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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 怡 | 海上的查拉图斯特拉:永恒轮回与历史虚无主义之辩证法

 常乐46n2h5fy36 2023-05-22 发布于上海

【摘要】对十九世纪末历史虚无主义的汪洋大海和千年基督教价值体系的一念崩塌,尼采提出了两个学说:超人学说和永恒轮回学说。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尼采提出:现代人不在沉没中重生,就在沉没中消亡,而千古价值的高山始于海洋,亦终于海洋。海洋作为历史虚无主义的喻体,在尼采的思想中既昭示着价值的终结,也代表了孕育新价值的母体。尼采的永恒轮回概念和历史虚无主义之间呈现一种辩证关系。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和同期尼采的思想轨迹中,超人和永恒轮回均为动态变化、不断成长的概念,二者最终合为一体

【关键词】尼采;查拉图斯特拉;海洋;超人;永恒轮回;历史虚无主义


【作者简介】吴怡,复旦大学哲学学院青年副研究员。

本文刊载于《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1期《德法哲学》栏目“尼采论坛”专题。为适应微信排版,注释有删减,如需查询,请参考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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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问题域与出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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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上帝之死和诸偶像的黄昏仍可以作为现代性末端、当今时代的写照,那么在尼采写作百年后的我们也许就是他心目中的理想读者。面对十九世纪末历史虚无主义的汪洋大海和千年基督教价值体系的一念崩塌,尼采提出了两个学说:超人学说和永恒轮回学说。在接下来的一个多世纪里,我们知晓尼采以这两个学说为世人所熟知、所推崇、所误读、所诟病。然而,这两个学说究竟是如何起源和生成的?它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身处二战后世界体系瓦解、全球化和去全球化并存、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并行的今天,我们该如何解读尼采给我们留下的思想资源呢?

1883年至1884年是尼采思想历经蜕变、走向成熟的时期。也正是在这个阶段,往返于瑞士的雪山西尔斯-玛利亚和地中海畔的热那亚之间的尼采创作出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部他自认为最重要、集其思想之大成的作品。在这部作品中,尼采首次提出:现代人不在沉没中重生,就在沉没中消亡,而千古价值的高山始于海洋,亦终于海洋。海洋作为历史虚无主义的喻体,在尼采的思想中既昭示着价值的终结,也代表了孕育新价值的母体。

本文将通过分析《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相关段落,阐述尼采的永恒轮回概念和历史虚无主义之间的辩证关系。笔者试图论证,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超人和永恒轮回均为动态变化、不断成长的概念,二者最终合为一体。海洋和出海的意象在这两大学说汇合的过程中既是催化剂也是载体,海洋安放、承载了尼采重估一切价值的诉求,在方法论和本体论意义上提供了解读尼采思想乃至重构价值最关键的出口。正如查拉图斯特拉所预言,历史虚无主义的海平面不断上升,行将淹没传统价值的高山,而新的价值必由海底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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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钱春绮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

海洋作为一个意象和概念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具有结构性的位置。海洋对尼采意味着很多东西:不确定性、虚无主义、流动的生成、无限的探索。作为一个意象,它承载了许多超越传统形而上学概念的思考和经验维度。因此它和无、模糊、生成以及无限这些概念都有某种交互和重叠。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海洋首先呈现为作为无限性的海洋:“超人首先开启了一种新的无限性(查氏将之喻为'大海’),这种无限性位于历史之将来,具有某种末世论的救赎色彩。这种无限性在于不断超越,它不会停留在同一个意义平面,势必导向对于超越的超越,即超人学说内部就隐含了永恒轮回的种子。然而,重要的不仅是超人学说和永恒轮回学说之间的内在性和延续性,更为重要的是超人学说如何向永恒轮回学说过渡——最为重要的是查拉图斯特拉作为这种过渡性的主体和导师,他需要经历怎样的暴力与苦难。这个过渡是从山到海的过渡,也是一部查拉图斯特拉的成长史和受难史。

