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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健军小说| 1994年的寒露风(下)

 锄头雨cty 2016-10-07




  

  李铁柱在我这里没呆两天就回去了,我家里吃没吃的,住没住的,他再呆下去,我们就得去乞讨了。事情都这样了,就算他赖在我家里不走,也不能改变他是个罪犯的现实。李铁柱临走时说,古董,你可要想法子上诉啊,不然这顶破帽子我要戴一辈子了,你积点德行行好吧。听他这么说,我就有气,好像他是不是罪犯就在我手头上攥着,我要他是他就是,要他不是他就不是。倒过来一想,我也理解了他的无奈。

  寒露风的证据我找到了。可种植户推迟播种期,导致“双优二号”生育时间不够造成减产的证据我尚未找到.我记得当初印刷了一份“双优二号”栽培要点的宣传单,可农技站一张也找不到了。447户农户,应该有447份宣传单,总该有一家有的吧。我自己安慰着自己。

  我设计了一份调查表格,将购种数量、购种时间、播种时间以及有无栽培说明书等内容都设计进去了。我想根据表格来调查也许会顺利一些。我拿着表格先去了张炳仁家.刚好吃过午饭,张炳仁坐在他家的厅堂里剔牙,跷着二郎腿,眯缝着眼,一脸的满足。也许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他突然睁大了眼睛,那神情好像不认识我似的。我向他笑了笑,张炳仁依然那么看着我,眼睛一动不动,他的双手像鸟的翅膀一样张开了,身子骨将藤椅塞得满满的,好像担心我来抢走它似的。我说,炳仁兄,我想向你了解一些事情。我尽可能把话说得温柔一些。没想到适得其反,我的话越软和,他的脸色越狐疑,他问,什么事,你说吧。我说,去年你在农技站买了几斤二晚种子?张炳仁说,八斤。是公斤还是市斤?你卖的,你说公斤还是市斤?什么时候买的?阴历四月底。你看过“双优二号”的宣传资料么?我的话音未落,他突然恼怒了起来,说,你笑我没读过书?你读了几句书有什么了不起的,不一样卖假种子坑害邻里乡亲的,我张炳仁是没读过书,可我不会坑人!我说,炳仁兄,你误会了,我不是这意思。你不是这意思,那是什么意思?我只是想问你买种子时拿了宣传资料没有。没有,有也让我揩屁股了。那你是什么时候播种的?这一回,张炳仁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手指差点戳到了我的鼻子,说,我种了几十年的田,还用得着你来教我?你一个假种贩子想拿我来开心?我再怎么解释,也无法平息他的愤怒,我几乎被张炳仁扫出了他的家门。

  过了两天,我又去了牛二家。牛二是个黑脸汉子,牛高马大,说话瓮声瓮气。我比牛二矮了半个脑袋,在我面前,牛二有种居高临下的身体优势。我同牛二说话得仰着脸,好像我特别看重他的脸色。而牛二的脸一年到头黑乎乎的,看不出有什么变化。牛二对我的到来不像张炳仁那么敏感,依然埋头干着手头上的活计。他的屁股下是我曾无数次坐过的沙发,沙发是弹簧的,被牛二压得咯吱咯吱响像有一群老鼠在叫唤。我的胸口挺憋闷的,好像牛二坐在我的胸脯上,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静了静,才问出一句话。我问,牛二兄,你去年在农技站买了几斤二晚种子?五斤吧。牛二连头都没抬,话倒先蹦了出来。你是什么时候去购种的?五月吧。你拿了“双优二号”的栽培说明书没有?这一回,牛二扬起了脑袋,他鼓着一对牛眼瞪着我,说,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想把沙发拉回去就拉回去,这破沙发我不稀罕,你赔我钱得啦。我说,牛二兄,我不是来拉沙发的。你不是来拉沙发,那你啰啰嗦嗦干什么。你没见我在做事么,你不烦,我还烦着昵。牛二说话的时候,他家的狗不停地在我身后转来转去,我回头一看,那狗的嘴巴长长的阔阔的,两根獠牙白森森地戳着,同它的主人一样愤怒地盯着我。盯得我直冒冷汗,几乎逃亡一样离开了他的家。

  我想,只要他给我那张宣传单,我情愿让他家的狗咬一口,哪怕咬个半死,只要留一口气,我还要上诉呢,我总不能背着一个罪名死去,那样到阴间里还是个罪犯,说不定阎王爷还要给我上脚镣手铐昵。我又从名单中找出几户熟悉的农户,不是本村的,上他们家一问,有的说没见过,有的说见是见过可能早揩屁股了。不就一张废纸么,你找它有什么用。其中有一家,在我印象中是个很热情的人家,没想到他突然变了脸色,指着我的鼻子说,你那些假种子就差没害死我,还有脸来找什么破纸。你想要宣传单,自己印就是,你想怎么印就怎么印,想印多少就印多少,还不都是你印出来的。就算我有,我拿去揩屁股也不会给你,你做梦吧你。

