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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烟雨朦胧胧 2016-10-19

  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田园,但每个人的田园来得有早有晚,各不相同,每方田园里面真正的气象也大相径庭。

  王维有一个耐人寻味的生命历程。他生逢盛世,少有才名,二十一岁就举进士,做大乐丞,掌管礼乐。但是偏偏也获罪于大乐丞任上,因伶人舞黄狮子这件事情受了牵累,被贬为参军。张九龄执政时,又重新提拔王维,做到右拾遗,后迁升为监察御史。

  开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他奉命出塞,写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维的诗集里面,有太多太多的沧桑感慨。同时王维又是一个诗书琴画皆精通的大艺术家,他的思想受禅宗影响很大。无论是他的诗,还是他的画,都耐人寻味。所以苏东坡评他“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正是因为他经历过仕途跌宕,世事坎坷,所以他的田园跟生命清浅淳朴自然的陶渊明又有不同。

  他在《终南别业》里说:“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中岁”是指他历经沧桑的中年,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喜欢佛学禅理,到了晚年的时候隐居在蓝田辋川别业,在这里他自己独来独往,“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十个字深含禅意,走到水流穷尽处,真的穷尽了吗?停下来你就会看见水尽云升。世间的很多东西其实都在转换的,一样东西的消歇,可能转换成另外一种生命的新的勃发。王维的心在起伏跌宕中,终于回到了一种自然的状态。

  田园是一种状态,有些状态是浑朴的,有些状态是彻悟的。王维属于后者。“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尽管他是一个做过高官的人,但即使是遇见一个山间老叟,也可以跟老叟把酒言欢,甚至可以就站在路上聊个没完。真正的田园是什么呢?是一个人放下了身段,卸掉了名分,看见了生命自我,才回得去的地方。

  王维的晚年,白天上朝为官,晚上回到他的居所,焚香读经,放下红尘过往,只有一颗心在。所以王维在《酬张少府》这首诗里说出他晚年所有的心境和物境。“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这个世上再有多么繁盛与衰败,都已经不再扰乱他的心。对于世间的人与事,他没有过多的见解和宏大的规划,他只能返归,护住自己的心性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他身边相伴的是什么呢?“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唯有明月松风自在相伴,心在琴弦上,心在月影中。“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倘若再有人跟他探讨宇宙人生的大道理,他一笑转身走远了,只留下淡淡的渔歌,一切都在不言之中。这一份禅意出神入化,不求让别人懂得,自然也无须与别人争辩。

  长歌皓月、剑啸长虹的李太白,他爱田园吗?

  李白喜欢孟浩然这样的人,所以就羡慕孟浩然的生活。“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李白因为喜欢这个人,连他的田园,自己也想身处其中。“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红颜是指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在还来得及进取的时候,孟浩然就放弃了仕途。其实孟浩然也不那么想放弃,他是求仕不得而归来,多少有些无可奈何。但在李白看来,孟浩然勇敢,放弃得好,时值壮年就已经弃轩冕了,所以他的生活自在,松间云下,可以悠闲长卧。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一个人醉得花月皆醉,这番境界不是很像李白本人的“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吗?“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他真的敬重孟浩然那样的人生境界,那就是他的理想。所以不要以为李白不爱田园,一个人只要有份至情至性,就都会有自己对于田园的一份喜欢。

  李白下终南山,到自己好朋友的山庄里的时候,曾经写过这样的诗:“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写得多美啊。他从这样一座碧山上走下来的时候,唯有山月相随,再回头看一眼他自己走过的路,才知道路已经被青山隔断。他的好朋友斛斯山人在迎接他,“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一起走到家门口,小孩子跑过来把门打开。一路进去,“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院子里面有绿竹,有青萝,曲曲折折进到室内。“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樽前有美酒,天空有明月,这就是最好的日子。“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两个人在一起吟风赏月,当他们吟罢的时候,天空中星辰已稀,几乎快要天亮了。“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什么叫做忘机呢?一个人有机心,就会有很多的计较。陶然而乐就可以忘却机心,这样的日子就是一份天真性情的安顿。

  所以,一生好入名山游的谪仙人李白也爱田园。

  那么,一心忧国忧君的杜甫,他可能爱田园吗?