本文将选取《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文本中几处地形上的转折点,尤其全书的中点——第二部向第三部转折的段落《浪游人》(Der Wanderer),来考察查拉图斯特拉的身份转折:从超人的导师到永恒轮回的导师。当然,查拉图斯特拉这个思想形象从来都不是超人本身,他是一名导师,或者说另一种先知,他并非哲人王。他身上具有很强的序章性、过渡性和媒介性,既是一个过渡与桥梁(Übergang),也是一个沉没与献祭(Untergang)。因此,他自带一种自行消解性或者说牺牲性:他的存在是为了不存在,从而使得更好、更强的存在得以存在。和苏格拉底类似,他是一个导师、一个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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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直面永恒轮回:浪游、攀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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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结构和内容互为表里。其中,地形的转换,尤其是山和海之间的辩证和联动,以及查拉图斯特拉的行走路线,与永恒轮回和超人这两大学说的递进和发展息息相关。书中的地貌,即查拉图斯特拉的行走轨迹,构成了他灵魂跋涉的地形图。在其中,主客体不停地互相转化,地理成为主体时间性的外化。在尼采的哲学剧场所构成的戏剧宇宙中,山和海、陆地和岛屿、市集和村庄、太阳和月亮,这些都不是自然主义意义上的地理概念。它们是灵魂逗留的居所、思想生成的中介物。作为全书的中点,第三卷开篇《浪游人》一章很好地体现了地形和两大学说之间互为表里的关系。

在午夜,查拉图斯特拉孤身一人来到岛屿之巅。他需要越过山脊,来到对面的海岸,在那里上船,和那些想离开世外桃源的人们一起出海远航。查拉图斯特拉想起自己年轻时登过的许多高山,他自诩为一个浪游人、一个登山者。而登高、攀登则是超人式的超越之最具象的体现。此时登高和俯视、顶峰和深渊正渐渐合为一体。在《何为尼采的扎拉图斯特拉》中,迈尔这样评论第三卷的开篇:“尼采让巅峰紧随着深渊而来。”在第二卷末尾,查拉图斯特拉在最寂静的时刻被内心的声音命令、鞭策,要求他为永恒轮回的思想做好准备:“你的果子熟了,但你自己还没有成熟到能去摘取果实!”而接下来,在第三卷开篇,查拉图斯特拉就迈着沉重的步伐去攀登最后的险峰,听从内心的命令奋力让自己成熟起来,在孤绝中跋山涉水去摘取永恒轮回这一幽深的思想果实。由此可见,永恒轮回这一思想在第二卷末尾、第三卷开端行进至它作为一个概念历史进程的中点。思想的客体已然成熟,却没有与思想的主体相统一,查拉图斯特拉在意识层面无法真正接受这一思想,哪怕在潜意识和下意识里他其实已经明了永恒轮回的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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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尔:《何为尼采的扎拉图斯特拉》,余明锋译,华夏出版社,2019年


查拉图斯特拉此时的意识和下意识并未统一,永恒轮回这一概念仍沉睡在意识的水面之下,需要被打捞和唤醒。《浪游人》的主体毫无悬念地由查拉图斯特拉和自己的对话构成。这是超我在通过自我向意识揭示潜意识一直知晓的东西,是一场古希腊悲剧式的自我相认:“我认出了我的命运,查拉图斯特拉悲哀地说道。好吧!我准备好了。我最后的孤独就此开启。啊,我身下这暗黑而悲伤的海!啊,这漫溢的夜的戾气!啊,命运和海——我现在必须下到你们中去!”在这里,查拉图斯特拉将命运和海相提并论。认出自己的命运,开启最后的孤独,下到海的深处——这三件事情其实就是一件,它们可以概括整个第三卷。查拉图斯特拉在第三卷干了什么?他最大的成就就是成功直面和召唤了永恒轮回,与永恒结合。这意味着此刻他的命运、他的孤独就是去直面和召唤永恒轮回,而海就是永恒轮回的象征和外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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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直面永恒轮回:下沉(Untergang)、去升华(de-sublim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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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学者倾向于把尼采和作为超人导师的查拉图斯特拉看成登山者。通常看来,所谓的超越和高山的喻体更契合。哪怕海德格尔在《尼采》中强调了海洋作为一个场域对于永恒轮回思想形成的重要性,他在提到海的时候,也还是自动将海假设为查拉图斯特拉横向探索的场域,即查拉图斯特拉的出海是为了寻找新大陆、建立新世界。在此过程中危险和艰难都是暂时的。海只是手段和路径,新的陆地才是目的。很显然,尼采思想体系中的海的确具备这个横向维度。在《快乐的科学》、《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同时期笔记以及之后的《超越善恶》中,尼采在提到海的时候不乏这样奋勇探索未知的口吻。然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独特之处在于它在这个横向维度的基础上加了一个纵向维度。海在这里不仅意味着漂浮、航行,最终导向新大陆和人类的未来,它同时或者说更紧急地意味着过去,意味着不可改造、无法救赎的时间,意味着超人和未来的有条件性和有限性,意味着人的历史将不断重演,小人将永远轮回。这让查拉图斯特拉绝望、恶心,他不愿正视、接受、肯定这样的图景。如果可能的话,他也只想远航,排除万难去建立新的世界,不愿沉没、下到亡灵和一切已死的可能性的世界中。

