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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诗经大贫嘴之二十九：小雅·鹿鸣（上）】 今天聊的《常棣》这篇，向来作为兄弟之情的标准版赞歌。古人重视兄弟之情，甚至有过于自己的家庭。比如《三国演义》里的刘备。 有一次，张飞醉酒打了曹豹，结果丢了徐州，刘备的妻小都被吕布掳去。张飞拔剑就要自刎，刘备此时说了一段千古名言： 玄德向前抱住，夺剑掷地曰：“古人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说罢大哭。关、张俱感泣。 其实历史上并没有桃园三结义这回事，这事纯属宋代之后三国故事的创造。  把媳妇比成衣服，或某种可以更换的物件。最早见于敦煌变文《孔子项托相问书》。项托，就是项橐。孔子问他夫妇和父母哪一个亲。项橐回答说： 人之有母，如树有根，人之有妇，如车有轮，车破更造，必得其新。 所以，在古人那里，根本就不存在老娘和媳妇掉在水里先救谁的问题。七岁的项橐都说了：“妇死更娶必得贤家，一树死，百树枯，一母死，众子孤，将母比妇，岂不逆乎？” 除了把媳妇比成车轮、衣服，还比作泥皮，例如元曲《神奴儿》：“媳妇儿是墙上泥皮。”可见媳妇地位之低了。 然而，古人还有出人意料的地方。因为娶妻的目的，在古人无非传宗接代，是生儿子用的，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但是，假如儿子和兄弟同时掉在水里，先救谁？ 其实这在刘备仍然看出来。赵云把阿斗从长坂坡救出来，刘备的表现是： 玄德接过，掷之于地，曰：“为汝这孺子,几损我一员大将。”  这在今天看来，叫“刘备摔孩子——刁买人心”。一般人想，怎么可能！刘备怎么会不要自己的孩子，一定是装模作样，给赵云看的。然而原著又明说“掷之于地”，于是就针对这个“掷之于地”产生了很多圆场的剧情。例如老版《三国》就演成刘备一扔，赵云伸手一接。相声《批三国》干脆说是刘备臂长过膝，手一放孩子就到地上了。还有说地面本来有草，刘备朝草里扔的。  其实这事并非那么简单。这是用我们太平时代老百姓的思维去想这些乱世英雄了！刘备这一摔，当然可以是真的！ 有一出元曲，是郑廷玉的《楚昭公》（原作昭公，不是昭王）。又叫《疏者下船》，从名字就可以看出，这出戏赤裸裸地排列了兄弟、父子、夫妻三种关系的顺序： 话说伍子胥打败楚国。楚昭公携妻、子和兄弟芊旋乘小船渡汉江逃亡。船小风大，艄公说：“必须跳下去一个人。否则船要翻。”于是船上四个人讨论亲疏关系，先牺牲谁？这一段是： 【芈旋】：哥哥，梢公道疏者下船。您兄弟想来，嫂嫂、侄儿与哥哥，正是着亲的，唯您兄弟是个疏慢些的，理当下水。 【楚昭公】：兄弟，咱两个须亲，还有不亲的哩。 【昭公夫人】：孩儿，眼见的我顾不的你也。大王，这兄弟同胞共乳，一体而分，妾身乃是别姓不亲，理当下水。 【楚昭公】：夫人，你说的是。……久以后史书中又新添个节妇！ 在昭公“史书中新添个节妇”的庄严允诺下，昭公夫人就扑通跳下水去了！ 然而事情还没完，风浪越来越大，艄公说：“还得跳下一个去。”这时楚昭公只有一个兄弟，一个儿子： 【芈旋】：您兄弟则索辞别了哥哥，下水去也。 【楚昭公】：兄弟，咱两个须亲，还有不亲的来。 【昭公太子】：爹爹，眼见的不亲的是您孩儿也。 【楚昭公】：儿也觑两个是亲骨肉。 【芈旋】：哥哥，留着侄儿，休绝了俺楚家后代。你则放了手，您兄弟情愿下水去。 【楚昭公】：兄弟也我和你是一父母。 【昭公太子】：爹爹，你则好看觑叔叔，你孩儿辞别了，下水去也。 