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金庸小说之回目

 曹悦芬 2016-10-26
作者:叶哀禅 

我国古代长篇小说的主要形式是章回体,其特点是全书分成数十以至上百个小节,其中 
每个小节被称为一章或一回。每回之前需用题目揭示本回的主要内容,称为回目,而回 
与回之间的衔接部分经常出现诸如“列位看官”“上回书说到”“且听下回分解”之类 
语句,由此可以看出章回小说与其源头——宋元话本之间的继承性。在章回小说发展到 
比较完善的程度之时,回目一般表现为工整的对句形式,但往往不甚严格,用词也不讲 
究精致,毕竟要考虑到不能给广大劳动人民造成阅读障碍,当然也有作者水平所限的因 
素。无论《三国》《水浒》《西游》,还是《三言》《二拍》,或是各种公案小说,回 
目大都如此。若论回目之考究程度,只怕还要数曹雪芹这个大牛。说句实话,很长时间 
没有正经看过《红楼梦》,只是直觉上认为老曹的功底最深,光看书中那些诗句就明显 
跟《水浒》和《西游》中的打油诗档次不同,想必回目的功力也自不凡。 

  到了近代,章回小说的传统逐渐为西化的新小说所取代,反倒在传奇武侠这个“市 
井文学”领域得到了保留(我个人不知道这是不是仅存的领域,但近代以来成名的小说 
家除了张恨水,实在想不起其他人写章回小说的,如果还有很多,那是我的孤陋寡闻) 
。五十年代以前的传奇或武侠小说应该都属于这一传统体裁,平江不肖生、还珠楼主等 
人本质上都是旧文人,我个人对他们的作品一本也没系统地看过,《蜀山》实在太长, 
只看了十几回就无法坚持,只能说不是个人喜爱的风格。旧武侠时期的作品,其回目我 
约略扫过几眼,不肯定地说,似乎都带着“三侠五义”式浓重的草莽气息。 

  而到了新派武侠时代,古老的章回体似乎在这个边缘领域也即将走向没落。首次举 
起新武侠大旗的两大宗师之中,梁羽生身上残留的旧文人气息比同时代及其之后所有的 
接班人们都多,包括金庸。所以在所有这些人中,如其文风一般,他的回目也是最传统 
的,换句话说,也就是最不炫的。至今对其怀念的人们多从七八十年代走过来,当今的 
孩子们看他的小说很少有人会觉得不乏味。相比之下,古龙的西化就相当严重,从文字 
、叙述方式直至每一小节的标题(称为回目似乎并不恰当)都有所体现,但他的标题和 
小说本身相比就平庸的多,有时甚至没有标题。如果没记错的话,《绝代双骄》中曾经 
出现过标题雷同的两节。他的标题形式我记得的有标准的四字短语和具有现代诗意味的 
长短不均的语句,但基本上没有能让我记住的,这可能也是我一直记不清古龙小说情节 
走向的一个原因。 

  说到现代诗,温瑞安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更远且更偏。标题起的那叫一个朦胧,岂止 
是现代,简直就是后现代。这种倾向在他的后期作品体现的特别明显,从章节标题就可 
以很清楚地看出,这家伙就是不打算走正常人的道路,甚至一度达到只求哗众取宠的地 
步,具体例子有兴趣的同仁可以参见“说英雄”系列的“惊艳一枪”和“伤心小箭”, 
就可以明白我的意思。可惜的是,这条旁门左道他走得并不成功,除了令人一时间被淹 
没在那些极具后现代色彩或曰不知所云的语句中以外,清醒过来之后还是搞不清故事的 
来龙去脉——对于我来说,一个小说家命名的章节标题完全无法体现章节的内容,那还 
不如不起这些标题。 

  (一不小心就扯了这么多闲话,我还真是浪费字数的一把好手) 

  还是来谈正题,即金庸小说的回目吧。在我看来,金庸小说的回目是很具吸引力的 
,尤其是在已经将故事熟悉到一定程度之后,回目就自然地吸引了我的目光。他的回目 
好在哪里?首先的一个特色就是高度且准确的概括性。不考虑遣词造句的工整华丽程度 
,合适才是最重要的。要说华丽,温瑞安的题目都是挖空心思,唯恐吸引不了眼球;可 
要是比起回目的合适及其成功,他在金庸面前简直就是个小孩子。 

