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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构与传承:一次哲学版的大话西游

 花间挹香 2016-10-09

解构与传承:一次哲学版的大话西游

文/宝木笑

哲学著作或许应由通篇的笑话写成。——维特根斯坦

《大话西游》还是被我们不明所以地拍了第三部,9月14日在内陆进行了上映,导演虽然还是刘镇伟,不知是否江郎才尽,但真心物是人非,没有了周星驰的至尊宝,没有了朱茵的紫霞仙子,没有了罗家英、吴孟达、蔡少芬、蓝洁瑛、莫文蔚……于是更加怀念当年的《月光宝盒》和《大圣娶亲》,九十年代后期开始的那场机缘巧合之下的电影传奇,说她影响了一代人,其实也不为过。

《大话西游》现在已经作为一个文化符号闪耀在众神山上,成为中国电影后现代解构主义的标志性文化现象,影片对《西游记》故事和人物的颠覆可谓前无古人,看着今年上映的内陆版《大话西游3》,应该也是后无来者了。说来真的投缘,当年看《大话西游》的时候,心里不由感慨“原来《西游记》也可以这样拍啊”,现在手里捧着这本《看,这是哲学》,不由嘴角微微上翘:“原来哲学史还可以这样写啊”。

唐纳德·帕尔默这位教了三十余年哲学导论课的美国马林学院荣休教授,回顾一生的教学经验,试图用一种轻松的笔调,打破哲学家这种屈从于重大事物引力的天然倾向。其用心有点儿像《文德尔班哲学导论》的作者文德尔班,两位教授都是一生默默耕耘在三尺讲台,踏踏实实教书育人的典范,都是想在教学生涯的最后,给学生和读者一次无愧于心的哲学总结,对这样的作者,我们从来都是充满着敬意的。而唐纳德·帕尔默选择的方式就和文德尔班大不一样了,显然“唐教授”更愿意在阅尽人生之后做一回“老顽童”,要带领读者一起努力获取尼采所说的“快乐的智慧”。

要说明白公元前6世纪直至21世纪早期的西方哲学,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在早于本书一百多年前的《文德尔班哲学导论》中我们就可以略窥一斑,唐纳德·帕尔默作为在现当代哲学研究最为活跃地域中做了一辈子教学工作的资深哲学家更是深知这一点,在某种意义上说,他选择了一种解构主义的叙述方式。而这种叙述方式又与全书的内容息息相关,作者一方面要对这漫长时间跨度中的哲学发展进行概述,另一方面要阐明相对应的哲学文本的内涵,这种兼具史学和哲学双重意义的教育目的,如何让受众不感觉厌烦,同时又印象深刻,与其说选择解构的方式是偶一为之的幽默,倒不如说是师者仁心的必然。

◆ 这种解构的方式,在全书的文本组织形式上就已经呈现。

书中的400余幅原创手绘漫画插图是这种解构风格的具象化,作者把深奥难解的哲学问题描绘成形象生动、活泼幽默的漫画,随意几笔就把哲学思想一一图示化,特别是对相关哲学家的描绘,虽然是白描的手法,但也讲求知人论世,符合其理论和性格特征,堪称传神。我们经常在高中政治测试题里看到的那个“你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作者赫拉克利特,其哲学思想被后世的古希腊人做了悲观主义的判定,他的哲学后来还衍生了一种怀旧和茫然的世界观,于是作者给赫拉克利特的素描就是一位像甘地一般的苦行僧形象,面容凄苦,眼角还挂着一滴大大的泪滴,那种戏谑像极了《大话西游》里对唐僧形象的夸张塑造,充满喜感。

全书的插画都是漫画式的,有些英国最负盛名的插画家和绘本画家托尼·罗斯的味道,那位生于1938年的绘本界“老顽童”的作品有一种独特的幽默感,带着强烈的情感张力,有着深深的巴黎漫画味儿,习惯以幽默的笔触与质朴的线条讲述故事。而这本讲述哲学史的著作将长久以来十分严肃的话题,与这种漫画式的“玩世不恭”巧妙融合,这种对比甚至产生了某种强烈的艺术效果。当写到笛卡尔和他那部著名的《沉思录》,作者丝毫没有留情面,秉笔直书笛卡尔以奴颜婢膝和自轻自贱的方式把这本书献给了“巴黎神学院的最睿智和最杰出的圣师们”,然后就配上了一副漫画,笛卡尔匍匐在几个牧师面前,屁股撅得老高,双臂伸展仿佛拥抱大地,嬉笑怒骂间隐晦地表达了作者自己的看法。