【楚昭公】：儿也，你那叔父呵，(唱)他和我着疼，我和他着热，你比他还疏。 太子也扑通的跳下水去了。 当然，剧情不能让这母子白死，有龙王施展法力在水下接住了，楚国太平后又送还。然而这也奇怪啊，为何传宗接代的亲儿子，和兄弟比起来，竟然比不过？ 其实很简单：楚昭公危难之际，老婆孩子不能帮忙，反是累赘。但芈旋却是自己的左膀右臂，只要有实力，任何时候都能卷土重来。老婆可以再娶，相应地， 儿子当然可以再生。这没办法，这就是生存的需要！所以这出剧最后，楚昭公在不知道妻儿被龙王救了的情况下，居然又娶了一房！还对闻讯前来的芈旋说： 他身丧在波涛内，名标在书传里。一个忠则尽命，一个孝当竭力。我今日立安邦还成子共妻。兄弟也，当初我弃了嫂嫂侄儿，留得你在。哥哥今日还有嫂嫂，少不的生下侄儿。若无了你也呵，那里去再寻个同胞兄弟？ “留得你在。哥哥今日还有嫂嫂，少不的生下侄儿”，这就是楚昭公毫不掩饰的真心话！ 所以，刘备摔孩子，未尝不是真的。因为阿斗无非是个小孩子，就算摔死了，刘备任何时候都可以再娶再生。这事不新鲜，无论正史还是演义，后来刘备也都续弦了。而赵云却不是他的财产，有随时跳槽的可能的。权衡之下，刘备当然有这么一摔；而且必须是真摔，如果竟然作假，犹犹豫豫，赵云难道是傻子？那还能起到刁买人心的作用吗？把楚昭公最后一句唱换成：“若无了你也呵，那里去再寻个得力干将？”就明白刘备的心理了！当然，阿斗后来很脑残，估计也是这一下摔的。 这件事，可以参考刘备的老祖宗刘邦，刘邦逃命的时候，连儿子刘盈和女儿鲁元公主都可以从车上推下来不管。对刘邦而言，孩子这时候就是累赘！这里头没有什么亲情和友情，有的只是利益的计算。兄弟之情越重，其实越说明外部世界的不安全。 太平时期，就会发现多的是妻子不贤，挑唆兄弟分家的故事了！如元曲《老生儿》、《合同文字》、《神奴儿》。比如《神奴儿》的故事是这样的： 德仁、德义是兄弟。弟德义夫妇为夺家产，气死兄长，赶走大嫂母子。后更勒死侄子神奴儿，诬陷大嫂害夫杀子。 这正是太平时期的真实人性。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宁愿看到这种人心歹毒的事，也不愿看到那种楚昭公妻贤子孝的事！ 所以现在可以翻过头来看这首《常棣》了，这首诗把人性也写绝了：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死亡威胁最可怕，只有兄弟最关心） 原隰裒矣，兄弟求矣。（假如地震山川变，只有兄弟来相寻） 鹡鸰在原，兄弟急难。（鹡鸰流落在高原，兄弟着急来救难）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兄弟在家虽争吵，却能同心抗强暴）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死丧祸乱既平靖，一家生活也安宁） 虽有兄弟，不如友生。（那是虽有亲兄弟，反觉不如朋友亲） 兄弟的作用，全都发生在死丧、地震、流落、强盗这样的丧乱之际。一旦过上了太平日子，兄弟之情就立即打了折扣了！ 不学诗无以言不学诗无以言 作者简介：李天飞，中华书局编辑、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学硕士，中华书局《西游记》校注作者，100期《李天飞讲西游》作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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