  后来,我换了个法子,叫葵花到村子里那些买了稻种的人家去寻找,她的笑脸好,也许人家念个情就给了她呢。我的如意算盘很快落了空,葵花红着两只眼两手空空回来了。我问葵花到底怎么了,她什么也不肯说,只说你就别费心去找了,罪犯就罪犯吧,田里的蔬菜认得你是罪犯,它就不长了?她肯定受了莫大的委屈,正在气头上,我只好暂时不问了。过了两天,葵花的心情慢慢好了起来,我从她嘴里了解到,当她询问宣传单时那些买了稻种的人一脸警觉,说,要那张破纸干什么,你们找到关系想翻案了?葵花说不是。不是?那你们究竟想干什么,想把赔我们的钱退回去,想猪八戒倒打一耙?你们赚昧心钱赚疯了不是?还有更难听的,葵花不愿往下说了,我也就不再问了,不想我的女人再伤心一次啊。

  

  

  在我近乎绝望的时候,一个叫老根头的人来到了我家,如果不是他的到来,我怀疑自己有可能要放弃找寻了。老根头为我送来了那纸宣传单。我从他手里接过宣传单时的那种感动没法用话来形容。粉红色的纸张,透着一股久违的温馨,有种让我想流泪的酸楚。我从口袋里摸出仅剩的几块钱,让葵花去村头买酒,我想同老根头喝个一醉方休。老根头没多说话,见葵花要去买酒,一手揪住她的袖子,强行将她拦住了。老根头说,古站长,我不喝酒,这纸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听说你在找我就送来了。老根头没念过书,大字不识几个,但他有一个挺特别的嗜好,只要有字的纸张落到他手头上,都会仔细收藏着。没事时他就让读小学的孙子将纸页上的字念给他听。有关“双优二号”的栽培要点,就是他孙子念给他听的。别人的稻子颗粒无收的时候,老根头的二晚每亩收获了400公斤。老根头是个村民小组长,他们组上几户人家都是按照老根头说的要求哭栽培的,收成最坏的每亩也有250公斤。毫无疑问,老根头为我送来了—个最重要的证据,那就是我购进的那批稻种不是假种子,虽然它没有检疫证、检验证和合格证,不是金种子,但它是过硬的种子,不存在质量问题。老根头就是证明人,老根头那个村民小组的人都是见证人。我想,老根头是老天爷有意安排来助我一臂之力的。

  老根头的到来还让我记起了另外一件事,农技站有三亩试验田,一半栽种了“金优64”,另一半栽种的就是“双优二号”。也许当时我急昏了头,彻底忘记了试验田的存在。我到农技站一问,那一亩半“双优二号”收获了500多公斤稻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老根头。我到老根头那里寻找那些证人的时候去过他的家,他给我看了几木箱的废报纸和破烂书籍,还有散乱的纸页,内容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这些废旧的玩意儿被他始终当宝贝一样藏着。我问他收藏这些有什么用,老根头没回答我,这个腼腆的庄稼汉嘿嘿地笑了,一脸的傻样。

  其实在我寻找证据的过程中,还有一个人的事情值得对你说说。那个人就是田老三,就是将我家猪圈里的木栅栏拆走的那个人。一个晚上,田老三一个人来到了我家,扛着那捆木棚栏,直接进入了我家的厅堂。卷闸门被撬走后,我家的门一直敞着,谁想进来谁都可以进来。有时候厅堂中央会有一泡新鲜的猪屎或者牛屎,肯定是谁家的猪或者牛来过。我就当它们为我送肥料来了。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能拿走的都拿走了,用不着再装门了,那会儿我也没有装门的闲钱。

  田老三将木栅栏扛进了后院的猪圈里,才折回来跟我说话。刚开始我以为他是来找麻烦的,正思虑着该怎么来对付他。不过我也很坦然,你再怎么找我麻烦,我是彻底的无产者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什么顾虑的呢。俗话说,穿皮鞋的怕穿草鞋的,穿草鞋的怕光着脚板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不怕你笑话,我当时真是这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皮样子。仔细一想,我又觉得不对劲,如果田老三来找麻烦,那用得着将木栅栏扛回来么。我的猜测没错,田老三的确不是来找麻烦的,而是来向我道歉的。

