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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求是小说|慢时光

 圆角望 2016-10-12


钟求是,鲁迅文学院第三届高研班学员,现供职于《江南》杂志社。曾在《收获》《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出版小说集《零年代》《两个人的电影》《谢雨的大学》《给我一个借口》《我的逃亡日子》等。作品获《小说月报》百花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十月》文学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等。


慢时光

文|钟求是

 

在城里,腊月二十三不算特别的日子,但在这一天,母亲做了一个特别的决定。母亲说:“我要去‘慢时光’。”母亲又说:“我定了主意,我儿可不许拦我!”说这两句话时,母亲瘦瘦地靠在床上,嘴巴看上去吃力,声音却水一样清晰。

“慢时光”是一家老人院的名字,含着几分温馨,可此刻进入我的耳朵,似乎飘着薄薄的凄淡。我心里暗一下,说:“快过年了,你哪儿也别去。”母亲说:“慢时光好啊,有食堂,有医生,还有保姆……”我说:“我马上往家里叫一个保姆。”母亲摇摇头说:“在‘慢时光’待着,我心里不慌,身体也不慌。”我说:“你的身体没病,医生不是看过了吗?”母亲说:“医生能看见病,可看不见力气。”母亲将目光重重移到我脸上,说:“我儿,我身体里的力气慢慢漏掉了。”我说:“妈,你别这么想!”母亲说:“我儿,你最后听我一回,给我几天安心日子!”母亲这么一说,我知道自己挡不住了。我眼睛里差点有了泪水。

吃过晚饭,我给“慢时光”女院长打了电话,又按出远门的标准收拾东西。母亲坐在被窝里,眼光却一直陪着我的双手,看着我把一件件衣裳放进旅行袋,又看着我把一件件日用品搁入旅行袋。见我弄完了,她扇一下手说:“我儿,你早点去睡吧,别忘了明天要起个早。”

我回到自己房间,习惯性地摁开电视机,屏幕上的图像和声音组合出一种吵闹,让人散神儿。我关了电视机,把身子扔在床铺上,然后展开手脚睁着眼睛。天花板上的吊灯新鲜灿烂,提示着这是一个刚装修过的空间。一个多月后,这个由旧变新的空间将成为婚房,进驻一位新娘。这位新娘早过了撒娇放嗲的年龄,应该能够和我一起伺候好母亲,过上扎实的日子。这样的日子离母亲差不多只有一尺远,伸伸胳膊便够得着,但母亲到底放手了。她一辈子守了那么多年月,终于守累了。

母亲似乎是突然间变老的。一个月前,母亲遇到不轻不重的感冒,吃过几天药后慢慢见好,却败了胃口。以前每顿能吃满满一碗饭,现在咽下几口便收住了。虽然吃得少,用餐时间则比先前多出一截。我想母亲身体里没准儿卧着别的什么病,便怂恿她去医院。母亲对医院既害怕又不屑,一贯是敬而远之,这次却从了我。我花一天时间伴着她在医院里走东串西,见各种医生,访各种仪器,得到的诊断是没什么病,多吃点东西就行。不用说,这样的结论让我一半高兴一半失望。走出医院时我忽然想到,母亲既是没啥病,便是老了。细算一下,她已满八十二岁。往前十年二十年,八十二是个遥远的数字,现在却实实在在到达了母亲身上。

之后一些天,母亲的气神儿再没有攒住,脸色也添了些虚白。但她还是坚持着做饭干家务,去菜市场买东西。一次我从外头回来,远远看见母亲拎着肉菜进了楼门;过一会儿待我跟进去,母亲还在楼梯上一步一喘气地走——三层的台阶,她已不容易对付了。我骂了一声自己,便决定夺下她做饭的权力。好在此时学校刚放寒假,我可以安了心打理家里的日常事务。

不料母亲做了一辈子的饭菜,现在突然被接替,心里更落了空,每天有许多时间坐在椅子上打瞌睡。有两回她跟我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丢下钥匙拎着包袱出了房子。第一回她这么说,我没在意。第二回她再拿出一样的梦,我便警惕了。我说你在这儿住那么多年,丢了钥匙也跑不了房子。母亲说,我要想一想这个梦。我说房子刚装修过,好歹也亮堂了,你不住谁住呀?母亲说,我儿你让我想一想这个梦。