然而,第三卷的目的、永恒轮回的奥义即是下沉。不是攀登,不是远航,而是沉没,且是自愿沉没。山和海的譬喻在这里是联动的。查拉图斯特拉这样激励自己:“面前是我最高的山峰和最长的山路。因此,我必须下得比我曾经爬得更高,我必须下到苦难中去,下得更深,直下到它最暗黑的洪流中去。”值得注意的是,查拉图斯特拉在这里将山和海进行了一个语义上的连接。面前是最高的山、最长的路,因此须下到最深的海。为什么是“因此”呢?还是说在这里,尼采揭示了海是山的深化、延展,象征超越的山峰正在被超越、被转化,而超越本身必须被超越?更重要的是,查拉图斯特拉须下沉得比他曾经攀爬得更高,这暗含了永恒轮回超越了意志所能做功的范围。
借用精神分析的术语,如果说攀登是升华,那么下降就是去升华。这不单单是舍弃意志的成就。去升华不是简单的放松,不是堕落。升华也不一定是好的,它可以是一种变成超我的意识形态,一种僵化的升华。这是尼采重估价值所要对抗的一个大敌,即作为道德动物的人体内那套升华机制,该机制经历了千百年基督教的教化,腐朽而强大。在尼采的体系里,基督教的升华机制具备自行升华、自行破除的可能性,它的最好形态即求真的意志。承认“上帝已死”,这就是虚无主义的开端。这般破除或自我破除了所谓“坏的升华”,就能着手重新估量、想象、构建价值。这一阶段是查拉图斯特拉自己在做并号召民众进行的所谓“好的升华”。根据升华的逻辑,好的升华也需要自我升华。比对抗坏的升华更难的则是对抗和超越好的升华,就像查拉图斯特拉在第三卷开篇宣布要做的一样,他要对升华机制最好的可能性进行升华。而对超人学说的想象就是升华机制可以达到的最好历史可能性。对于习惯升华的道德动物来说,不论何种升华,“放松”都是最难的。让查拉图斯特拉放弃升华出超人学说的意志成就更是难上加难。在尼采这里,永恒轮回所要求的去升华比权力意志、超人学说所需要的升华难上百倍:前者是对升华的升华/去升华,打破了二元对立的逻辑;后者则是在升华逻辑内的最高成就。

“我的命运意欲如此:好吧!我准备好了。”此时我们听到,查拉图斯特拉又一次给自己打气,鼓励自己相信:我准备好了。这恰恰说明了他需要通过这样一种与自己对话的方式让自己准备好面对永恒轮回,这样的重复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永恒轮回的难度,它指向了超越的不可能。当查拉图斯特拉攀至山巅时,他说:“最高的山来自哪里?我曾这样问道。我进而发现,它们来自大海。这份证词被刻在山石和峰顶的岩壁上。”山和海并不是亘古不变的——尼采采用考古学的方式,借助自然历史来阐述一个价值观念:山海的看似不变和它们的本体即价值是一样的,而山海在万古时间中的流变也和价值一样。正如尼采使用谱系学的方式处理价值的流变,在这里他用考古学的方法考量山和海作为其自身和作为价值喻体的互相转换:“最高的必将从最深处升起,方能成其高。”这延续了升华的逻辑,借用升华的修辞向查拉图斯特拉阐明了接下来的任务,即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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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edrich Nietzsche,Also sprach Zaratuhstra,De Gruyter,1993