  田老三说,老古啊,有些话我想了很久,到今天才想明白,特意来向你说明一下,向你道个歉,我要不说,一辈子都不会安宁。

  田老三说,老古啊,我一辈子没冤枉过谁,可我冤枉你了,我的稻种不是在你这里买的。我是在老鼠嘴那里买的,贪图便宜啊,他卖的稻种比农技站卖的要便宜一块多钱,谁想到他妈的老鼠嘴不是人,他卖的全是假种子。老古啊,说出来不怕你恨我,我还骂你昧着良心赚钱呢。我是活该。可我不能冤枉你呀。我原想老鼠嘴赔我呀,他那样子,仰卧着一个光鸡巴,仆倒在地一个空屎窟,拿什么赔我呀。我真想一刀把老鼠嘴给剁了。

  老鼠嘴是怎样的人我早有耳闻,水门村的光棍流子一个。也许只有田老三这种贪小便宜的人才会相信他。可转念一想,那么多人相信我古月明了,我古月明卖出去的稻种又同老鼠嘴卖的有什么区别呢,一样让他们蒙受了那么大的损失。我真有点不是滋味。

  田老三说,老古啊,我不能拿你的东西,该赔我的人是老鼠嘴。我以前犯糊涂了,你是国家干部,老鼠嘴没东西赔,你有钱赔呀。我就昧了良心,说种子在你这买的。这是你赔我的一百块钱,我今天带来了,还给你。

  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接田老三递过来的钱。看着田老三激动的样子,我说,田老三,事情都过去了,钱我也不要了,木头你也扛回去吧,有你这话我就够了。田老三见我这么一说,咕咚一声朝我跪下了。田老三说,老古啊,你要是不原谅我,我就没脸见人了。我慌忙将田老三从地上拉起来,他见我去拉他,趁机将那一百块钱塞到了我手里。我握着那一百块钱,像握着一团炭火,掌心真烫啊。

  我从田老三嘴里了解到,从老鼠嘴那里买稻种的人不止田老三一个人,水门村有三五个,别的村也有,加起来有十多个吧。我依照田老三提供的名单,一一找过那些人,可他们没一个人承认在老鼠嘴那里买过稻种,都说是在我这里买的。他们甚至追问,是哪个没良心的冤枉他们在老鼠嘴那里买过稻种。就算他们买过,老鼠嘴只是卖假稻种的小巫,你,古月明才是卖假稻种的大巫,没有大巫哪来的小巫。你们农技站就是一个贩卖假种子的黑窝。不管他们怎么说,我都支吾着,不能将田老三给卖了。

  

  

  有了“双优二号”的检疫证、检验证和合格证,老根头的宣传单和证言,田老三的证词,县气象局的资料,我的证据慢慢收集齐全了。寒露风,就是那场该死的寒露风让我成了一个罪犯。罪犯该是它,而不是我,我只不过是它的替罪羊。我在内心开了一次法庭,宣告了自己无罪。我将那张写着我罪名的判决书拿在手上,逐字逐句阅读,逐字逐句分析。我发现了一句话——是这么说的——“被告人古月明任水门镇农技站站长时,于1994年5月,未经县农业主管部门批准,擅自购进无检疫证、检验证、合格证的晚稻种子,共计1378公斤。”“未经县农业主管部门批准”“擅自购进”,就因这两句话,十五个字,我去了一次县农业局。我不能不去找他们,县农业局是农技站的主管部门,是我曾经的婆家,购买稻种的事都是他们在会议上布置的,我落实会议精神,却给自己招揽了一条罪状。他们不能这样,为了逃避责任出尔反尔,将所有的事情都栽到我头上。

  我被判刑后再也没有去过县农业局。我是个罪犯,一个替他们抹了黑的人,还好意思进去么。可有些事情厚着脸皮也得做呀,此时不厚着脸皮,那一辈子都得厚着脸皮过活。如果我的案子能改判,对他们也是好事,一个单位总不至于希望自己的干部永远是罪犯吧?我没敢去找局长,而是去了办公室。我知道,每次开会办公室都做了会议记录。我只要拿到会议记录复印一份,让办公室的同志签个“复印属实”,盖个公章,事情就办结了。办公室主任是个女的,姓石,年纪比我稍大,都叫她石主任。我向她说明来意,石主任很爽快回答了我,她作不了主,得向领导汇报。她让我在办公室等着。石主任向分管办公室的副局长作了汇报,副局长回复他也作不了主,这事得向局长汇报,局长说了算。现在的局长不是原来的局长,原来的局长已经退了休,原来的副局长提拔成了局长。局长在会客,我只有在办公室继续等着。等了一上午,局长仍旧忙着。下午临下班的时候,我终于见着了局长。局长很年轻,属于年轻气盛的那种。他的办公椅比待客的沙发高了一大截,坐在沙发上看他,我心里有种看牛二的感觉。古月明,你昏哪,怎么能拿牛二同局长相比呢。我暗暗将自己骂了一句。我同局长的谈话很简单,没说两句就止住了。我将刑事判决书递给局长看,局长没接,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我说,局长,这“未经县农业主管部门批准”不符合事实吧?我记得那天的会议是你主持的呢。局长回答我,不错,是我主持的,但你去李铁柱那里购种向县农业局报告了吗?没有报告,因为当时会上布置了。我替自己申辩。布置了你也应该向局里报告呀。局长皱了皱眉头说。