现在,母亲要兑现瞌睡中产生的那个梦了。她不光决意离开这所房子,还为自己选好了去处。也许在她看来,“慢时光”至少不是个陌生住地。几个月前装修房子时,我们本来打算租间屋子临时落脚的,可一打听,暂短的租期根本不符合房主们的胃口。后来母亲拐一拐脑筋,找到了老人院,我则去睡学校的单身寝室。那段时间的休息天,我会去老人院看母亲。我知道,跟家里比,“慢时光”远不是舒适的地方。

第二天上午起床,见母亲已穿戴好默默坐在自己房间里。我做了早饭,招呼母亲来吃。母亲吃了两口,嘴巴不动了,眼睛开小差似的悄悄去打量屋子。我心里一动,备好一句问话:“要不今天先不走了吧?”还没开口,母亲说:“你赶紧吃,吃完了咱们走。”

但我没有着急。我慢慢用完早餐,慢慢洗了碗,又磨蹭着整理床铺桌椅。不知怎么,我挺想让母亲在屋子里多待一会儿,哪怕一刻半时。直到母亲再次催促,我才拎起旅行袋搀着母亲出门。下楼梯时,母亲一手把着扶手一手攥住我的衣服,走得有些颤腿。有邻居从身旁走过,问我们到哪儿去。母亲喘一口气说:“我不是去医院,不是。”

下了楼走一段路,拦到一辆出租车。我把母亲扶上车,再自己跟进去,让母亲靠在我身上。母亲扭过脑袋想看窗外,空气的冷让玻璃趴了一层雾。我伸手在玻璃上划拉一下,形成一块清明一些的窗洞。外边的车子、商店和楼房在窗洞里移动,有时快些,有时慢些。母亲抬一抬脑袋,说:“这街上变化真大呀,我一个人出门,准会忘了路。”又说:“这城里呀什么都在多,人多车子多楼屋多,你看楼房们挤得都快打架了。”见我不吭声,她赶紧追了一句:“我儿你可不能着急。”我将脸探向母亲,轻笑了一下。我知道母亲的意思,她还是有点担心我买房子的事。其实我已告诉过母亲,自己已没了另买一套房子的念头,所以不着急了。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老被一个念头逼着,日子便汗渍渍的,把念头去掉,人倒轻松了。

车子穿过市区,找到南郊的一座桥,过了桥沿着河边开一小段路,便见着“慢时光”的院子了。女院长接了我的电话,携着胖胖的身子候在大门口。我扶母亲下车,跟着女院长走进院子。院子里坐着几位明显枯萎的老人,认真又木讷地盯着我们,其中一位用干燥的声音问一句什么,女院长嗯嗯应着,注意力并不分走。我们随女院长踏入简易电梯,摇晃几下到了三楼。一路走过去,暗淡的走道两旁布着一溜儿房间,只有中途一间开着门。女院长抢一下身子进去,热情地说:“呵,给你们准备的就是这个房间。”

房间还不算差,两张床铺一个衣柜一台小电视机,加上有热水的卫生间,有点像私家旅馆的客房。上次母亲不舍得花钱,跟别人合住一间,这回我得陪着母亲,给女院长的电话里便把房间包下了。母亲坐到床上,慢着眼光看一圈房子,脸上没有出现不满意。母亲的态度让女院长松了心。这位五十多岁的女人被人们唤着“院长”的同时显然培养了一副好脾气,她对我们在这个时间点的进住虽然纳闷,但不问出来,说了几句亲近话后便先离开了。