弗里德里希·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德古意特出版社,1993年

然而,这属于高山的升华的逻辑和修辞在下一秒就受到了挑战。当查拉图斯特拉终于走近大海、立于悬崖之间时,他感受到了浪游的疲惫,感受到了比先前更深切的热望。在欧洲浪漫主义传统中,海象征着渴望、永远无法实现的爱欲。此刻查拉图斯特拉为什么面对大海会产生更深切的热望?永恒轮回作为最艰难、最苦痛的思想,为何会勾起并加剧他心底的热望?趋近大海的时候,查拉图斯特拉在愈发渴望着什么?在面对大海及其蕴藏的虚无主义和永恒轮回时,查拉图斯特拉愈发切近地感受到他的爱欲对象,即人类,或者说人类最高的可能性——超人,是如此近在咫尺又永不可得。小人永远轮回,这个认识让查拉图斯特拉痛苦不堪。他的爱让他想要去肯定哪怕是无法被取消和改造的小人的轮回。这样的直面、肯定、接受和宣告会让他死去。在一个很重要的意义上,查拉图斯特拉期待死亡,期待献上死亡的馈赠,他愿意成为永恒轮回的殉道者,愿意为人类献祭自身。他的下沉就是死亡、殉道和献祭。这也是为什么尼采在许多著作中都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定义为一部悲剧。它那源于古希腊和基督教却又超越二者的悲剧性,重新定义了何为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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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永恒轮回的譬喻链:山、海、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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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书的中点,查拉图斯特拉也在此时行至地理的顶点——山巅,并行将开始他的下沉。尼采在处理永恒轮回思想和查拉图斯特拉这个主客统一、意识合一的关键时刻诉诸比喻,由图像和喻体——作为超我的山和作为本我的海——触碰和推动查拉图斯特拉作为自我和意识本身。尼采是如何让查拉图斯特拉变得成熟起来,对自身所包裹的秘密逐渐了然,获得直面永恒轮回这一“最困难的思想”的勇气呢?他让查拉图斯特拉离开共同体,回归自身,去登山、出海,到山巅俯视深渊和风暴。尼采直接把思想梦境中的图景和隐喻搬到这个虚构的现实中来,从而启动一种概念的具身化进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一大特色就是现实和梦境、本体和喻体不断转换、互为彼此。尼采使用这种文学上的转换去推进、浇灌他在这部书中要阐明的两大思想:永恒轮回学说和超人学说。简而言之,第三卷伊始所承诺的山海的统一最终将呈现为超人和永恒轮回的统一。

一开始作为喻体的山海同样在变化和成长,而山和海之间也会互相转化。这一变化和成长有几个层面。在第一层面,尼采借助于自然历史,通过山海的变迁来揭示价值在历史中的形成和消解:最高的山来自海洋,而最高的价值需要从最深的海底中求。在另一个层面,海本身其实不是一元的,甚至不是善恶二元的。它本来就具备和包容着激进的异质性、外在性,并且在此时,作为未成熟的永恒轮回思想的载体,海进一步被比作一头在睡梦中辗转反侧的怪兽。查拉图斯特拉觉得海是一头做梦的怪兽,焉不知他自己其实才是那怪兽。永恒轮回的思想在他腹中翻腾,无法被意识打捞,无法被语言照亮——更准确地说,是此时意识拒绝打捞,语言拒绝照亮。他须得出海,用肉身和精神接近、触摸深渊中的思想。