◆ 这种解构的手法,还体现在用最为通俗诙谐的普通概念类比各个哲学流派的核心思想。

轻松幽默的风格往往通过某种比对实现,这也是《大话西游》一类后现代派电影的惯用手法,而在这本哲学史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将充满生活气息的概念用在对哲学思想的类比中,从而极大地减轻了哲学作品因为过于严肃而产生的厚重“负荷”。克尔凯郭尔作为存在主义之父,一直以来给人以严肃甚至尖锐的形象,而他对黑格尔哲学的反对登峰造极,甚至某种程度上超越了叔本华。在介绍这位自认为是一位宗教作者和反哲学家的固执老头的理论时,作者却举了一个这样的例子:一个站在了永恒深渊面前的个人,远方是喷薄而出的红日和无边无际的云海,一般按照我们的逻辑,这个时候至少应该吟诵一句“数风流人物”了,但作者却让这位正处在巅峰体验中的人嘀咕了一句“希望我穿对了袜子”……这种一百八十度的转折,甚至带有了一些艺术上的荒诞意味。谈到尼采,这位哲学史上号称“第三位后康德主义者”,这位在当代焕发出更大光芒的哲学大师,在说到他的“上帝死了”这一表述的时候,不明就里的人们更多的是一种高山仰止,然而作者直接用“圣诞老人死了”进行解读,还配上了周围拉雪橇的驯鹿在哀嚎,带着圣诞帽的人们的如丧考妣,只为解释没有目标,虚无不可避免地无休止重现,于是出现了永恒轮回这一可怕的思想形式,虽然结论如此可怖,但“圣诞老人”这一概念的偷换,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而用现代日常生活的概念去解释哲学问题让这种解构显得更加诙谐,也更加让读者便于理解,在这个意义上,作者实现了本书的副标题——“哲学里的快乐智慧”,实现了让哲学更加生活化,无形中消弭了哲学与普通人之间的代沟。在指出亚里士多德关于幸福观的精英主义倾向的部分,作者安排的是让穿着浴袍的亚里士多德与一位现代的手执扳手的工人进行了对话,工人愤怒地对亚里士多德说:“我认为我很幸福”,而亚里士多德却抚摸着下巴满是怜悯地望着工人说:“不可能”,这种设计和安排已经有情景喜剧的味道了,也让其背后的哲理更加贴近我们。在解释功利主义哲学大师密尔的理论的时候,作者举的例子是让一个普通人来选择阅读文艺复兴时期的诗歌,还是一边在电视上看49人队的比赛一边狂喝啤酒,最终推导出那个著名的结论:如果我们让自己接受快乐计算法的指导,那么或许会证明猪是正确的,在泥浆里打滚可能比研究哲学排名更高。

◆ 这种解构的手法,也在哲学史叙述本身的突破上得以呈现。

当然我们不会因为喜爱一本书,就人为地将其水平无限拔高,但我们仍然要客观地从哲学史阅读的经验角度品评这本别具匠心的书。哲学史的一般叙述手法多按照流派和哲学的“中心问题”来组织篇章,虽然本书也是按照时间如雅典时期、希腊化时期和罗马时期、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等时间顺序进行组织,也有按照大陆理性主义和英国经验主义、康德之后的英国和大陆哲学、现象学传统、实用主义等流派组织素材,但在具体成文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作者不再采用以往围绕某个学说详尽阐述,而是围绕学说中的代表人物进行解读。这种感觉就是我们读历史时候会遇到的体验,《春秋》这种编年体固然玄妙,然而读纪传体的《史记》显然更加过瘾,“解构是某种意义上的颠覆”就是这个意味,而作者在这方面终于向前迈出了坚定的一步。

在这种对哲学史写法的变通解构中,我们才得以在书中享受到更多的哲学乐趣,毕竟哲学的各种学说本身是晦涩的,然而人们“八卦”的本性从古至今没有多少改变,先引起大家对某位哲学家的兴趣,然后自然轻松地说说他的学说。这其实是对以往先有理论,然后顺带有哲人的解构,按照作者的逻辑,是完全的人本主义,唐纳德·帕尔默内心深处恐怕对整个哲学都有着自己充满《大话西游》般的解构意识:我才不管那些殿堂之上的理论有多么高深,最后还不都是人来思考出来的?有甚神秘和了不起的?

在这样的意识下,我们才能读到很多“大胆”而“诙谐”的表述,在讲前苏格拉底哲学的时候我们猛然看到“狡猾的老狐狸,埃利亚的芝诺曾写下一系列至今仍非常著名的悖论……”;在评价雅典时期的智者时候,我们看到作者漫画中雅典的智者在出售“思想万灵油,5德拉克马就能买7.5级洞见智慧”,作者直言“他们(智者)穿梭于城邦之间,收取演讲的入场费,这些演讲的内容不是关于实在或真理的本性……当时流行的不仅是怀疑主义,还有犬儒主义”;当现代时期第一个真正重要的哲学体系创造者笛卡尔登场的时候,我们看到一种非常直接的“不客气”,作者言道:“……笛卡尔能确定地知道这样一个恶灵不存在吗?不,他不能!笛卡尔的心灵被一个邪恶的力量从外部加以操控,这在逻辑上是可能的,所以按照他的彻底怀疑论规则,他假定整个世界只不过是邪恶天才的恶劣虚构”;在谈论霍布斯和洛克认为的自然状态,作者直接用一幅野人之间在扭打和满脸痴相的人在野餐作为比对,很直接地揭示两者的极端主义倾向,让人读之相当过瘾……