在母亲的目光中,我把旅行袋里的衣服和日用品一一取出来放到恰当的位置。手刚停下来,母亲提示说:“我儿你去把钱交了。”我出门到楼下去找女院长,女院长正坐在自己小小的办公室里。我掏出钱包,却茫然着。女院长看出我的迟疑,说:“你们打算住多少时间?”我说:“还……不知道。”女院长说:“怎么会不知道?”我沉默一下说:“我真的不知道。”女院长通情说:“那行吧,你先交一个月,以后每月每月地交。”我说着谢谢把钱递上。女院长一边点钱一边没话找话地问:“你是老师?”我点点头。女院长说:“看来我的记性没有坏掉,上次你老妈说一遍我就记住了。”我不知道女院长知不知道我的学校,我的学校原来是所中专商校,后来挣扎着爬到了学院,这样我的最高上司也唤作院长。本来就这一点可以跟女院长开句玩笑的,但我没有。我发现自己缺少轻松的心情。

老人院的日子是简单的。因为欠着精力,老人们很少串门,自然也凑不起热闹的声音。若有热闹的声音响起,便是哪位老人磕着身体或耍起情绪了,这时会有楼层服务员来安抚,送上一堆哄劝的话语。在大部分时间,老人们等候的是楼下食堂的铃声。铃声一起,老人们的心思有了去处,手脚也跟着活动起来。但母亲的体力已应付不了去食堂用餐,我也不想让母亲沾上疲累。每次听到铃声,我便带着碗盘下楼,从食堂打回饭菜。这儿的饭菜谈不上出彩,但我每回都要称赞一下,企图逗起母亲的吃欲。不过母亲还是越吃越消极了,有时长久拿着筷子,却不肯伸出去。我帮不上忙,只能要求自己坐在旁边陪着。

除了吃饭用去一些时间,空余的时候还是多。尤其是晚上,母亲一早上了床,先是坐着,不知不觉便滑进被窝。我知道她不一定睡得着,便不敢打开电视,只拿本书闲翻。翻一会儿不觉得有趣,就站起身在屋子里轻轻踱步。屋子太小了,踱了几个来回便容易停在窗户前,因为是冬日的郊外,目光投出去,看到的总是一片暗色和静寂。有时往天空上找,偶尔能见到三两颗星子。我望着星子,没有生出诗意什么的。

不过我和母亲也有舒心的时间,那便是上午。这几日天气不错,没有风儿,太阳开开朗朗地供着。八九点时,阳光未照进屋子,站在窗口把胳膊伸出去,能见到手上一截暖暖的光亮。我跟母亲说:“你坐过来,很快能晒到太阳的。”母亲看一眼窗口,说:“我儿扶我下去,咱们到院子里去晒。”母亲的这个想法让我高兴,我携着母亲去了楼下。

楼下已坐着几位老人,在阳光里半打着瞌睡。母亲往旁边走几步,在小花坛边站住。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和我单独待着。我搬来两张绑着棉垫的竹椅子,跟母亲一起坐下。

在冬日里伴着竹椅子晒太阳,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这么坐着,仿佛突然走进了黑白老照片。没过几分钟,我就觉出母亲挺喜欢这种情景。我跟母亲说:“这儿的太阳真暖和,我都忘了可以这样晒太阳的。”母亲说:“咱家阳台也有太阳,没这儿好。”我家阳台原来也不错,无遮无挡的,后来前边盖了楼房,阳光的供应时间变成一小会儿。我一笑说:“在这儿的好,还可以懒。在家里有太阳你也很少晒得成,你的手脚可闲不下来。”母亲点点头说:“要是往年,这时候我得忙年货,年糕酱肉鳗鲞还有肉冻……”我说:“我喜欢吃你做的肉冻。”母亲说:“我肉冻里不光放了猪蹄黄豆,还放了笋丝杞子,跟别人不一样呢。”母亲的声音里有一丝得意。自打十几年前父亲去世后,家里过年只剩下两个人,可母亲从不省略,节日该有的备货一样也不肯少。我说:“不过现在再吃得好穿得好,过年的味道还是淡了,比不上我小时候。”母亲回忆着说:“我儿小时候淘着呢,过年也不让我省心。”我说:“那么远的碎事你还存着?”母亲说:“存着哩,记得有一年年夜饭你吃得太猛了,肚子胀得放不下,一时又拉不出来,你爸就让你在院子里跑步,跑得脸都白了,再加一身的臭汗。”我说:“这不科学嘛,吃了饭马上跑步不好,出汗还容易感冒。”母亲说:“讲啥科学,把肚子跑松掉,再睡上一觉就好了。”我说:“睡醒了是大年初一,我枕头底下有压岁钱吧?”母亲说:“那还用说,你拿了压岁钱喜欢去买鞭炮。有一次买了一种拉炮,系在邻居门上,然后敲一敲人家的门就溜掉。”我呵呵笑起来:“那时候好,住在旧式院子里,有各种各样的邻居。”母亲说:“后来那邻居告上门来,你爸不打你不是,打你也不是,大年初一嘛。只好跟邻居说,这顿打先寄着,半个月后补上。”我说:“记得记得,不过后来我爸忘了这顿打。”母亲说:“不是忘了,是被我拦下了,我还是舍不得我儿。”我心里一动,不吭声了。我把母亲的手拿过来握了一下——母亲的手太瘦了,皮肤薄得透明见骨。我说:“说这么多话,你累了吧?”母亲说:“我手脚拿不住劲了,嘴巴还有些力气。”我朝那边的几位老人努一努嘴说:“瞧他们的眼神,盯着咱们俩说话呢。”母亲不看他们,说:“他们身边呀现在缺一个儿子。”