除了高山,跟海联动的一个重要譬喻是太阳。查拉图斯特拉对人类、对人超越自身成为超人的爱是太阳的爱、创造者的爱。在第二卷《无玷的认识》一章中,查拉图斯特拉将自己的爱欲比作真灵不昧的太阳的爱:“她迫不及待地从海面滑过,她的爱呼出热气、饥渴难耐。”在尼采这里,月亮指代某类贫瘠而无法生育的教士,而太阳是阴性的,包含孕育和创造的力量。我们可以从太阳和海的互动中窥见查拉图斯特拉对海的理想态度:“太阳吮吸大海,将其深渊吸至天空,而大海的欲望挺立起成千的乳房。”尼采于此描绘了一幅壮丽图景,这代表了查拉图斯特拉的愿望,他设想的乌托邦和柏拉图、基督教的既相似又大相径庭,都是被爱所连接和驱动的,但这个爱却截然不同。查拉图斯特拉的爱是结合和超越古希腊和基督教的爱,是爱欲(eros),也是神圣之爱(agape):“太阳的爱天真如孩童,而海想要被亲吻、被太阳的饥渴所吮吸。海想要化为大气、天穹、光之路和光本身!”太阳被比作创造价值的天真的孩童,而海则是母体和乳母(khōra),乳汁孕育太阳,化为“大气、天穹、光之路和光本身”。彼时的查拉图斯特拉曾放出豪言:“的确,我爱生活和一切深海,就像太阳一样。一切纵深的都将升起——至我的高度!”第二卷行至此处,查拉图斯特拉尚未意识到最大的挑战正等着自己。但毋庸置疑的是,我们由此也看到,永恒轮回是一项爱的挑战。放弃意志的成就,去爱不可能被爱的,才能让新的价值由最深的海底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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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和查拉图斯特拉一起出海:谜题及其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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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查拉图斯特拉的动物们以及重压之魔(Geistder Schwere)和查拉图斯特拉在书中的互动,尼采区分了几个意义上的永恒轮回:一即作为物理和自然世界的永恒轮回(四季轮回、无限和概率),二为作为圣经传道书、叔本华式悲观主义的永恒轮回(“日光底下,并无新事”)。这两种轮回都区别于尼采想要发展和呈现的属于查拉图斯特拉的超越意志的永恒轮回。尼采通过永恒轮回表达和解决的既是某种存在的激情,也是某种神学(或者说元宗教)的、元政治的诉求,而这两者又是一体的两面。

查拉图斯特拉第一次向人讲述永恒轮回时并非采用直接的陈述方式,而是使用了一个谜语,也并非向随便什么人讲述,而是在行至大海中央时向满船的船员说起的。海德格尔在《尼采》中着重分析了海员何以是永恒轮回学说的第一和最佳听众。迈尔在《何为尼采的扎拉图斯特拉》中说:“最重要的事情发生在波澜壮阔的海上。海水的涌动映照着最重要之事的发生。最重要之事置身无限之物当中。”查拉图斯特拉对海员们所言的谜语也并非只是一个平铺直叙的谜面,而是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查拉图斯特拉和身为重压之魔的侏儒在永恒之路上的对话,第二部分则嵌套着一个关于牧羊人和蛇的预言的梦境。在第一部分里,查拉图斯特拉对蹲坐在其肩头施加重压的侏儒喊道:侏儒,非你即我!侏儒跳开,两人面前出现了两条道路。两条路均通向永恒,一条名为过去,一条名为未来。它们相遇于瞬间。侏儒知晓过去和未来都通向永恒,它知晓永恒轮回,但这却不是查拉图斯特拉的永恒轮回。重压之魔并不知道瞬间的含义。时间是一个圈状牢笼,没有断层,人被困于其间,无法行动。

复仇式的虚无主义认为:万物皆会消逝,因此万物皆应消逝。时间会吞噬自己的子嗣。为什么在这里可以从实然到应然?为什么会消逝就应当消逝?尼采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其中的道德转向。会消逝和应当消逝之间有一条鸿沟,而消逝带来的痛苦和恐惧致使弱者和牧师阶层用道德充当武器和遮羞布来对抗这种本体性的无力感。对消逝的恐惧定义了人的基本境况。消逝恐惧是对存在充满怨怼的体现,是虚无主义的愿望。而永恒轮回是对于消逝的恐惧的克服。对轮回的肯定因此昭示着意志的圆满及其自我克服。意志产生于对掌控时间性的渴望。而永恒轮回既是意志本身对自己的超越,又是时间性通过永恒和瞬间对自己的超越和肯定。

在海上,查拉图斯特拉邀请船员们为他的梦境解谜。这意味着永恒轮回无法被诉说,只能被猜出,也意味着永恒轮回真正的听众无法是那些只能听懂陈述或论辩的人们,而是这些热爱谜语、热爱危险、通过隐喻和图像接近真理的人们,即同船的海员们。他们是他的兄弟,他的战友。他们离开既定价值的安全陆地,去探究善恶尚未分离、充满不确定价值的汪洋大海。虚无主义对于他们来说是求真的必要代价。他们的虚无主义是主动的虚无主义,和查拉图斯特拉一样,他们是价值和虚无的先驱者。与之相对的是一种被动的、滞后的虚无主义。这是大多数人的虚无主义,也是属于一个时代的历史虚无主义。现代性礼崩乐坏的独特之处在于,虚无主义并非价值的对立面,而恰恰是新价值的来源。因此在尼采看来,虚无主义需要完成它自身,现代人需要从被动地置身于礼崩乐坏的时代到主动打破还没崩坏的那些残存价值,从被动地接受上帝已死到主动杀死身处黄昏的偶像。