  杜甫是个有深情的人,他爱江山,爱家国,爱君王,爱百姓,他爱山川,爱流水,爱妻儿,爱朋友,他同样爱田园。“人生有情泪沾臆”,杜甫多情,所以常含泪水。

  在他难得安定的那些日子里,“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他住的地方,南南北北都是春水缭绕,鸥鸟飞到他的身边,人和生物其乐融融。“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家里过去也没有打扫过,现在有客人来了,欣欣然开门迎候。这两句话有一份发自内心的淳朴温情。“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没有什么更好更多的美味,喝的这点酒也不是今年新酿的,所以这不是什么豪华的酒宴,这顿酒喝的是人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最后这句话的情景,特别温馨有趣。老朋友来了,大家喝着酒。杜甫忽然想起隔壁的老汉,问客人,愿不愿意和隔壁老汉喝杯酒?隔着竹篱笆,一块儿干一杯。这点儿随意的闲趣,可不就是真的田园。

  为什么说现在的田园远了?远的不是绿水青山,而是一种生活方式,就是这样隔着篱笆喝杯酒的简单率性。

  杜甫难道不爱田园吗?

  他写《江村》:“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这些是写他家周围的景观。“清江一曲”,也就是那点舍南舍北的春水,环抱着这样一个小村。“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那些鸥鸥燕燕飞去飞来,散漫自在。“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这两句太有味道了。老伴拿张破纸画了个棋盘,也许捡几个石头子就当棋子了,嚷嚷着要找人下棋。小儿子拿了他妈妈针线包里的一根针,用个石块把它敲弯了,就乐颠颠跑去钓鱼。

  田园无非就是这种状态了。寻常日子一旦有趣,就变得兴味盎然。寻常日子一旦有心,身边处处都是田园。这跟杜甫的志向有所不同,但这也是真实的杜甫。并非一个人的生命有了一种壮阔的担当,有了那样一种“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悲悯,这个人的心中就放不下悠扬田园。

  那么,抗金将领辛弃疾,这个二十岁起兵的武将,他爱田园吗?这样一个郁结得“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壮士,豪气干云,他也会爱田园吗?他在《清平乐·村居》中写的日子,跟杜甫家的日子,真是相映成趣。尽管一唐一宋,相隔那么多年,但两个人都是忧君忧国,性情相似,他们笔下那一份朴素天真,也烂漫得相同。“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山东人辛弃疾到了临安,听江南人说话,觉得人家话音柔软,叫做“相媚好”。经历了那么多世事,白发夫妻相守一段宁静时光。几个孩子都干吗呢?“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大儿子能干农活了,扛着锄头上旁边那块地里面去锄豆苗。二儿子不如他哥哥能干那么重的体力活,在家编鸡笼子。看那小儿子,什么都干不了,只知道在那儿淘气,躺在溪边一个人剥着莲蓬,那副贪吃的小样儿,让老父老母眼神里都漾起了笑影……

  每一个人都有他不同的田园,每片田园里面都有一个不可替代的主人公。读这些田园诗,是为了唤醒我们内心的一种状态。也许田园就在写字楼边,也许田园就在柏油路上,也许田园就在你一天疲惫工作之后,也许田园就在你远行归来的那个时分。

  田园不独属于陶渊明,也同样属于李白、杜甫、辛弃疾。每一个人生命里面都有那样一些心情需要托付,托付给田园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种会心的微笑。不管我们多么匆忙,不管我们如何壮志凌云,不失去田园的人,才有充电的地方,有归属的人才有可能一次次出发,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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