阳光中这种安静的聊话无疑让母亲受用。此后几天上午,我陪着母亲准时出现在院子里。阳光依然很体贴地好,只是旁边坐着的老人还在减少,他们一个一个被家人接走过年。不过这并没削弱母亲晒太阳的兴致——在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母亲其实是沉默的,似乎太阳的温暖给她注入了聊话的能量。我们俩的聊话没有章法,一会儿远一会儿近,有时免不了会聊到上娟。上娟是我的未婚妻,一个多月后将成为我的新娘。她也是二婚,不讲究婚礼形式,但大约是为了收拾出嫁的心情,几天前回了江苏老家,准备和家人过个年叙叙话。我跟母亲说,要不要让上娟回来,一起陪陪你。母亲说:“不了,她那么远。”我说:“不算远,坐动车几个小时就到了。”母亲说:“她回一趟家也不容易,别赶来赶去的。”我说:“可我觉得这时候她该回来。”母亲摇摇头说:“她胆子小。”母亲这么一言,我不吱声了。应该说,上娟是个不错的女人,性格温软,心思细腻。可正是这细腻,让她喜欢对事情回味追究,有时一件不大的事,也能琢磨出哀愁或害怕来,使自己陷进去。母亲看到了这一点,所以老提醒我要好好对待上娟,让她心里无疙瘩,不要再乱了日子。母亲的担心不是没根据的,因为我的第一段婚姻的确未把控好。那段婚姻从十五年前起步,在八年前搁浅,正好符合七年之痒的周期。在该周期里,我与前妻生疑、吵闹、冷战、分手,把别扭的事做了一遍,就是没做出一个孩子来。这是我对自己很不满意的地方。我没让母亲听到一声“奶奶”,尝一口孙儿绕膝的滋味。

现在,对着一脸牵挂的母亲,我只能找出一句让她宽心的话:“放心吧妈,我会跟上娟把日子过好的。”母亲慢着声音说:“这人呀谁个没有毛病,像你爸,脾气急,还爱喝酒骂人,但我认他的心地,他心地好。”我说:“我可很少听到我爸使性子骂人。”母亲说:“那是他后来收了,是我慢慢调教的。”母亲咧嘴笑了,脸上皱纹聚拢又散开:“所以呀以后上娟调教你,你也不能一古脑挡回去。”