当现代人处在被动的虚无主义中,海平面不断上升,淹没他赖以生存的生活世界,冲垮了既定价值的堤岸。当现代人听从查拉图斯特拉的教诲,加入到主动的虚无主义,他就扬帆出海,航行到看不见陆地的远海了。在远海,举目皆汪洋,不见价值的堤岸。查拉图斯特拉的理想追随者即这些勇敢的水手,他们须得既勇武又耐心,这两项品格皆指向海洋抑或历史虚无主义的阶段性,这个过程可能相当漫长,充满危险和阵痛,充斥着剧烈的晕船和恶心、恐惧和战栗。背井离乡、抛弃祖国,他们的航程将驶向新子民的国度(Kinder-Land),那里新的价值如孩童般降生。那是这些水手们最伟大的渴求,即对超人的爱欲。他们主动打破价值的法版,打破习俗认为的善和好。他们离经叛道,为的是寻找新的经、新的道。旧世界正默默崩塌而不自知,其中的人们行将需要这些先驱者的帮助。大海充满风暴,包罗万象。查拉图斯特拉打破旧世界、重构价值的志业是一项整全性的工作,而尼采诉诸海去进行这种整全性的革命并非偶然。从雅典到耶路撒冷,从柏拉图的亚特兰蒂斯到近东诸文明共有的大洪水神话,海从来都具备结合了末世和创世的能量。自圣经创世纪,世界经由上古的大洪水荡涤,在海中重生。海既是净化也是孕育,既是毁灭也是新生。查拉图斯特拉诉诸海,也是一种模仿和嫁接。查拉图斯特拉号召水手们比大海更大海,因为他们胸怀比海上风暴更暴烈的对超人的热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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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历史虚无主义的辩证法:汪洋的虚无主义对抗干涸的虚无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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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作为历史虚无主义的喻体,在尼采的思想中既昭示着价值的终结,也代表了孕育新价值的母体。作为永恒轮回媒介和历史虚无主义喻体的海洋,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不是单一维度的海,它的能指和所指都是多元的。海既是流动不定的表面,也是不可测的深渊;既是承载、倾覆航船的自然力,也蕴藏着嬉戏的海怪;既是新旧价值的容器和熔炉,也是现代人包括查拉图斯特拉在内的集体潜意识和无意识。在尼采笔下,海既包囊了世界,也收纳了人心。如果借用柏拉图的观点,暂且将城邦和灵魂看作是同构的,那么海洋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既代表了历史虚无主义下的政治无意识,亦代表了每个个体的无意识本身。尼采的理想国不是柏拉图意义上自上而下的等级社会。它是一个自下而上的、不断流动的、千高原式的、不理想状态永恒轮回的“理想国”。正如高山从海底升起,精神也要从肉身的激情和无意识中获取智慧。从永恒轮回的问题上我们看到,这和尼采对身体的态度以及他对基督教传统中肉身的价值重估是一脉相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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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edrich Nietzsche, Thus Spoke Zarathustra, Graham Parkes tran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

弗里德里希·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格雷厄姆·帕克斯译,牛津大学出版社,2008年


借由先知之口,尼采这样描绘世纪末欧洲的价值困境:“所有的井都在干涸,海在退潮。一切地面皆渴望开裂,深渊却不愿将其吞噬。我们的哀叹在浅滩回响:啊,哪儿还有一片能将我们浸没的海域呢?”此处先知哀叹海的干涸,而查拉图斯特拉对此的反应是:“我要邀请先知当我的座上宾,参加我的欢宴。我仍想给他看一片他能浸没自己的海域!”我们发现,不仅是海洋有着不同的维度,以海洋意象为本体的历史虚无主义也可以有不同甚至相反的喻体。在先知那里,它是干涸的虚无主义;在查拉图斯特拉这里,它成了汪洋的虚无主义。先知的虚无主义是贫瘠的、真正归于无的、反对生命的虚无主义;查拉图斯特拉的虚无主义是超越贫瘠和丰饶的,是存在的可能性条件,它的毁灭和消亡归根结底导向的是生生不息。

