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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酒与归田,直写胸中天

 烟雨朦胧胧 2016-10-22

  我们今天去看很多青史留名的人,最先见到的介绍一定都是这个人的官衔。但是陶渊明是谁呢?他不过就是五柳先生。陶渊明留下来的传记《五柳先生传》中说,自己姓甚名谁都无所谓,宅边有五棵柳树,就随便这么叫他吧。他写文章以自娱,“颇示己志”,舒的是自己的心。他家徒四壁,衣服打着补丁,“短褐穿结,箪瓢屡空”。他家可能没有太多的吃喝,没有太多的东西,但是就在这样的日子里面,他可以有自己的一份自由和自在。这就是五柳先生为什么能够名垂千古的理由。

  归来的终点是哪里呢?是回到自己的心,回到自己的观念里。陶渊明在他的《饮酒》里面说:“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寒暑代谢,岁岁年华都会追逐着流水走远,古往今来不都是这样吗?但只有通达的人能够真正看透这件事。有多少人不舍地追问,有多少人扼腕叹息,很多人都说好年光没有留下,人已经老了,梦已经远了。但是陶渊明说,过好今天,过好此刻,一切连起来就是你把握住的今生,为什么要对所有的过去充满了叹息,对所有的未来充满了迷惑呢?

  陶渊明说:“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日夕欢相持”,这五个字说得很有意思。中国人心中有一个难耐的时分——残阳西斜的时候。“断送一生憔悴,只销几个黄昏?”每到这样一个时刻,就觉得一天日子又走远了,太阳将沉沉地坠入黑暗,眼前光影迷离的那一刻照彻了生命的感伤,谁能说“日夕欢相持”?落日时分,生命温暖从容,有酒盈樽,欢畅在心。这一刻他稳稳度过,坦然走进黑暗迎接明早的光明,这就是陶渊明。

  陶渊明在《神释》这首诗里面说了他的观念:“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一个人多思多虑,过分地追究计较,那是要伤害自己的心,伤害自己的命的。想明白这一切就为了追究,放下追究就是顺应。当然有很多人会说,如果世道不让你顺应,你还是会遇到很多意外的,比如困顿、疾病、坎坷,有很多不是你自己可以决定的。当这一切来临的时候,你还能顺应得了吗?陶渊明的回答是:“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这十个字被后来很多文人奉为自己生命的座右铭,并且因此放下了他们的追问和不舍。

  怎么样才能够做到庄子在《逍遥游》中所称的“举世誉之而不加劝”?全世界的人都在夸赞你的时候,你不会因为飘飘然而再往前多走一点。“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当全世界都责难你的时候,你内心毫无沮丧,一派坦然。能做到“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斯已矣”,也就是如此了吧。

  陶渊明果然做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如果以物喜,他不会放弃彭泽令而归来。如果以己悲,当他看见“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就不会安之若素。

  以社会的标准来看,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讲很失败,对家里的妻儿老小没一个交代,但是他并不悲伤,为什么呢?“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生命完结就完结吧,生命中的一切该走的就让它走远吧。一个人从小到大,童年那点天真蒙昧的自由会走远的,长大以后的青春勃发,人到中年的满足,生命的不同状态,都会随着衰老走远的。也许我们的儿女会走远,也许我们身边的朋友会走远,最后连自己的生命都会走远,这一切都是人生应尽之事,只要拥有时真正珍惜过,那么应尽时就随它走远吧,不要苦思苦虑追究不休,这就是“无复独多虑”。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陶渊明不需要名分,不需要官职,不需要别人给他加上的名号,他永远只是他自己。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仲夏时节草木丰美茂盛,围着自己的房屋远远近近看见错落的树木,这个季节一般人会觉得心浮气躁。那陶渊明在想什么?他抬头一看“众鸟欣有托”,因思“吾亦爱吾庐”。人知足不知足,要看跟谁比。而陶渊明只是跟那些物性自然的飞鸟比。小鸟要是累了,就都回树上的窝里,它们要有个依托。诗人累了,就回他简陋的房子里,那也是他的家。人这样比当然心安。我们今天在都市里面可比的生物很少。我们眼前能看见的,离我们近一点的动物,大多数都是豢养的宠物而已,它们是我们的一点玩物和隶属品,不足以作为我们生命的坐标。我们跟谁比呢?跟那些比我们更有权或者更有钱的人比,所以越比越不知足,越比越不爱吾庐,越比越会觉得还有更好的豪宅。这样的日子,人当然不快乐。