  的确,局长的话不无道理。局长看我一脸黯然,又反过来安慰我,老古,你的事局里几位领导都很重视,能说上话的地方一定会替你说话。但有些事情不能凭个人感情用事,得由法律说话。如果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地方,我会关照办公室的同志。会议记录让石主任复印一份给你,今后你个人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局里,毕竟你在农技站工作了那么长时间。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的内心就只有感动了。但还有一个问题要向局长讨个说法,我将“双优二号”的检疫证、检验证和合格证摆到了局长办公桌上。以前的种子农技站都不需要送去质检的。我对局长说。以前的种子都是县种子公司调拨下去的,检查过了,当然不需要重复检查。局长加重了语气。“双优二号”的证件都在这儿。我坚持说。谁知道你的证件从哪儿来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局长看都没看那些证件一眼,将目光转向了窗外。我哑口无言了,证件白纸黑字写着,李铁柱所在的公司还出具了证明,红朱大印的,如果他们连这个都不相信,他们该相信什么,还有什么能让他们相信。

  离开县农业局时我想骂局长的娘,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娘并没有惹我,我不能冤枉她,何况局长还让人复印了会议记录给我。向县农业局报告只是个程序,我只是漏了这个程序,可那些证件假不了,那些证言证词也假不了。1994年的寒露风都刮过了,县气象局的资料上明明白白记载着,也刮不回去了。局长不承认证件没什么要紧的,还有法院昵,他们是公正的,客观的,不可能辨不清真假,白纸黑字的,谁都有双眼睛看着,想抹也抹不掉。我提着满袋子的证据直接去了法院,我有罪是他们判决的,我无罪也得由他们宣判。

  法院接待我的是刑事庭的庭长,姓许,秃了半个脑袋,个子有些粗蛮。他问我有什么事,我将我的刑事判决书交给了他。他说话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头顶秃着的部分泛着光亮。我想,那是我的希望之光。证据呢?他将刑事判决书看后放在办公桌上,他的双手绞着压在纸页上面,我将“双优二号”的证件给了他。他将证件逐一拿在手掌上摩挲了一遍,放下了,还有呢?我将宣传单和老根头的证言给了他。“‘双优二号’栽培要点:一、‘双优二号’作中稻或一晚栽培150—156天,作二晚栽培142~145天I二、‘双优二号’必须在6月上旬芒种前后播种,还应高度稀播或实行两段育秧,在7月15日前后插完秧,才能满足生育期,避过寒露风……”许庭长将宣传单托在手上,从头至尾一字不漏朗读了一遍。读完之后,他将宣传单放在桌子上,朝我伸过来一只手。我将从县气象局复印的资料递给了他,之后是田老三的证词,县农业局的会议记录。许庭长的头顶有细微的汗珠冒了出来,它们汇聚在一块,越聚越多,成了一片波光闪亮的湖。他的脑袋晃了晃,那些闪光的珠子就滚进了湖边的草丛中,让草丛吞没了。我咂了咂嘴,舌根上有一股苦涩,那些流下来的水分一滴也没滋润我的喉咙。

  许庭长看过所有的证据之后很长时间都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他将所有的材料摞到一块,又浏览了一遍。他的举动让我的心揪紧了。我不知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或者存在什么破绽。有罪,无罪,无罪,有罪,罪大恶极,罪不可赦,我的脑海里不断跳跃着这些字眼。我树起来的信心一丝一缕在逃走,我的信念一步一步在崩溃,每一分钟都漫长得像过了一辈子。如果这些证据不能洗清我的罪名,还有什么能给我希望呢?这些证据就是我的亲爹,就是我的亲娘。是我的良心,是我的人格,也是这个世界的正义和公理。所幸的是许庭长并没有沉默太久,就将我解放了。他在桌子上拍了一掌,两只眼睛直视着我。他这一掌险些将我击倒在地。你是无罪的,你是被冤枉的,我们错怪了你。许庭长的目光炯炯,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让一个罪犯逍遥法外。