汪洋的虚无主义和干涸的虚无主义之对立正是有和无、生命和寂灭、疾病和健康的对立。尼采让我们意识到,人既然活着,只能从生命的立场去思考死亡和虚无,没有人能跳出生命的框架进行思考。因此,思考这项活动必定是偏向生命的。干涸的虚无主义认为生命最终归于寂灭,因此生命即为寂灭。尼采认为,这样的教导与生命为敌,它本身即是生命被疾病缠绕的症状。第三卷的发展轨迹就是查拉图斯特拉如何从被先知的虚无主义扼住咽喉到终于成为一名康复者。尼采用海的意象表达的是一种对他者的接纳、一种激进的可能性和全然的不确定性,这让虚无不再是单纯的寂灭,而变成了存在的一个状态。海纳百川,唯大海能够将死亡降解,将其转化为万千的生命,真正健康的生可以接纳死而增强自身的生命力。通过邀请先知带着他干涸的虚无主义前来赴宴,查拉图斯特拉汪洋的虚无主义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德里达意义上好客的东道主,看到了查拉图斯特拉接纳、吸收和包容外在性的能力和愿望。查拉图斯特拉不但需要接纳先知,更需要接纳的是先知在自己身上打下的烙印,那些少年时不可磨灭的痕迹。这些痕迹无法被摈弃,亦无法被消化,在午夜梦回之时,它们仍具有令人心悸不已的力量。查拉图斯特拉需要接纳和转化的是扎根于他体内的、在意识深层发芽发酵的、来自先知的虚无主义。需要留意的是:正如先知的虚无主义导出的是牧羊人口中盘踞的大蛇,是小人永远会出现的噩梦般的永恒轮回,查拉图斯特拉汪洋的虚无主义对应的则是万有的可能性和孕育新生的价值母体,是自在的差异生成的自为的重复。德勒兹在《差异与重复》中写道:自在的差异即自为的重复。自在的差异意味着他者的不可被化约性。而永恒轮回是最大的他者,也是最难、最不可能的接纳——于无可接纳处接纳,这是第四卷之前查拉图斯特拉最大的挑战,也是尼采对自我的最终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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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接纳与献祭:海纳百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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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纳!”这是永恒轮回提出的挑战,是查拉图斯特拉对自己的伦理命令,也是尼采在这部书中提出的政治纲领和宗教信条。如是观之,永恒轮回学说和超人学说是一体的两面。在全书开篇,查拉图斯特拉下山伊始就来到广场上向众人宣讲他的超人学说。他对众人皆称兄弟,说道:“人确乎是一条被污染的小溪。要想接纳一条肮脏的水渠而不因此变得不洁,你需要成为大海。听着!我把超人授予你们:他就是这片海,你们巨大的轻蔑得以在他这里沉没。”然而,超人学说一经提出就遭到了世人的讥诮和不屑。聚集在广场上的人们无法成为查拉图斯特拉口中的兄弟,无法理解成为超人的愿望。他们更甘愿做他们的末人、小人。这意味着,查拉图斯特拉在山巅形成的超人学说一下到人世间就没有经受住现实的考验。世人们并不想超越自己,他们至多会把超人理解为越过走钢索的人的魔鬼。

超人学说的交流失败使得查拉图斯特拉自此开始酝酿永恒轮回的思想。但超人学说本身并没有被放弃,而是进入并成为永恒轮回学说的一个维度。第一次与世人的交流失败让查拉图斯特拉开始有差等地对待人类。上文里,超人被比作大海,永恒轮回也被比作大海,两处喻体的相同并非偶然。这两处海的譬喻共享的是对小人永远轮回于无可接纳处接纳。海洋是超越,也是对超越的超越,它演绎并超越了超越的逻辑。自第一卷超人开始,到第三卷永恒轮回终于被成功地召唤和吸纳,再到全书末尾,海的意象贯穿始终,连接并打通了超人和永恒轮回两大学说。

人是一条肮脏的小溪,超人无法使其变得不脏。海纳百川,通过接纳而实现的净化显然不是我们通常认为的净化。但我们也没有办法说进入大海的小溪仍是那条肮脏的小溪,更没有办法说大海由此被污染了——对于后者,或许到了一百多年后的现在,我们竟可以这样说?但无论如何,在写下这些话的时候,尼采并没有失去对大海的信仰。如果说上帝已死,诸偶像也终有一死,那么尼采最后的神祇也许即为大海和太阳这些自然力所蕴藏的譬喻的力量。

