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生走在未庄的街上。 秋生穿着一件四处露着棉絮的破得不能再破的但是尚能看出颜色的黑不溜秋的黑棉袄,腰里扎着根让人惊艳的红色带子,手里拿着根不知什么牌子的烟,吸着。 秋生是去村大队部。 是村里的喇叭喊秋生去的。 秋生的婆娘一口气生了三个丫头,可秋生扬言不生个男雀决不收兵,大家都知道秋生的婆娘又鼓了肚子,而秋生家的第三胎的罚款还没有上交。可秋生并不着急,慢腾腾地走在大街上,逢人就招手致意,俨然一个走上刑场的革命同志,从容不迫。有不错的正蹲在自家门口吸溜稀饭,便笑嘻嘻的说秋生你个机八又被逮着啦?秋生便同样笑嘻嘻的说机八又逮我了!人说,秋生你个机八歇歇吧,别人好歹生俩就罢手,你都仨了还恁不知足。 秋生说,没有个带把的叫爹,感觉自己就象不是个爹似的。你说一个男人不象个爹,活着还有啥意思?人就说,对,没意思,没意思。 说话的当口,秋生走到这吸溜稀饭的两岁模样的儿子面前,用右脚对着孩子的裤裆处晃了几下:黑蛋,告诉大大,你下面这个东西叫啥? 叫黑蛋的孩子赶忙用两手捂上。嘻嘻乐乐地看着这个所谓的大大。正嘻乐的时候,鼻孔下挂着的两孔粗粉条似的鼻涕筒,有一根经不住挂了似的,吱溜窜了下来,趴到了黑蛋嘴上。黑蛋赶紧用一只手背去迎接,另一只手却不敢离开裤裆。 捂好了。别让大公鸡给你叼走咧。黑蛋瞅准他收回脚的当口,起身跑了,跑的时候还不忘把手背上杠下来的粉条蹭到后屁股上。秋生这才笑嘻嘻的离开。 秋生磨蹭到大队部,屋子里黑压压的早坐了一溜抓计生工作的干部,有乡里的,有村里的。秋生是久经沙场了,临危不惧,见旁边还多着个沙发便一屁股摁了上去,看大家都大眼瞪小眼的,复又站起,笑嘻嘻的说,我还是坐地上吧,免得把你们的沙发弄脏了,说着,一屁股坐到挨墙跟的地上,肩膀往后一靠,两腿往前一伸,同时嘴里又吐一口烟圈出来。秋生吐完烟圈后,发现众人还在拿眼瞪他,便假装恼怒地嚷嚷,都瞪眼干啥咧?难道没见过穷人?又从耳朵上拿起一根夹得皱巴巴的烟问众人,谁要?没人理,秋生便复夹到自己耳后自我解嘲说,忘了,革命干部不拿群众一分一线的。早有乡干部看不上眼了,厉声喝问,秋生你怎么搞的? 秋生说干啥着这么大的急呢咧,急出个好歹来,就是革命的损失了。再说了,怎么地我也是个铁杆贫农啊,咱是人民内部矛盾不是? 乡干部就气得说不出话来,村干部忙接着问,秋生你春上曾去医院做过结扎手术的,怎么你老婆肚子又鼓了? 秋生说我也正纳闷儿这个事儿呢,怎么我老婆的肚子又鼓了捏?怎么搞的? 别装洋蒜,乡干部缓过气来,是不是你在医院做结扎时搞了什么鬼? 搞鬼?秋生说,我这铁杆贫农跟政府捣什么鬼哟?我又不是汉奸! 那政府不让多生,你为什么多生呢?村干部跟着问,这不是汉奸又是什么? 毛主席说过,人多力量大嘛,秋生笑嘻嘻的,毛主席领导我们打江山,打了江山后,咋还不叫生娃了捏?我们村支书王牛蛋的二儿媳妇…… 打住。乡干部说,你怎么叫人家王支书小名儿呢? 这在自家炕头还得称大名和官号哪,跟我们贫下中农拽啥捏?这一当官就忘本,就不兴叫牛蛋咧?秋生不满地,那好,咱就叫官号,只要你们不觉得见外。我是说,王瑞国王大支书的二儿媳妇没过门就先给国家生了一胎扔到娘家,过门后又明正言顺的生了一胎,你说人家干部家属偷偷的给国家做好事,做了好事还不留名。哪象我们贫下中农,想做个好事都这么难。主席说了,生一个孩子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都在生孩子…… 打住,打住,打住!乡干部气呼呼的打断秋生,有废话回家对着你家北墙根儿说去。 为啥要对着俺家北墙根儿说?秋生眨着眼天真的问,对着南墙根儿就不中? 北墙根儿不是暖和吗?秋生阴阳,乡干部也跟着阴阳起来了。 不愧是革命干部,处处心疼老百姓,不过俺家南墙根儿也有老夜儿呢,再说了,我还穿着棉袄呢。秋生拍拍自己的破棉袄。 给你一棒槌,你还当针啊,先说你老婆咋办吧。