“慢时光”的时间真的很慢。静寂和空闲把日子拖长了,仿佛过了很久,细数一下,才花掉三四天。

腊二十八晚上,母亲照常先躺下,我看一会儿书也睡着了。半夜里耳朵传进一声叫唤,醒了脑袋抬身一看,母亲坐在卫生间门口的地上。我赶紧跳过去凑到母亲跟前,母亲摆摆手示意我别慌。我将母亲抱到床上查看一遍手脚,好像没啥损坏。母亲有点难为情地说:“我做了个梦把自己搅醒啦,上完厕所出来没走两步,不知怎么就坐到了地上。”我说:“你该叫醒我的。”母亲说:“我的力气真是越来越少了。”我安抚地说:“还好,你的身子没伤着。”母亲停顿一下说:“知道我刚才做了什么梦吗?我梦见年轻时候的自己啦。”我嘿嘿笑了。母亲说:“我儿别笑,我年轻时又不难看。”我说:“我的笑是夸你,夸你没忘了自己的漂亮。”母亲说:“可我一醒来,又忘了自己以前的模样。我脑子好像也没了力气,留不住图像了。”我安慰她说:“这好办,咱们有老照片呀。”母亲点点头说:“明天你去家里把影集拿来,我要看看以前的照片。”

第二天上午,我让母亲在床上躺养,把夜里耗去的气神儿补上,自己则回家去取影集。因为是郊外,我走了一段路才打到出租车。街上已装满纷乱的节前气氛,闹哄哄的。出租车时堵时走,花大半个小时才抵家。

我进门去找影集。影集是母亲存藏的,不过我翻寻几下便拿到了。这是一本不很大的旧式相册,里边一页页认真贴着黑白照片。大概攒着岁月的家庭都会收有这种影集的。我将影集放入袋子,紧着脚步往外走,走到门口却停住了。




不知怎么,此时我心里突然有点空。我返身走回屋子,进到母亲房间。我在母亲的床边坐下,默默打量床上卧着的被子和枕头。本来母亲现在该是躺在这儿的呀,但她没有。我明白母亲的心思,从第一天起我就明白母亲的心思。她不愿意让自己最后的尾声留在这屋子里,给上娟心里添塞疙瘩,给我们以后的日子沾上不好。对母亲来说,她一定认为这是一件很要紧的事情。

难过中我又想到房子。眼下的住房是十五年前单位分给的,做为一所不怎么景气的学校,当初能提供这么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已经很仁慈了。只是随着日子往前过,房子越来越显得局促。与上娟相好后,我曾立计划另买一套房子,瞄着房价追了一段时间,弄得整天气喘吁吁,后来看看无望终于放了手,转而装修老房子。现在想想,最对不起的还是母亲,她忙碌了一辈子辛累了一辈子,我到底没让她住上稳稳当当的房子。

影集带回去后,母亲没有马上看。她躺在床上似乎不愿动弹,好不容易坐起来,样子显得又弱又薄。把饭菜端到她跟前,她只是移眼瞟一下,没有要吃的意思。我心里有些慌,想到了医院,刚说出口,被母亲制止了。她嘴巴蠕动几下,说:“别折腾我。”又说:“我知道……我时候到了。”我瞧瞧她,她的神情似乎清醒又似乎糊涂。

母亲的状况让我稳不住心神,但也没有办法。到了夜里,我不敢让自己入睡,隔一会儿便坐起身探看一眼母亲。暗色中,母亲呼吸平稳,鼻息仍是有序的。

第二天是年三十,上午醒来,母亲的精神竟然又回来许多。用了点早餐,母亲又提出下楼晒太阳。我松一松心,扶了母亲下楼,搬来一张有扶手的藤椅让她坐稳;又见她气色还好,便上楼拿来了影集。