  陶渊明回来在干什么?“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耕读是中国人的一个理想状态。出门干活有土地,回家休闲可读书,这种既耕亦读的日子就是中国文人生活状态的归属。取财于地,取法于天。不误农时,回来了有闲心闲情还能念书。

  “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陶渊明住的是个穷街陋巷,这小地方不足以让那些富贵人到这儿来。不想结交权贵,那些大车深辙也进不了他家的穷街陋巷。他的闲情就由此而来,所以他有这份时光。

  “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他自己把酒倒上,把自留地里那些新鲜的蔬菜都摘下来,对着酒,看着天地。“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有一点点雨丝风片吹进这样一个仲夏季节,难道还不清爽吗?所以他的日子是“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陶渊明的阅读大多有趣,但他读的都是些没有功利之用的东西。他在《五柳先生传》里说自己:“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欣然忘食。”如果一个人念书可以念到“俯仰终宇宙”,可以“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那“不乐复何如”,人不高兴还干吗去呢?

  常想起来我刚刚读硕士的时候,启功先生年事已高,每天都在北师大的院子里乐乐呵呵地跟所有人打招呼。我看见他每天都笑容满面,有一天问了他一个傻乎乎的问题。我说:“启先生为什么每天都这么乐呢?”启先生说:“呵呵,不乐那多冤啊。”我当时二十一岁,完全不懂得老师话里的意思。这句话也要走过很多年,经历了很多不快乐的事,才知道人生就这么点时光,当一件事可以想开,也可以想窄的时候,我们却老是想窄,就都是不乐。倏忽之间,说这句话的老师也已经作古了,经历过许多坎坷的启先生,他带走的是那么一个快乐的生命。我们今天不乐不也是很冤吗?“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所有的智者都讲着朴素的言语,对这份道理的认同,也是归来的目的。

  归来的诗写得都这么浅淡,苏东坡说渊明诗“初看若散缓,熟读有奇趣”。这十个字说得也好,陶渊明的诗不会拿到手里就让你惊艳,因为他写的不像李商隐那么深情,不像杜甫那么工整,不像王维的诗有那么多禅悟。陶渊明的诗散淡而舒缓。但是它可堪把玩,“熟读有奇趣”,一遍一遍地咀嚼下去,还不是一般的有趣,是有奇趣,真有意思!苏东坡推崇他,就在于他散发流露出的这种性情。所以朱熹先生说得好:“渊明诗所以为高,正在不待安排,胸中自然流出。”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是不待安排的。人间所有令人惊喜的邂逅都不是别人刻意安排好的。如果不待安排,前世今生那种熟络亲切,那种深刻的认同,会是多大的惊喜。

  元好问说:“君看陶集中,饮酒与归田。此翁岂作诗,直写胸中天。”我们翻别人的诗集,题目都是登某一座山,上某一座楼,在某某水边与谁言别,在某某路上与谁相送。再翻翻陶渊明集,无非在写两件事,饮酒和归田,其中以《饮酒》为题的写了二十首,以《归园田居》为题的写了五首。这个老翁他是作诗吗?他写的是自己胸中天地。所以元好问喜欢他,他评价陶渊明,“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一语天然”,这点天然万古常新,所有的豪华终将散去,那一份生命的淳朴天真永恒不改。饮酒与归田,直写胸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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