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3)纪伯伦 罪与罚 城中的一位法官趋前言道,请给我们讲讲罪与罚。 他回答说: 当你们的灵魂随风飘荡时, 你们孤独而无心地锚待了别人,从而也错待了自己。 由于所犯下的过错,你们必须去叩击那受福者的门,且会在片刻恭候中受到冷落。 你们的神性自我像大海; 永远不会被玷污。 又像天空,它仅仅举拓展翼者。 你们的神性自我甚至像太阳; 它不诸熟鼠辈的路径,也不寻迹虫蛇的洞穴。 然而你们的身上并非只有神性存在。 你们身上大部分属于人性,但也有许多不属人性, 而是一个未成形的侏儒,梦游于雾中,寻找着自己的觉醒。 我现在的话都是为你们身上的人性而说。 因为只有它,而不是你们的神性或雾中的侏儒,才能了解罪与罚。 我常听你们指斥某人犯了错误,仿佛他不是你们中的一员,倒是你们中的一个陌生者,你们世界的一个闯入者。 但我要说,即使是圣人大德,也不可能高过你们每个人内中的至尊, 同样,即使是恶人弱小,也不可能低于你们内中的至卑。 就像一片孤叶,不会未经整个大树的默许就枯黄, 作恶者胡作非为的背后并非没有你们大家隐匿的允诺。 你们如同队列向你们的神性前进, 你们是道路,也是行路者。 当你们中的一个人跌倒,他是为后面的人失足,使他们小心避开绊脚的石头。 噢,他也是为了前面的人失足,因为他们步履虽然轻捷坚定,然而却没有挪开绊脚石。 还有,这话尽管让你们心情沉重: 被杀者对其被杀并非全无责任, 被劫者对其被劫并非无可责难。 行善守法者在恶人恶行中并非纯洁无邪。 在作恶多端者犯下的罪行中,双手无染者也未必清白。 的确,被判有罪者往往是罹难者的受害人, 更常见的是被判刑的人为未获罪名和免于责罚的人承担重负。 你们不能把公正与不公。善良与邪恶分开; 因为它们并立于阳光下,就像黑线与白线被编织在一起。 当黑线断开,织工就应审视整块织物,他也应检查机杼。 如果你们把一位不忠的妻子送上法庭,请你们也用天平称量她丈夫的心,用同样的标准去衡量他的灵魂。 让鞭笞犯罪者的人也审视那受害者的灵魂。 如果你们以公正的名义施行惩罚,加斧于罪恶之树,请你们也观察一下那树的根茎; 实际上,你们将发现善根与恶根、不育的根与丰产的根彼此交织在大地沉默的心中。 而你们这些力图主持公平的法官, 对于那躯体忠实而精神上是一个窃贼的人将如何判处? 对于那伤害他人肢体但实际自己在精神上受害的人,又将给予何种惩罚? 你们如何起诉一个有欺诈或压迫行为,但又是受到侵害和虐待的人呢? 你们又如何惩罚那些沉痛悔恨,所受折磨已超过所犯过错的人? 难道悔恨不正是你们所侍奉的法律实施的公正? 你们无法将悔恨加于无事者身上,也无法使罪人免受悔恨的折磨。 它不邀自来,在午夜发出呼唤,人们会醒来,审视自己。 至于你们这些力图了解公正的人,如果你们不在至彻的光明中审视一切行为,又怎能了解公正呢? 只在那时你们才能明白,那升起的与沉落的不过是立于其侏儒黑夜与神性白昼之晨昏衰微中的同一个人。 而殿宇的隅石并不高于那最底层的基石。 法律 然后,一位律师说,但我们的法律是怎样的呢,大师? 他答道: 你们乐于立法, 但更乐于破坏它们。 如同海边玩耍的孩子,孜孜不倦地搭建沙塔,再笑着将它们破坏。 不过当你们搭建沙塔时,大海又将更多的沙子带到海滩, 而你们摧毁沙塔时,大海又与你们同笑。 的确,大海总是同天真无知的人一起嬉戏。 但对那些生活不是海洋,人为的法律并非沙塔的人又如何呢? 对于那些以生活为岩石,以法律为刻刀,以自身为原型,在石上雕凿的人又如何呢? 对嫉恨舞者的残疾呢? 对喜欢挽轭,视林中康鹿为迷途流浪者的公牛呢? 对无法蜕皮而称他人的赤裸为不知羞耻的老蛇呢? 对那些早早来到婚宴,饱足疲倦后宣称一切宴会都是对法律的亵渎,所有赴宴者都是犯法者的人呢? 对于这等人,除了说他们站在太阳下却背对太阳外,我还能说他们些什么呢? 他们只看到自己的影子,这影子就是他们的法律。 对他们来说,太阳除了投影者外还是什么呢? 莫非承认法律只是屈背俯首者追随自己的投在地上的影子? 假如你们面向太阳行进,投射在大地上的阴影怎能将你们羁绊? 如果你们御风而行,什么样的风向标能为你们指示方向? 如果你们不在他人串门前打碎枷锁,人为的法律怎能将你们束缚? 如果你们跳舞而不碰撞任何人的铁链,有什么法律会令你们害怕呢? 如果你们扯下衣衫,却不丢弃在任何人的路上,谁又会把你们带上法庭呢? 奥法利斯城的人们啊,你们可以掩住鼓声,松弛琴弦,但谁又能够下令禁止云雀歌唱? 自由 一位演说家说,请给我们讲讲自由。 他答道: 在城门边,在炉火旁,我曾看到你们五体投地,膜拜自己的自由, 就像奴隶在暴君面前卑躬屈膝,尽管他们倍受他的戕害。 唉,在庙宇的丛林中,在城堡的阴影下。我曾看到你们中最自由者披枷戴铐般穿戴着自己的自由。 我的心在胸中滴血;因为只有当你们感到寻求自由的愿望也是一种束缚,只有当你们不再称自由是目标是成就时,你们才是自由的。 当你们的白昼并非无忧无虑,你们的夜晚并非没有希望和悲伤,你们是自由的, 不过,当这些事物羁绊你们的生命,而你们超脱它们,赤裸而无拘无束,你们更是自由的。 你们在自己知识的黎明锁住了你们的正午,若不砸碎这锁链,你们如何能超越自己的昼夜? 实际上,你们所谓的自由正是最坚固的锁链,虽然它的链环在阳光下闪耀,迷惑了你们的眼睛。 你们想要丢弃以换取自由的,难道不正是你们自身的一部分? 如果那是一个你们想要废除的法律,这法律正是由你们的手写在你们的额头上的。 你们无法将它抹去,即使你们焚毁律典或倾大海之水来冲洗法官的额头。 如果那是一个你们想要废黜的暴君,先看看他竖立在你们心中的宝座是否已被摧毁。 因为如果他们的自由里没有专制,他们的尊严中没有耻辱,暴君怎能统治自由尊严的人? 如果那是你们想要摆脱的焦虑,这焦虑并非强加于你们,而是你们的选择。 如果那是你们想要驱散的恐惧,这恐惧是根植在你们的心里,而非恐惧对象的手中。 的确,期望与恐惧,厌恶与珍惜,追求与逃避,所有这一切始终相拥相伴在你们体内运行,恰似光与影彼此紧紧相依相随。 当阴影消逝,驻留的光将成为另一道光的阴影。 因此,当你们的自由摆脱桎梏,它本身将会成为更大自由的桎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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