我们在《诗人》一章中看到尼采对譬喻的批评和保留,但大海和太阳、大地和闪电这些广义的自然(phusis)就像荷马史诗里的神和柏拉图的数一样支撑着《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意义结构。尼采对虚无主义的肯定态度可以追溯到他对大海和洪荒之力的信仰。这种信仰和生命力本身已无法区分,它生发于捷克思想家雅恩·帕托什卡(Jan Patočka)所说的世界原初的譬喻性。在道德和人类文明的语法崩毁之际,这种源自自然的非信仰的信仰能重建语言,使人在最大限度上不受遮蔽地与自身的幽暗之地交流。

以太阳和大地、高山和海洋为意象、为信仰,尼采意在重构现代性灵魂的地图(psychiclandscape)。查拉图斯特拉说,最广博的灵魂能够在自身中奔跑、迷途、游荡至最远,最必然的灵魂仅为取乐而将自身投入偶然。查拉图斯特拉在书中的游历没有什么目的性,仅仅是向世人传道,并寻找奉献自身、自我献祭的机会。他在世间的游历同时也是在灵魂自身中游荡、迷途。查拉图斯特拉在第三卷中的浪游尤其凸显了这一点。在最寂静的时刻被内心的声音所命令,查拉图斯特拉离开了他的朋友们,向内寻求召唤永恒轮回的勇气。这一向内的转向同时也开启了查拉图斯特拉在空间上的延展。查拉图斯特拉的浪游既不是先验的,也不是经验的。在查拉图斯特拉这里,必然和偶然是合为一体的,内和外是合为一体的。这不意味着永恒轮回是一个必然性的牢笼,更不意味着查拉图斯特拉是一个只着眼于自身内部而妄论外部世界的自大狂。永恒轮回并不取消偶然性和外部,而是先行将两者皆推到极致,迫使灵魂和自我去经历、去接纳。永恒轮回在这个意义上也是一个思想实验,即尼采逼迫查拉图斯特拉将自身的灵魂当成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实验,一份在历史转折点向人类献祭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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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作为母体(khōra)的查拉图斯特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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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柏拉图的《蒂迈欧篇》中,蒂迈欧在描述一个创世神话时用作为父的理型和作为子的拷贝来解释世界万物的源起。但行至中途他发现这是一条无法走下去的叙述路径。他不得不重新开始,引入了母体(khōra)作为创世的第三个元概念。母体收容万物,如乳母般供给养分,通过有节律的震荡将它们分配到空间中去。在《论名》中,德里达解读柏拉图的《蒂迈欧篇》,称苏格拉底是一个容器,一个khōra。而在《会饮篇》中,苏格拉底开玩笑说自己是空的,因此想坐在满溢的、作为悲剧诗人的阿加颂的身边以获取智慧。查拉图斯特拉则是满溢的,他立志将万事万物都纳入自身,包括最高的、最深的、最好的、最坏的,花鸟虫鸣、天地四时。他的灵魂是漫溢的,他的爱也是。他渴求清空自身,渴求给予,渴求被爱者的接纳。尼采对价值的重估并非取消高低上下,而是重新界定高低上下。但这种重新界定并非重新进入形而上的僵化体系,而是将上和下、高和低甚至内和外结合为一体。这是尼采的独创,也是他的悲悯,是一种融合了哲学爱欲和宗教情怀的爱:正如太阳要沉入海底,查拉图斯特拉要下山到民众中去。在《古老的法版和新的法版》中,查拉图斯特拉这样告诫兄弟们:“最爱自身的灵魂,在其中一切事物有其顺流和逆流、落潮和涨潮——哦,最高的灵魂怎会没有最坏的寄生虫呢?”小人的永远轮回就是最高的灵魂体内寄居的寄生虫,是超人学说之所以成为超人学说所必须包容和接纳的东西。至此,永恒轮回学说和超人学说合为一体,山和海合归一处,新和旧、未来和过去被收容至永恒。

图片

Plato, Complete Works, J. M. Cooper ed.,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1997

柏拉图:《全集》,库珀编,哈克特出版公司,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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