  你别笑话我,真的,你别笑话我,那一刻我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朝许庭长深深鞠了一躬,奔出了法院。我要去告诉葵花,我是无罪的,她的男人不是个罪犯。他不是个罪犯。那天的阳光比今天还更灿烂。

  

  

  没过两天,有关我要翻案的消息迅速在水门镇传开了。那些讨伐过我的人又活跃了起来,事后有人告诉我,他们写了一封信,信中罗列了我在水门镇和水门村的种种罪状。这样的人不被判刑天理难容,法院对我的判决顺应民心,合乎民意。信的结尾是一串歪歪扭扭的名字,还有鲜红的手印。有人去了县民政局上访,说水门镇的农民让假种贩子古月明害苦了,十有九家断炊,要求发放赈灾救济款,帮助他们度过饥荒。据说他们还去了法院,向法院赠送了一块“明镜高悬”的匾额。

  那些日子我怎么也睡不安稳。晚上,有人往我家里扔石头,石头从窗子里飞进来,像子弹一样撞在楼板上咕咚咕咚响,有几次差点砸在我老娘的头上。我不得不找来一些木板挡在窗口,原本敞亮的房间被遮蔽得暗暗的,像个老鼠洞。石头砸在木板上,响声更大了,反倒将扔石头的人吓了一大跳。他们不扔石头了,改向我家的墙壁糊稀泥,一团团的稀泥摔在墙壁上,斑斑驳驳的,像张布满雀斑的脸。也许他们觉得摔泥巴不过瘾,换成了牛屎,满墙的牛屎,满屋子腐败的青草气息。葵花顾不得脏,用铲子将牛屎小心铲下来,我说,留着吧,他们给我们送肥料来了。我女人心酸地笑了,泪水在她眼眶里滚动。

  他们恨我了,深深地恨我了。他们的恨我能理解,就像我自己遭遇的委屈一样,心里憋着难受呀。可我不能因为他们恨,就放弃上诉,虽然不一定能证明我无罪,但只要有一分希望我就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就算踏破了门槛,磨穿了鞋底,磕破了脑袋,我也要上诉。我可以忍受饥饿,忍受一辈子的贫穷,但不能一辈子背着罪犯的污名啊。

  我得主动出击,不能让他们坏了我的事情。我特意找到了镇长,镇长管过农业,在工作上打过交道。我应该没留过什么坏印象给他。我将收集的证据一件一件摆给他看,我是无罪的,希望镇政府能出面找到那些进进出出的人作些调解,让他们消除对我的误会,不要闹腾了。镇长将我的那些证据拿在手上,认真查看了一遍,对我说,老古啊,你受冤枉了,这话我们去帮你说。我咕咚一声朝镇长跪下了,眼泪鼻涕全都涌到了脸上。过几天,镇长让人通知我去镇里参加调解会,镇政府的会议室坐了一大圈的人,都是我熟悉的面孔,他们已经不止一次讨伐过我。镇长让我将收集的证据拿出来,放在正中央的桌子上让他们察看。但他们没一个人动弹,甚至连看都没看那些证据一眼,他们的目光全罩在我身上,好像证据都在我脸上写着。我刚开始还挺得住,有那么多证据在,我是无辜的,我不是一个罪犯。我慢慢就坐不直了,腰弯了,脖子也弯了。我还是个罪犯哪,不能不向他们低头认罪。半个小时过去了,会议室没有动静;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动静。镇长让他们说说各自的想法,屋子里有人在干咳,该有动静了。镇长,你不知道,我五亩多地,往年能割五六千斤稻子,颗粒无收啊,都是让这假种贩子害的,才赔了三百多块,我一家老小吃什么啊!说话的是白土村的,边说边抹着眼泪。这一说马上引来很多附和的人,异口同声说着一个事实,都是因为我卖了假稻种让他们颗粒无收了。调解会眨眼变成了批判会、揭露会,他们在揭露我的罪行,批判我的罪行。他们满腔愤怒,他们义愤填膺。他们的嗓门一个比一个爆烈,一个比一个慷慨激昂。等他们叫喊累了,安静了,镇长才开始说话。镇长说,这不是种子的问题,而是天灾,是寒露风的侵害所致。我们得尊重科学,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但镇长的话没法往深里说,就让人截住了。你说它是天灾就不是人祸,你说他是好人就不是罪犯,我们凭什么相信你?截话的人竟然是张水伯,同我一个村的,是个我敬重的人物。村子里谁家有了矛盾,有时会请他去调解。镇长,我活五十多岁了,都活糊涂了,有很多事情我想不明白,也看不明白了。前些年镇民政所贪污了救济款,查到现在还没查出个水落石出,前年你答应给我们村子拨修水渠的钱,到现在也不见影子,给我的工钱还拖欠着昵。今天,镇政府将我们叫过来为一个卖假种子的罪犯开这个调解会,我不明白什么意思,镇长,你给说说,到底什么意思?张水伯说得慢条斯理的,边说边拿眼睛盯着镇长。镇长张了几次嘴,却没有声音吐出来。也许他说了什么,但我没听见,他的声音有可能让他们的声音盖住了。是不是给他翻案了,让他继续卖假种子,给我们来一场寒露风?有人嚷嚷。他们都是一路货色,官官相护。有人指向了镇长。他肯定收了假种贩子的贿赂,或者卖假种子的钱有他的一份。有人的嗓门更辽阔。会议室立刻翻江倒海乱了,什么声音都有。