我把影集搁在扶手上,刚翻开一页,母亲的脸便柔了。她说:“这是我十二岁的照片,进城不久跟着别人拍的。”她说:“这张我十五六岁,小脸开始好看了。”她说:“这张我十九岁,就在那年我遇到了你爸。”我一页页翻下去,母亲一张张点说着——显然她对这些照片已收藏于心。等照片翻完,母亲轻轻叹口气说:“这日子呀有时觉得慢有时觉得快,回一回头,离我进城已经那么多年了。”我点点头,母亲小时候进的城,不用算也知道,那是一个很远的时间点。母亲说:“那年村里发大水,我是坐着小舢板漂进城的。”母亲的这段故事我知道,那时城里到处卧着河,通连附近乡村;发大水那年,母亲还是个小姑娘,家里房屋淹没了,大人把她和几个孩子抱到一条舢板船上,没有目标地漂呀漂呀,最后漂进了城里。母亲又说:“就是离嫁给你爸也已经很久了,那个时候我模样好着呢。”我想起什么,说:“妈,有个问题得问你,你嫁给我爸挺早,怎么生我那么迟呀?”母亲说:“这个我以前没说过?”我说:“没说过。”母亲说:“那是不忍说呢。在我儿你前头呀,我有过两个孩子。”我愣了愣,母亲的这段故事我还真不知道。母亲说:“第一个孩子在我肚子里住了七个月,有一次你爸回家晚,我去挑水做饭,一用劲没兜住,把肚子漏没了。”我心里“呀”一声,叹了口气。母亲说:“第二个是女孩,不光顺当生下来,还长到了两岁。两岁那年,她得了一场不大的病,就把小命给放跑了。”我赶紧问:“什么病?”母亲说:“就是感冒,那种老发烧不出汗的感冒。”我吃惊地想讲一句什么,没说出来。母亲说:“可怜这孩子,连张照片也没来得及留下。”我说:“怪不得你不忍说。”母亲说:“打那以后,我肚子再也没动静了。不是不想要,就是怀不上。”我说:“看来轮到我还得等些时间。”母亲说:“说起来也怪,我肚子空了很多年,心里都不搁指望了,没想到后来突然又有了你。”我说:“这是缘分呢,你我该做一回母子的。”母亲轻轻笑了:“我儿说得体贴,这种话你平常可没说过。”我也笑了,说:“今天的一些事你平常不也不说吗?”

停一会儿,母亲忽然道:“说到缘分,我又想着了一件事。”我问:“什么事?”母亲说:“这人呀有没有来世?”又说:“要是有来世,兴许我就能见到你爸和两个孩子了。”我嘴巴动一动,一时不知怎么说好。母亲说:“我不要你回答,你哪里知道呀。反正很快很快,我自己就知道了。”我说:“什么很快很快,我可不想看到你说出这种丧气话。”母亲说:“听人说呀,想知道转世的去处,到时候就摸一摸身子,要是胸口一直暖和着,那是投到世上重新做人了……”我打断说:“妈,今天是过年,你能不说这种没意思的话吗?”母亲“噢”了一声,点点头说:“今天过年,过了大年夜,明天我又添一岁了。”

除夕的“慢时光”仍然静寂,剩下的只有七八位老人,而且个个神色孤淡。晚餐时食堂多做了几个菜,算是造出一点过年气氛。我把饭菜端到房间,心里不存期望,不想母亲胃口打开一些,每样东西都吃了一口;又觉得甜羹滑口,让我盛出一小碗。我拿着调羹要喂她,她不让,自己慢慢一勺一勺吃完。

用过晚餐,我取出母亲的新衣裳放到床边,这是收拾行李时便备好的。明天大年初一,该穿得新鲜些。母亲点点头,说:“好。”又说:“你看电视吧,我先睡了。”说着收了身子躺进被窝。

电视里是春节晚会,唱唱跳跳的。我将声音调低,让自己也坐到床上。因为昨天夜里没睡够,我的眼睛有些迷糊,边看边晃着脑袋打起盹来。睡睡醒醒拉锯了几次,身子向下一滑,便真睡着了。睡到半夜,我被电视里的钟声和窗外的鞭炮声吵醒。我看一眼手表,又伸长脑袋去瞧母亲,母亲睡得平静安分。我想,钟声响过,母亲到底又多了一岁。

接下来的一觉我睡得沉实无梦,早上醒来,见母亲仍安适躺着,双手还有趣地后仰在枕头上。我不想马上吵醒她,轻了手脚进卫生间洗漱。洗漱到一半,我握着毛巾的手突然停住。我瞪着镜子里的自己,脑子冒出一个不好的念头。我扔了毛巾窜出卫生间,凑到母亲床前。母亲的脸是淡静的,跟睡着无异。我松一松心,唤了两声母亲,母亲没有醒。这时我有点懵,因为我从没遇见过寿终死亡的事情。我用手指停在母亲鼻前,等了好几秒钟,不敢做出判断。我吸一口气,乱着脚步在屋子里走一个来回,像是给自己攒一把勇气,然后再次回到母亲床头,使劲推她的身子。母亲一动不动。母亲真的一动不动。