乡干部又阴起来了。 我老婆?秋生一挤眼,早跑了。 跑到哪儿了?村干部问。 对呀,跑到哪儿了?秋生说,我也正寻思呢。你说这婆娘可真会心疼人,怕我经受不住敌人的严刑拷打,跑时不通知我不说,跑后也不派个地下党给我接个头送个信儿啥的。 少说些不值钱的,乡干部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先把你第三胎的罚款交上来! 要钱没有,要命有恁多条呢。秋生说,你总不能叫我去偷去抢吧? 不管怎么样,村干部说,你得交钱,不交钱扒你的房子! 去扒吧!秋生说,我老爹还在床上躺着有病呢,砸死他,就帮了我的忙了。 想得美!乡干部说,你以为我们是活雷锋? 不是活雷锋还跟我废什么话儿!秋生嘟哝说。 村妇女主任一旁看不下去了,说,秋生你听我一个劝吧,你瞧你穷得,上对不起老爹,下对不起孩子,正正心,去挣俩钱吧! 秋生被弄着疼处了,就着了急,穷?我穷得有理!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贪公家的,我心不亏!你们倒是富,可富得没理,心亏不亏? 你别管别人心亏不心亏的,妇女主任接着说,咱就事论事,先说你心亏不心亏。你老爹倒生了你这么个儿子,可你看你老爹享了你啥福了,一个孤老头子把你屎一把尿一把的拉扯大,如今到好,他躺在床上也是尿一把屎一把的。 穷怕什么,秋生理屈辞穷地,只要有人! 交涉了一个上午也没个结果,干部们要吃午饭,却不让秋生回去,说是让他饿饿肚子有利于反省和清醒。秋生笑嘻嘻地说,我们穷人饿一顿怕什么,就不是没挨过饿。 许是上午演讲过多了,许是午饭没吃所致,总之,下午再谈话,秋生死狗样一句话不吭。捱到天黑,秋生便被放回了。走的时候,秋生还有点不乐意,问,政府,能不能让我住这儿?反正家里没老婆,一样冷清。 看没人理会自己,秋生便打算走,临出门前还不忘跟大家道,明儿再见。 回家的路上,秋生又碰见了蹲街门前吸溜稀饭的人儿,人照例向他打招呼,机八被放回来了? 秋生照例回曰,机八放我回来了!照例又去找黑蛋裤裆的事儿。黑蛋照例在他虚晃几个回合后笑嘻嘻地跑开了。不过这次没有腹背受敌,上面老挂着的两筒粗粉条似乎还没顾上出街站台呢。 走到家门,秋生发现二女三女一人骑个门蹲正睡得香呢,秋生一手掂一个,象掂两袋面似的,把她们扔到了一张破床上。及至进了厨房,发现大女正吭吭哧哧的在鼓捣晚饭呢。 爹,家里没酱油了。大女说。 不吃酱油能饿死不? 饿不死吧。大女犹犹疑疑地说。 这不就行了?秋生不耐烦了,饿不死的事儿都是小事儿,犯不着问爹。你办事我放心,娘不在家,咱家的事儿都归你管。只要别把老鼠药放锅里就成。 没有酱油,土豆丝炒开后发白,不好看。大女说。 大姑娘好看,你咬人家一口?秋生更不耐烦了,也不看看自己生在了什么地方,还管什么好看不好看。我告诉你,咱家的原则就是,吃饱了不饥,其它甭废话。 爹,老师想叫我回去读书,你同意不? 我倒想同意,可是有人不同意。秋生说。 谁不同意?大女问。 老师和学校呗。 老师和学校有什么不同意的? 我跟老师说了,如果免去我家大丫的学杂费,我就让她回学校,可是学校不同意,这事儿不能赖我的。 老师说了,你不让我上学,政府就跟你不愿意了。 跟我不愿意?我还跟政府不愿意呢。俺去上你的学,为你的崛起而读书,你不但不给俺发津贴,还让俺倒贴,天底下哪有这等理儿? 老师说了,政府可以抓你住监呢。 别听你老师胡咧咧,政府抓我进去,我的饭碗解决了,可你们呢?政府可没有恁傻。 爹,你不讲理。 理?在咱家,我就是理!再说了,天底下还找不着比我更讲理的。我是以理服人,你不服,说明你不讲理! 怪不得娘叫你曾有理。大女嘟哝了一句,再也不吭了,屋子里一阵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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