  金庸的长篇小说都是起初先在报纸上连载,每一回长度与现在修订版不同,最初的 
回目想来应远逊于如今我们所见。第一次大修订时,除了增删内容之外,还要将其整理 
为十的整数倍回,有时甚至要将原来的章节从中掐断,也是可以想象到的。重新分段大 
致完成,就是起回目的时候了。和古代章回体小说及其他新派武侠不同,金庸每次到“ 
且听下回分解”(打个比方,不是说小说中真的出现这样的语句)的地方,间隔特别大 
,我没见过其他人每一回这么长的,小时候就凭这一点区分金庸与其他野鸡武侠小说来 
着。导致的结果就是,我经常把其中的一些经典段落当作独立的短篇小说来读,仍然不 
减其精彩。事实上他的小说脉络清楚也体现在这里,每个大的事件都线索分明,高潮迭 
起,然后逐渐平缓。事件与事件之间作为缓冲,衔接在不动声色中完成,再推向下一个 
高潮。我想他的回目之恰当也与结构严密不无关系,尽管如此,要想出足以包容几万字 
的一个高度概括,仍非易事。 

  金庸的小说经历了一个逐渐成熟的过程,而回目之特色也随之有所变化。总结一下 
,金庸小说的回目可以分为六种类型: 

  一、 无回目。《雪山飞狐》《鸳鸯刀》《越女剑》和《白马啸西风》由于篇幅短小 ,加以回目似有牛刀之嫌,所以没有回目,即使分段也只以“一二三”等数字区分。 

  二、 对句。此对句与诗词中对偶的一联不同,更类似传统章回小说的回目。金庸最 初的两本小说《书剑恩仇录》和《碧血剑》均采用这种方式。 

  三、 固定字数短语。《射雕英雄传》与《神雕侠侣》采用四字短语,后期创作的《 笑傲江湖》则是二字,其实和前期的风格有所不同。 

  四、 不定字数短语。《飞狐外传》《侠客行》《连城诀》属于这种类型,其实样式 比较西化了,但我还是称之为回目。 

  五、 原创诗词。这里所谓的诗词并不是指从诗词中摘出一两句,而是整部小说或一 册的回目首尾相接,连成一首完整的诗词。在我看来这是很新颖也很成功的尝试,直到 前段时间才在一些网络武侠小说中见到了类似的方式,想来毫无疑问是对《倚天屠龙记 》和《天龙八部》的模仿。 

  六、 摘录前人诗词。其实若是摘录的作者换个人,金庸在《鹿鼎记》中玩的这一手,估计就会被骂了。可查慎行是查良镛的祖宗,这就没办法了。 

  没有回目的作品自然就失去了讨论的必要,那就先来看看比较传统的《书》《碧》 
二书。金庸起初大概是想走旧派的老路试试看的,所以在《书》中仍然可以看到古代义 
侠小说的很多影子,包括上下句对仗共十四字的回目。而且近来才发现,回目的最后一 
个字大致上使用相同或相近的韵。当然我对诗词韵部是没有分毫认识的,只是从很浅的 
层面上感觉念起来还算顺口。总的来说,《书》《碧》二书的回目都算的上与内容贴切 
,至于工整精致的程度,金庸自己也承认国学基本功不够扎实,所以这一点也无需强求 
。这两部书都是新旧交替时期的产物,对金庸而言可以说是试验品。大概是自觉和古典 
风格并不是完全对路,反倒有些自缚手脚,从下一部作品开始,金庸开始大刀阔斧地进 
行变革,不仅是题材和内容,旧式回目此后也再也没有在其作品中出现过。 

  虽说略有些不伦不类,但这一时期的一些回目还是给我留下相当深刻的印象。《书 
》上册显得更传统一些,所以相对而言也更接近流水帐。这一点是古代义侠小说难以避 
免的毛病,多条线索同时推进却少有具震撼力的高潮,金庸后期小说就好得多。所以上 
册回目细细看来都给我面目模糊之感,下册虽然陈老兄这万人厌的戏份过多,但剧情起 
伏较大,回目给人印象较深。如“盈盈彩烛三生约 霍霍青霜万里行”,上联讲周绮与徐 
天宏终成眷属,下联则是西行路上关东三魔被李沅芷变着花样恶整,这三人都是我喜爱 
的人物,故事亦令人忍俊不禁,再加上琅琅上口的回目,真是让人想忘记也难。另外比 
较有名的就是第二十回“忍见红颜堕火窟 空余碧血葬香魂”,感觉还可以,也是全书最 
后一个高潮。 