哦,看来母亲是有慧性的。她预见到了自己最后的日子,并且以睡去的方式安安静静地离开。她做的比我想像的要好很多。

我让自己静默坐着,脑子飘飘的时远时近,却什么也没想。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过了不长的一会儿,我听见自己醒转似的丢了口气。我捡起手机,先向女院长通报情况,再跟殡仪馆要了车子。在等待的时间里,我记起什么,把手伸进被窝去摸母亲的胸口。我摸到了一团不肯散去的热气——母亲的胸口仍是暖的。

过了十多分钟,女院长喘着气赶到了。开年第一天让她碰到这种事,实在是很扰人。好在她不太计较,又在老人院见过许多意外,倒也不慌乱。她先察看母亲的脸面和身体,然后问我寿衣准备了没有。我指着床边的新衣裳说:“寿衣没来得及买,先穿这些吧。”女院长说:“那可不行,人去了怎么能不穿寿衣呢!”我坚持地说:“今天是大年初一,先让她穿上新衣服。”女院长不再反对,提来热水瓶调了温水,利索地给母亲擦净身子,换上新衣裳。我怕母亲冷,又给她盖上被子,然后默然坐在旁边。女院长安慰我说:“老太太走得干净,又不痛苦,这种圆满十个老人里头也只有一个。”

一个小时后,殡仪馆的车子来了。车上下来一位工作人员和一副担架,随我上了三楼进入房间。俩人近到床边,使一使力,将母亲放上担架。担架从楼道走过时,有两三扇门开着,门口站着神色黯淡的老人,无语地目送着母亲。

我伴着担架上了车子。女院长站在那儿挥挥手,车子驶出院子。我回过头,看见“慢时光老人院”几个字向后退去,越退越小,越退越远,远成了模糊。我沉默半晌,然后开了口。我告诉工作人员母亲要先回一趟家。工作人员有些不高兴又有些奇怪,说接单时没这个安排的。我明白地表示会给红包,工作人员不吭声了。

车子驶进市区。节日的街道和平时有些不一样,店门关闭车辆稀落,明显少了几分喧闹。车子顺快地穿过街区,按着我的指示,拐几下弯,抵达我家住楼。我跟工作人员说了两句话先下车,然后合力让母亲脱离担架上了我的后背。我调整一下身子,使母亲的脑袋依贴在我肩膀上。此时我才觉得,母亲太瘦小了,在我背上竟显出飘轻。

我背着母亲来到楼门前停一下脚,走了过去。我知道母亲很想回家,哪怕在床上小躺一会儿,但我又知道不能让母亲进家,因为这背叛她的临终用心。我只能背着母亲绕楼房走一圈,让母亲跟房子跟家告个别——这是我刚才在车上已想好的。

我和母亲走过一个单元的楼门,又走过一个单元的楼门。在楼房的旁侧,一个男孩蹲在地上点鞭炮。鞭炮很长,像绳子一样摆出去。他躲着脑袋伸出手,燃着了鞭炮信子,一串“噼哩啪啦”的声音响起,同时配合着腾起一片烟雾。我和母亲在激烈声响中穿过烟雾,走到楼房背面。一位有点面熟的女邻居迎面而来,瞧瞧我又瞧瞧母亲,驻足问了句什么,好在鞭炮声掩住她的言语,使我可以不用答话走了过去。

不多一会儿,我和母亲又绕到楼房正面。那位工作人员站在车子旁边,静静地瞧着我们母子俩。我收住脚步喘一口气,又起一起双手,让母亲的身子在我背上更熨贴些。然后,我抬起脑袋去找三楼的一个窗口,那个窗口属于我家,或者说属于我和母亲。但我没有马上找着,因为我眼睛有些模糊。我明白,是一层泪水盖住了我的视线。

 

选自《上海文学》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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