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红薯飘香时
刘传俊
深秋，阳光普照在我家的后院里，急于栽种白菜的老父亲，看着仍蓬蓬勃勃的几株红薯秧对我说：“刨了吧，到劲儿了。”我把红薯刨出来时，很久没有看到的一个个红中泛白的薯块，不停地在眼前闪烁。
晚上，我像母亲当年做饭一样，将红薯洗净上锅蒸了……然而，怎么也吃不出那时的味道了。
那个时候，每人每年只能从生产队里分到几十斤小麦。麦面的味道我早已淡忘，唯有耐寒能力特强又高产的红薯的味道，成了我美好的永久记忆。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家屋后是个很大的牛铺场，白天用于六爷晾晒土沫子垫牛屋，除冬季外，生产队的耕牛都拴在那里过夜。七十年代第一春的一天，白天还晴朗朗的，谁知夜半却突然下起了哑巴雨。六爷晾晒的牛粪（牛粪垫在红薯池底下易于催母薯早发旺芽。如被雨淋，会减弱能量）可遭殃了。他十万火急般扯着嗓门喊叫起来，听到呼喊，深知其有多大价值的奶奶，叫醒了熟睡中的叔叔和我。我们穿上棉袄，拿起铁锨，跑到了牛铺场上……我们的内衣被汗水浸得潮乎乎的，棉袄也被雨水淋湿了。自始至终，偌大的牛铺场上，只有我们三人在不停忙活。六爷有点儿生气。
第二天晚上记工分，似乎还未彻底消气的六爷，非要队长给我们多记工分不可。他说：“每人记十分也不亏!”最终，被叔叔和我婉言谢绝了。
红薯池里的红薯经过精心培育，慢慢地发芽了，长大了，到了能下地的时候了。社员们每天从中拔一部分肥实粗壮的，到已整理好的春地里栽种。男劳力在有好几里的村中的池塘和地块之间不停穿梭，女社员和娃子们又是往红薯芽根部培农家肥又是封土，大家都乐此不疲。这时栽下的叫芽子红薯。芽子红薯淀粉多，吃起来干面，可切干保存，也可磨粉做粉条做淀粉。
割了麦子，社员们从芽子红薯秧上割下笼头，剪成一截一截的，下面两片叶子剪去，上面留两到三片叶子，插在犁过不久的墒情十足的麦茬地里，旗帜似的招展。这时雨水多了，喜欢戏水的我和伙伴们，便将红薯秧在地头的水坑里洗了，赤着脚丫一趟趟地在大人们的指点下运送。这时栽下的叫秧子红薯。它水分多，易窖藏。如保存得好，能吃到来年春天。
栽上红薯苗后，社员们要不停地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去锄地薅草。尤其是雨后，还要抓紧去翻红薯秧，以免须蔓扎到地里影响产量。日复一日，收获芽子红薯的时节到了。早晨，生产队里的钟声当当当地划过东方的黎明，社员们便扛上工具走向田野。放眼广袤大地，或割秧或刨或摘红薯的人们的一投足一举手，无不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最难忘的，还数傍晚田野里的喧闹。劳累了一天的社员们，收工后要将分得的红薯切成薯干。由于天黑还要“抢占”有利地形，大人们挑着重担步履蹒跚着喊着娃子，娃子们用渴盼的声音喊着大人。在鸡蛋换盐、从不见钱、连手电筒都买不起的年月里，人们只能靠喊声分辨着自家人和方位。在耩过麦子的坷垃地里，忘记了疲劳和饥饿的社员们，在一条凳子上支一个自制的刨子，嚓嚓嚓的切薯片的声响，霎时就在旷野里弥散开来，直到乡村的夜半。
老天不可能事事都随人意。红薯干要是晒到雨肚里，那算愁坏人了。半湿不干的弄到家里，能摆的地方全部摆满，几乎无法下脚。就在这翻来覆去中，红薯干变脓变黄变成黑眼圈——你可别说，好薯干搭配上次一点的面粉轧成面蒸馍或贴饼，照样充饥，尽管它甜中带点儿苦味儿，甚至还透出点儿麻味儿，尤其是在青黄不接的春季。
霜降前后，是刨秧子红薯的时候。我们队里十多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学生娃的任务是割红薯秧，父亲和男劳力们刨红薯，挖红薯是我母亲和其他妇女们的活儿。我们用镰刀先将秧子割掉，然后像卷地毯一样，割一段卷一截，一直能从地这头割到那头。放下镰刀，躺在潮湿的红薯秧上，仰望着白云朵朵的蓝天，闻着扑鼻的红薯秧的清香，歇一歇累酸了的腰部，那个惬意啊……
有了红薯，母亲的饭就好做了。她用超乎巧妇的本领，起早贪黑地变着花样调剂生活。用铁擦子擦红薯丝贴饼或蒸干饭，红薯面糊涂丢红薯或红薯干，蒸红薯，蒸红薯面窝窝头，烧红薯茶……一日三餐，顿顿离不开红薯；一年到头，天天都有红薯相随。我上小学和初中时，放了学，到灶火抓个熟红薯或红薯面窝头就下地了。后来到离家十多里的高中求学，中午用尼龙网兜装几个红薯在伙上一蒸，便是一顿美餐。每逢走近绿树掩映的炊烟袅袅的村庄，我会很敏感地闻到扑鼻的红薯甜香。
十多岁的我，也曾在生产队刨过的红薯地里溜过红薯。顺着红薯筋越撵越粗的，肯定找着个大的，兴奋异常。越撵越细的，我会大失所望。偶尔碰上个“马子”刨出来大小一嘟噜，我能激动好一阵子。
慢慢地长大了的我才知道，红薯的营养价值极高，富含多种维生素，能防癌能通便，可提高机体的抵抗能力，还可制糖和酒精。也难怪，当年人们只要有红薯吃，脸上总是红扑扑的，扁担往肩上一搁，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
红薯曾伴我度过了天真苦涩的童年和充满幻想的青年时光。我永远忘不了它的滋养，正像我忘不了母亲的哺育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