  和《书》相比,《碧》的回目其实是更土一些的,不但一联由七字减为五字,用词 
也更加朴实,作为第二部小说似乎有些奇怪,但我能记住的回目反而更多。以前曾看过 
初稿的回目,比现在更土,有些几乎可说是惨不忍睹(可惜我没有记住一些例句),现 
在的是经过修订之后的版本,就算谈不上文采,至少也不至于出现不通之处。第五回“ 
山幽花寂寂 水秀草青青”,袁夏二人相识;第六回“逾墙搂处子 结阵困郎君”,温仪 
讲述往事;第八回“易寒强敌胆 难解女儿心”,夏青青向袁承志初次表露心事;第十回 
“不传传百变 无敌敌千招”,袁承志和归辛树死磕;第十四回“剑光崇政殿 烛影昭阳 
宫”,袁行刺皇太极结果灰头土脸地被擒;第十七回“青衿心上意 彩笔画中人”,袁承 
志偷窥阿九,以上这些都是我耳熟能详的段落,因此回目也记得牢。从这一点可以看出 
,金庸抓重点和推波助澜的功力有所见长,否则我未必记得住。题外话,温仪追忆似水 
年华的那一段我是很喜欢的,这也大概是金庸的绝技之一——由书中人物口述推进情节 
的首次尝试。但必须承认,第六回的回目实在够挫。在全书回目之中,最好的应当是“ 
慷慨同仇日 间关百战时”,极具气魄,遗憾的是并非金庸原创。而且这两句用来形容袁 
督师及其麾下一干虎狼之将、数万辽东精兵才方才称得上恰当,他儿子就差的太远。最 
后两回“嗟乎兴圣主 亦复苦生民”和“空负安邦志 遂吟去国行”也颇有意味,透出无 
限悲凉之意。 

  在首次尝试之后,金庸的第三部小说《射》想必是极费心血的,也奠定了他自己和 
《射雕》在武侠发展史上的里程碑地位。虽然很多人说《神》是续集失败的典型,但故 
事的可看性却并不下于《射》,并且在创作手法上沿袭了《射》,个人认为显得更加娴 
熟一些。另外不能否认的是,杨过这一人物就引起的争议而言,要远远超过郭靖,这也 
说明了此人物塑造之成功(我绝对不是说郭靖的形象不成功)。 

  《射》《神》的回目都是固定长度的四字短语,这就使这两部书显得更为相像,毫 
无疑问,金庸已经打算对旧式义侠小说的模式进行进一步的扬弃,走适合自己的道路。 
抛弃了他不擅长的对句,改用精炼的短语,看上去似乎显得更土,其实也对作者的概括 
能力要求更高,读者看到简短的回目也容易把握一章的主要内容。在回目的顺眼程度上 
,《神》应该比《射》更胜一筹。《射》中第三十三回“来日大难”,我记忆中此回的 
长度在金庸小说中屈指可数,短的不像话,最多只能作为一个过渡,此处的段落整理似 
乎出现了一些问题,连金庸都难以给出一个比较贴切的概括,只好用一个含混不清的词 
语来搪塞。还有第二十五回“荒村野店”也比较诡异,其实这一回很有特色,靖蓉躲在 
暗处坐观各路高手的争斗。可看到这个过于直白的题目能想象到精彩的内容吗?形成对 
比的是第二十六回“新盟旧约”,个人认为这一回起的相当精彩,既概括的得当,又表 
达得含蓄。 

  《神》的回目相比之下要好一些,前四回“风月无情”“故人之子”“求师终南” 
“全真门下”,读起来感觉很顺畅,也带出了《神》书的气氛。我说的只是自己的感觉 
,而且表达欠佳,因为本身词汇贫乏的缘故,诸位同仁完全可以不同意。总体上感觉, 
也比《射》中的回目来得更含蓄,当然有时候直白的表述效果更佳。 

  《神》全书回目的风格可谓一以贯之,始终体现着“问世间情为何物”的基调,仅 
仅看着熟悉的标题,就可以感受到书中那种忧伤的气氛。所以我认为回目并非单独存在 
,而是应当看作一个整体,与小说气氛相符合。对《射》阅读次数较少,所以不能断定 
其回目的整体氛围如何,关于这个问题,在对后面小说的讨论中也将陆续提到。 

  其实《笑傲》的回目也属于这一类,但考虑到其创作年代与《射》《神》相距很远 
,且回目具有自己的特点,因此留至后文进行探讨。 

浅谈金庸小说之回目(下) 

其实我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对于读者来说,回目的存在意义究竟在何处?勿庸置疑, 
金庸小说具有独特的魅力,读者往往一口气读下去而欲罢不能,哪有心情注意回目?至 
少第一次看的时候,我承认自己是这样的。既然如此,对于一些不习惯重读的读者,回 
目似乎意义不大。我想,回目对于像我这样的爱好者来说,更多是在反复阅读之后才体 
现其意义,而作者的心血此时才能为我们深切地体会到。熟悉内容后,就不需要重新按 
部就班地查找,对自己喜爱的段落,只要一看回目即可明了。没有足够时间的时候,甚 
至不再看原文,将回目从头至尾浏览一番,书中线索即了然于胸,在记忆中回味也自有 
一番别样的感受。而作为作者,在总结回目的时候,所需要考虑的就不只是概括段落大 
意的问题,还要努力使回目成为一个整体,成为小说内容和氛围的一个缩影。至于回目 
采用的具体形式,反倒成为次要问题。 