  我原指望镇政府能帮我调解,结果却适得其反,如果不开这个调解会,他们有可能还不会闹得那么声势浩大。第二天,那帮讨伐我的人又浩浩荡荡进了县城,先后去了法院、农业局、民政局,还有县政府信访办。镇子里有关我上诉的传言更猛烈了。有人说我给法院送了礼,法院要给我翻案了。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甚至有人打了赌我肯定会翻案,因为法院的某某某收了礼对我拍了胸脯,一定会为我翻案。罪犯摇身一变又成了道貌岸然的好人,法院就没少做这样的龌龊事。如果我翻了案,有人说我原来赔偿的钱要退回去,没钱退的,家里有猪的拿猪来抵账,有牛的拿牛来抵账,没猪没牛的,拆屋也要退回去。在他们眼里,不知我古月明成了怎样一个人,我简直就是一个日本鬼子。我让他们的声势吓着了,呆在村子里一动都不敢动。过了些日子,事情慢慢平静了,我去了一次法院。我想找到许庭长,却怎么也找不见他。我只有直接找院长。院长正在开会,我在他办公室门口蹲着。院长开完会回了办公室,有人跟进去了,我继续蹲着,等进去的人都走了,我才进去。院长问我,老古,你又是为了案子的事?院长说话很温和,没有半点法院院长的架子。我说,是。院长说,你案子的事情不简单哪。我说,不简单其实很简单。院长说,哦,怎么简单昵?我说,我是冤枉的,那些种子不是假种子。冤不冤枉不是你自己说了算,得由法律说话,是不是假种子也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得有证据呀。我说,我有证据。到时候你将证据亮出来吧,我相信你说的都是事实,但法院顶着的压力不小。院长向我下了逐客令,我还得去参加一个会议。

  从县城返回的那天晚上,我家挡在窗口的木板又打雷一样轰响了。那响声大得连我老娘都察觉动静了。她双手扶着墙壁,颤颤悠悠站起来往外走。葵花赶紧跑过去搀扶她,婆媳俩靠在墙壁上站了好一阵,等外面没动静了,我娘才睡去。第二天早上,我在窗口下发现好大一堆石块,像个小山丘一样堆积在那里。墙壁上的瓷板也被砸烂了许多。葵花捂着脸,坐在井边轻轻啜泣。我走过去一看,原来水井里不知落进去了什么,提起来的水竟然臭不可闻,水面漂浮着许多不可名状的秽物。  

  

十一

 

  除了李铁柱,还有两个人我是愧对他们的,老根头和田老三。我连累了他们,让他们跟着吃了不少苦头。有一天晚上,他们一前一后进了我的屋子。我不知道他们找我干什么,就陪他们干坐着。老根头抬眼看了我几次,想说什么似乎说不出口。坐了大半夜,田老三才说话了。他们想将给我的证据和证词要回去。但我骗他们说,证据都交给法院了。你去拿回来吧。田老三说。其实证据当时还在我手上,但我接着骗了他们,证据不可能拿回来,法院都采纳了。他们才怏怏离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老根头的两头猪让人下了药给毒死了,田老三的屋子也让人砸了不少石头。我还听说,有人骂老根头,越老越糊涂了,连个卖假种子的罪犯也相信。

  这期间,我又去了一次法院,没见到许庭长也没见到院长。法院另外的人答复我,你的案子暂时不可能有什么改变,我们相信你无罪,他们相信吗?几乎每天都有人来上访,你的案子激起了多大的民愤啊!我无法阻止他们去上访,腿长在他们身上,嘴长在他们身上,就是他们的爹娘也管不了。我问法院的人,他们一天不停止上访,那我的案子永远就没机会了。法院的人回答说,话不能这么说,他们来上访同你的案子是有密切关联的。你不要激动,你的案子牵涉面广,事情复杂,法院也要考虑方方面面的情况,你就耐心点吧。是的,我只有耐心等着。其实我不耐心等着又有什么办法呢?