解构,是后现代主义经常运用的一种方法,是对旧作的一种再创造,注入再创作者自己的理解,表达不同的甚至是全新的价值观。从实践角度说,解构主义所要拆解的“结构”是形而上学结构,以哲学史的书写角度来讲,其理论和思想的流变结构不是必须拆解的,真正需要被拆解的是哲学史的形而上学内核。在这种意义上讲,全书对哲学史的解构是成功的,因为唐纳德·帕尔默恪守了解构的核心不是变异,而是新角度传承的铁律,就像《大话西游》之所以经典,除了这部电影夸张恶搞的艺术手法,更重要的是没有对《西游记》内核进行完全背离,唐僧虽然唱“only you”,虽然被绑在木桩上大谈“人是人他妈生的”,但仍然没有超出原著对唐僧宅心仁厚到有些唠叨的人物形象设定。

在这种意义上,我们看到《看,这是哲学》对哲学和哲学史内核的传承是坚定的,这表现在其对诙谐幽默手法使用的克制上,也表现在对哲学史上的理论和人物客观的记录上。全书对西方哲学家形象的“漫画式恶搞”给读者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与《大话西游》对各类人物形象的颠覆异曲同工,但就像上面提到的,作者的这种所谓“恶搞”不是为了哗众取宠而杜撰,而是仍然坚守着相关哲学家的理论特点和性格特征。挥舞着剃刀的奥卡姆被画成一个面目狰狞的疯狂教士形象,虽然夸张,但和其赤裸裸的经验主义与所构建的狭窄认识论基础息息相关,因为奥卡姆确实在哲学研究方面激进以至偏执。前面提到的对霍布斯理论中“自然状态”的恶搞,其实还是结合着其悲观主义色彩极强的心理学,特别是他著名的政治哲学观点(国家是一个人造的怪兽“利维坦”,在其中每个人都是另一个人的敌人)。作者对反黑格尔的叔本华也是浓墨重彩,但无论作者怎样渲染,我们只能说作者很夸张,但并不能说其完全在“信口开河”,因为毕竟叔本华本人就说过这样的话:“黑格尔,被来自上面的大人物任命为持有证书的伟大哲学家,是一个愚蠢的、乏味的、令人作呕的、无知的江湖骗子,他胡编乱写、粗制滥造些故弄玄虚的荒谬废话,其无耻大胆已然登峰造极”,可以想见作者有时候只不过是接着古人的“话茬”在往下说而已。

而让《看,这是哲学》最终能够成为一本以解构给读者快乐,以传承给哲学延续的好书的关键,则是一种对哲学自身的敬畏,对普通生命的尊重,以及对我们生活的热爱。唐纳德·帕尔默虽然诙谐,但就像“老顽童”周伯通一样有着善的本心,有着清晰的底线认识。即使作者对伊壁鸠鲁主义导致的“欲望至上”非常不认同,但仍然对个人过着极为节制和简朴生活的伊壁鸠鲁表示了足够的敬意。虽然康德在全书中有着极高的位置(这一点可简单地从“康德之后的英国和大陆哲学”的章节名称获得直观感受),但作者仍然会客观地评说康德“透过现象世界的帘幕凝视,但他一无所获”。这种客观源自唐纳德·帕尔默极高的学术涵养,更源自对哲学自身的深深敬畏,只有内心对哲学有足够的尊重,才会外延到行为上对哲学家给予足够的客观解读。

还要补充的是,很多人都说对周星驰作品的推崇是在过分吹捧,对《大话西游》是在过度解读,因为周星驰自己也没想到《大话西游》就到了如今这样的高度,同样,是否这本《看,这是哲学》也有这样的嫌疑?这个问题很好,只是我们不禁想问:雨果知道自己是浪漫主义么?梵高知道自己是后印象派么?巴赫知道自己是巴洛克风格么?对文本的研究就像对艺术的解读,本来就是“一千个读者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创作者为什么一定要知道,文学理论几个常识之一就是艺术作品被创造后,其所蕴含的东西往往创作者自己也说不清,因为其中蕴含的很多有关时代的、潜意识的、社会的东西,并不是创作者的故意为之,而是自然就会存在的。

《大话西游》里虽然热热闹闹,很多无厘头,但这些年我们回忆她,纪念她,恐怕早已超越了那份热闹和搞笑吧,多少人每每回忆朱茵当年的那段台词仍然热泪盈眶:“我知道有一天他会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情况下出现,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色云彩来娶我”,解构只是《大话西游》的外衣,而对“爱”这一人类永恒命题的传承才是她真正的内核。唐纳德·帕尔默在《看,这是哲学》中嬉笑怒骂,然而我们从那一个个源于现实生活的例子,那一个个来自社会平凡角落的现代人形象,我们知道唐纳德·帕尔默是一位功底扎实的哲学家,但首先他是我们的“唐老师”。哲学不是“唐老师”炫耀自己的牌坊,不是他哗众取宠的工具,他只想让读者和他一起享受“快乐的智慧”,他爱三十年的哲学教学经历,因为“(哲学)激起了远比(教室里)阵阵笑声更多的东西”。

看,这是哲学,让我们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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