弯曲的金属,蔓延的潮湿,棕色或黑色的铁锈,畜栏中像被践踏的粪便一般稀软的烂泥上长着苔藓,有的翠绿,有的枯黄,在这幅图景下,那些被隔离的牲口就像被抛弃了似的,景况十分可怕。




这里的牛患有某种畸形。这些牛的配种变得机械,以至于畸形也变得机械,这是工业作业的败笔。牛身上不同的部位长出奇怪的赘肉,仿佛它们出自一个分成两半的模子,接合处发生了泄漏,变硬成了肉,然后长出和其他牛一样的黑白相间的弗里斯兰图案的皮毛。在破败荒废、遍地粪便和苔藓的农场,新鲜的只有牛自己的粪便,它们站在这里承受着令人费解的负担,身子中间垂下一块公牛垂肉似的东西,仿佛是厚重的窗帘,等待被镇上的屠宰场取下。


离开旧农场建筑,沿着宽阔的老路,走到农场和杰克的农舍。这里也是一派颓败,有其他努力或生命的遗迹。路的尽头,一侧的深草丛中堆着平而浅的灰箱子,排成两排。我后来听说它们原本是蜂箱。我从没听说谁养蜂。养蜂人是一个住在农舍的农场工人,还是一个闲得无聊想做点小生意的人,后来放弃并遗忘了这件事?如今这些灰箱子何以被遗弃,并且不值得任何人花功夫移走,这是没有栅栏的空旷中的一点神秘。


在宽车道的另一侧,农场建筑边的大拐弯就此开始,在小树和灌木丛的遮蔽之下,有一辆状况良好的红黄绿三色大篷车。我觉得这是一辆色彩鲜艳的旧时吉卜赛大篷车,仿佛拉车的马不久前才被松开。又一个神秘,又一个仔细制造却被遗弃的东西,又一个过时的、被弃用的却没有被扔掉的物件。就像丢散于四处、在农场建筑四周生锈的陈旧笨重的农用机械。


在笔直的宽路中间,离蜂箱和大篷车很远的地方,立着一个稻草堆,一捆捆干草堆成小屋的结构,盖着黑色旧塑料布。稻草堆了很长时间了,黑色中冒出了绿芽。夏天精心收割而后堆起的稻草开始腐烂,变成了肥料。现在,农场的稻草储藏在一个现代化的开放式棚子里,那是栋活动板房,屋顶下方印着建造人的名字。棚子立在混乱的旧农场之后——仿佛总是有空地,无须推倒旧的东西重建。棚子里新鲜的稻草散发着甜暖的气味。成捆的稻草被打开,金黄、干净、温暖,让我想起把稻草变成金子的故事,也想起书中写欧洲人睡在谷仓里的稻草上的情形。这是我在特立尼达时理解不了的,岛上的人总是用新割的草喂牛,草是青的,不会变黄堆成干草堆。眼下,在这个冬季,在这潮湿的谷底,有高耸的金黄的稻草堆,暖融融的金色旁边是有车辙的黑色泥浆。


离小屋形状的腐烂稻草不远,有一栋房子的废墟。这房子的墙壁也许由燧石和混凝土砌成。这栋陋屋——墙也许没有地基——如今暴露在外。破损的墙,没有屋顶,周围是泥土——没有石头或水泥地。多么潮湿!周围的梧桐、山毛榉或是橡树,都很高大,让房子小了下去。曾经这些树不引人注意,当房子不再存在,树木继续生长,如今让周围阴冷黑暗,见不到光的地方青苔遍布。公路边的农舍是上世纪开垦者建造的,主要是农场工人,他们为自己和后代争取了所有权。但是在这儿,在长满草的车道边,于田野和孤寂之中,屋子的拥有者或建造者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建起什么,只有种下的树继续生长。


也许这房子不过是一个牧羊人的居所,但这只是猜想。牧羊人的屋子更小,周围的树也不像是牧羊人小舍会有的布置,不像是一个仅待几晚的住所。


羊不再是平原上的主要动物。我只见过一次剪羊毛。剪羊毛的是个大个子男人,听说他是澳大利亚人。这项工作在一栋木墙、石板屋顶的老房子——与杰克的农舍在同一排——中进行。我是偶遇剪羊毛的,之前并没有听说过,仅仅是在下午散步的时候碰见了。


显然,剪羊毛对一部分人来说是新鲜事,农场和周边的人都赶来看热闹。这是力量和速度的展示,羊被同时抬起、剃去毛,然后被光秃秃地送走。这仪式像是出自旧时小说,也许是哈代的小说,也许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乡间日记。仿佛索尔兹伯里的炮兵操练场,天空中军用飞机的尾迹,军营和呼啸声阵阵的公路都不在我们周围。仿佛在农场建筑和杰克的农舍边,时间静止不动,事物一如往昔。剪羊毛来自过去,如同旧的农场建筑,如同不再移动的大篷车,如同不再储存粮食的谷仓。




这个谷仓有高大的窗户和铁支架。也许有一个滑轮和锁链连在这个金属支架上,把稻草从推车和马车上吊起,然后通过高大敞开的窗户摇进谷仓。索尔兹伯里镇上有一个类似的古旧装置,在一个出名的老杂货店的二楼。它作为古董和标志存留着,适合一座关注过去的老镇。但是镇上的古董到了山谷里就成了垃圾。它是一个逐年破损的谷仓的组成部分。谷仓和其他荒废的农场建筑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在保护区域,规划章程只允许有建筑的地方加盖新建筑。


正如现代的活动棚子取代了腐烂的旧草堆——棚子离得很远,并非建在旧农场建筑边——真正的谷仓建在山顶,靠近防护林。谷仓有镀锌的墙,可防鼠。在这里,机械赶走了一切,强大的卡车(不是从谷底到旧谷仓的马车)从公路爬上崎岖的山路,停在谷仓的水泥院子里。谷仓的喷嘴把沾满灰尘的谷物倒进卡车车厢。


稻草金黄温暖;谷物金灿灿;但是,四处飘落的灰尘——在水泥院子里,在崎岖的小径上,在防风林的松树和小山毛榉间——谷物被倒进卡车车厢后飘落的灰尘是灰色的。在金属墙的谷仓边,一个金属喷嘴下有一小堆圆锥形的尘土,是借助机械从谷仓里大堆的圆锥形谷物堆中吹出的。这堆尘土——底部坚实,顶部非常松软——非常细,灰蒙蒙的没有一丝金色。


这个新谷仓有机械装置。但是在它边上,穿过没有铺好的泥路是另一片废墟:一个战时防空洞,土丘上种着梧桐,起到掩护作用,一个金属通风器奇怪地从茂密的树枝间伸出。梧桐至少是二十五年前种下的,但它们紧挨在一起,看上去还嫩。



作者:[英]V.S.奈保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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