  

十二

  

  我是一个罪犯,我承受的这些也许算不了什么。不管怎么说,那些稻种都是因为我才进入水门镇的。如果没有我古月明,也许水门镇的农民在1994年那场寒露风中不会遭受那么惨痛的损失。他们对我的恨,我能理解,他们对我所做的一切,不管蓄意的,还是恶意的,我都能原谅。而我无法面对的是我的老娘。我爹中年早逝,我娘一把屎一把尿将我拉扯大。在她晚年的时间,该享受儿子孝敬的幸福的时候,却让她同我一起遭遇了这场寒露风,特别是在她弥留之际,那种惊恐不安的生活一直困扰着她。每逢想起这些,我就特别难受,我是个不孝的孽子啊!

  刚开始,我娘并没有察觉家庭的变故,沙发被搬走了她不知道,自行车被推走了她不知道,到后来,床也被搬走了,家里空荡荡的了。我娘同我们一起睡到了楼板上。那时候,她肯定猜测到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但她脸上始终很平静,从没问过我们什么。我在她睡的房间铺垫了厚厚的稻草。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发现她呆呆地坐在稻草堆上,深陷的眼窝积满了浑浊的泪。那一刻,我的心像被针尖扎了一样刺刺地痛。我娘的床铺原来在靠近窗口的位置,石头飞进来的时候,我将她的床铺挪到了房间的另一侧,那儿远离窗户,有墙挡着,石头伤不到她。娘也没有发现石头,她看不见也听不到。而且葵花及时将石头收拾干净了。令我想象不到的是,葵花在翻晒稻草的时候,竟然从稻草堆里发现了一串石头,它们紧贴着墙壁,一个挨着一个,排了好长一串。葵花没有动那些石头,而是原模原样地让它们藏在那里,只在石头上加厚了稻草。半夜里,我娘就抱了那些石头坐在稻草堆里嘤嘤地哭泣,她的哭声细小,孱弱,在那样寂静的夜晚,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我娘就是在石头袭击我家的日子里病倒的。她先是一声不吭躺在稻草堆里,不吃不喝,也不说一句话。葵花想方设法弄了些爽口的食物,喂给她吃,可她没一点胃口,每次都吃不下几粒米。她的身体慢慢干瘦了下去,最后像一把稻草一样干枯了。我记得,我捧起她入殓的时候她比一把稻草重不了多少。从生病到去世,我娘只同我说过一句话,她说,孩子,将那些石头砌在我的坟上。那些石头全被她弄了出来,整整齐齐堆放在她的枕头边,很像一棺石头冢。

  也许你认为这没什么,生老病死是很正常的事,就是活一百岁一千岁终究免不了一死。这是生命的悲哀。事实上让我深为痛苦的也不全是我娘的病逝,而是她丧事的办理。在水门村,哪家老人去世了,后事都是近邻帮忙料理的。原以为我娘病逝了,也会像其他人家一样有人来帮忙的,没想到连个鬼影都不见。我不得不到邻近的镇子请了一班专门替人料理丧事的人来。葵花到娘家找来了她的兄弟。一家人办丧事,还得请老丈人家的亲戚来操办,我的脸面丢尽了。

  如果事情就这么顺利了结了,我心里也许会安宁一些。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出殡的队伍竟然在我家门口被一伙人拦住了。他们有的扛着锄头,有的扬着铁铲,将出殡的道路挡得严严实实的。我带着哭腔请求他们让开道路,就差没下跪,可他们没一个正眼瞧我的,一个个铁青着脸,钉死在路中间。这一僵持就是老半天。来看热闹的人挤满了道路,没一个人替我说话。后来,是五爷,一个年近九十的老人出了面,五爷说,你们把路让开吧,谁不是娘生爷养的,谁家没有父母,你们别把事做绝了。张水伯说,五爷,您说的话我们不敢不听,可他娘罪有应得,生了这么个孽子,还想葬在水门的土地上,没门,谁说了也没用。五爷气得浑身直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半天,五爷才用嘶哑的嗓音喊叫了起来,你们这帮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畜生,我把我的穴位让给她总可以了吧。喧闹的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他们在五爷的叫喊声中让开了道路。我扑通一声朝五爷跪下了。我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等我抬起头,五爷已经走了,他的身影早让人群淹没了。我娘最后埋葬在五爷的穴位上。

  从那以后,我就沉默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哪儿都没去,老老实实呆在村子里侍弄菜地。过了一段时间,村子里好像平静了,再没人朝我家扔石头。这期间,李铁柱来找过我好几回,催问事情办得怎样了。我说我认了。李铁柱说,你说得轻巧,你认了,那我怎么办,我也跟你一样认了?我没话回答他。李铁柱一生气就回去了,好久都没来找我,想必他也认了。

  五年里,我始终安安稳稳守着菜地过日子。我的家是平静的,没人朝我家的窗子扔石头,也没人朝井里倒粪便。我的菜地常年绿油油的。我慢慢有了些积蓄,重新安装了卷闸门,窗子也装上了铝合金。葵花恢复了以前的笑脸。

  1998年,一场寒露风又侵袭了水门镇。

  1999年,在即将跨世纪的前夕,我的案子终于开庭了。最后的判决都在这纸刑事判决书上写着——

  

       本院认为,原审被告人古月明身为国家农技人员及农技站负责人,虽征得本站其他农技员的同意,仍主张购进生育期较长、不宜推广的晚稻种子,不送有关部门检验而销售给农户,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种子管理条例》有关规定,加上寒露风的侵袭,致使农户遭受严重经济损失。其行为已构成玩忽职守罪。原审被告人以种植户未按要求栽培及播种过迟提供不了确实证据本院不予采纳。鉴于寒露风的侵袭是造成损失的一个重要原因,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204条、第206条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397条之规定并经审判委员会讨论决定:

撤销本院(1995)×刑初字第17号刑事判决。原审被告古月明犯玩忽职守罪,免予刑事处罚。

 

这就是我——古月明的最后判决。“原审被告古月明犯玩忽职守罪”,我是有罪的,仍旧是个不可赦免的罪犯。

  五年后,我握着这纸判决书去找李铁柱的时候,他下岗了,在一条街道的拐角处摆了个夜市摊,煮水饺,炒田螺,烤牛肉,忙得不亦乐乎。也许烟熏火燎的缘故,李铁柱一张脸黑黑的,全然没有了过去的那份白净。我告诉他,我改判了。他懵懂着双眼,不知我在说什么。我重复了一遍,我说我改判了。他什么话也没说,在我肩膀上擂了一拳,那一拳的力量好大,将我擂得—个趔趄,差点栽倒在水泥地上。后来我们喝酒,下酒菜就是水饺、田螺、牛肉,一直喝到天色大亮,他婆娘将摊子收拾了,我们才酩酊而回。

  我没回水门村,有关我翻案的消息早在村里传开了。葵花将电话打到李铁柱家,带着哭腔对我说,你赶紧回来吧,案子的事你就别再折腾了,只要有饭吃有衣穿,管你是不是罪把。我预感到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要不然葵花不会这么说话的。我一激灵,酒就醒了一大半。

  就在一夜之间,我家的窗子玻璃全碎了,没有留下一块完好的。葵花被一块飞进来的石头砸伤额头,在医院里缝了七针。创口愈合后,额头上留下了一条蚯蚓一样的疤痕。那片菜地的样子更惨,几乎看不到一片完整的菜叶了。辣椒刚开始挂果,就被锄头捣成了稀泥,茄子呢,被践踏成了番茄酱,丝瓜的藤条被断成一截一截的,散乱地丢在泥地里,而泥土昵,完全被翻转了过来,上面满是凌乱的脚印。大人的脚印,小孩子的脚印,都深深地陷在泥土里,可见践踏时力量是多么巨大。还有灰烬,大棚的木柱和周围的木栅栏燃烧的灰烬,在菜地中间积了好大一堆,风一吹,灰烬就飘飘扬扬,迷糊着人的眼睛。

  我将事情报告了镇派出所,派出所所长带了两个民警来察看现场,拍了照。他们在村子里调查了三天,结果什么也没查到。村子里的人都有不在场的证据。派出所所长临走的时候对我说,老古,这件事你自己值得好好反思,多在自己身上找找问题,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这里头的情况不简单哪,就算这次找到了肇事者,难保今后不会出现类似的事情。老古,你要三思呀!民警们撤走的当晚,又有石头从窗子里飞进来,落在楼板上咕咚咕咚响。

  再后来,镇农技站的人捎来了话,告知我的工作恢复了,通知我去站里上班。我没有去。我想我哪儿也不去了。哪方水土不养人呢?我生命中剩下的那些日子,就守在水门村,守着那两亩菜地,守着葵花,度过此生吧。我什么念头也没有了。能够平静度过余生就是我最大的幸运,此外,别无所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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