  以上纯属揣测,不知道金庸是不是也会这样想,总之继在《射》《神》二书中使用 
四字短语渐感得心应手之际,他并没有固步自封,反而更进一步突破传统。虽然四字的 
回目比起对句来简略的多,然而用词仍然尽量显现半文半百的传统风格,也很整齐。到 
了《连》和《飞》中,金庸索性连整齐这个要素也弃之不理,大胆采用了非固定字数的 
短语作为回目,不知道初稿是否也是如此。整齐有整齐的好处,参差不齐用的恰当也能 
够营造另一种气氛。 

  和前四部作品不同之处在于,这两部以及短篇《白》或多或少带有的文艺腔。所谓 
文艺腔的说法,因为我自己也不是很确切其含义,所以难以给出令人信服的定义,又是 
感觉成分居多。中国小说的传统是由外而内陆表达,即多描写人物的外在,含蓄地表达 
人物内心感情,这跟外国小说常出现的大段大段内心独白有很大区别。另外作者除了作 
为一个“说书人”的角色在每一回的首尾处起承转合外,很少出现在故事中进行主观的 
评判。我们看小说的时候就像在看一出出戏,你见过戏台上突然人物定格,画外音响起 
的吗?然而在这三部小说中,却时不时出现作者的“画外音”,以局外人的角度进行道 
理的阐述或感情的抒发。两种方式只要运用的好,是无所谓高下之分的,只有风格上的 
差异。虽然金庸最强的小说大体上走的都是“由外而内”的路线,但《连》《飞》《白 
》的手法我也很喜欢,肯定比古龙的那种“多么伟大的感情”式的咏叹强多了去了。 

  再谈前面所说的回目对气氛之烘托,说来有些马后炮的意思,看完《飞》,再揣摩 
其回目,便无中生有般体会出了些忧郁的气息;还沉浸在《连》中最后一幕“大宝藏” 
的惨烈搏杀之中,这个极平常的题目也就隐隐现出些阴沉抑郁的意味。“紫罗衫动红烛 
移”令人怦然心动;提起“铁厅烈火”,就不由自主想起那危急时刻人性中的闪光与阴 
暗交相辉映;“血印石”的人间惨剧;“宝刀和柔情”,随风而逝的往事中远去的孤寂 
身影。当然最不能忘怀的还是最后两幕:“相见欢”与“恨无常”,反差强烈,义气相 
投的知交刚刚离去,不共戴天的仇敌便找上门来,随后世上最后一个亲人撒手尘寰…… 
只看回目,就可以回想起那些曾感动过我的故事。 

  和《飞》在最后的回目中直露的情感相比,《连》的每个标题始终是那种淡淡的味 
道,无论是五年的冤狱、被斩落的四指、爱人被迫分离,还是活埋亲女、靠老友的尸体 
维持生命、心怀鬼胎所致的反射性砌墙,所有这些都隐藏在那些平淡的回目后面。然而 
读到这些惊心动魄之处以后,回头再看,却又觉得找不出更加适合的概括。悲惨的事实 
只需要平实地记录下来就已足够,无需人为地加入修饰因素,毫不做作地娓娓道来才能 
达到最直指人心的效果。 

  最喜欢的一回就是“人淡如菊”,这样雅致的名字后面却隐藏着惨绝人寰的人伦悲 
剧。当然对我来说,宁愿记起的是那个书中没有任何正面描写的女子和她的情人,还有 
他们所爱的菊花。这里的“淡”字是我极为有限的表达能力无法表述的,或许根本是我 
无法了解的,只是无由的感动。“空心菜”,很平常的蔬菜名,在这里的含义却可以延 
伸到无限,狄云逃出生天后,吃着阔别已久的空心菜,他为什么会突然泪流满面?菜园 
的那一头戚芳温柔呼唤着的,已经不是她青梅竹马的师兄,而是她跟另一个男人生的孩 
子。空心菜仍然是她生活的重心,然而却已经不是同一个人。改变的是她,是狄云,还 
是整个生活?无论如何,那段空心菜的往事已经再也不能挽回了。 

  (觉得还是打住比较好,要不然待会只怕就要改菜市场了) 

  越写越觉得《连》的回目很有可论之处,除此之外,“羽衣”和“梁山泊、祝英台 
”等回目也很有趣。其实是我很喜欢这部小说的缘故,所以一不小心有些偏题,牵强附 
会也在所难免。 

  《侠》的创作年代很晚,但也采用这种回目形式,看来有些奇特,因为这是一部很 
成熟的作品,完全没有文艺腔的感觉在内。很多人认为它不怎么样,我倒是越来越欣赏 
。《侠》描写的是一个规则扭曲光怪陆离的世界,用一个心底未曾遭到世俗污染的人的 
视角来观察,尽管这个人被大多数人视为白痴。相应的其回目也显得稀奇古怪,花样百 
出,又是“白痴”,又是“大粽子”,“雪山剑法”之后跟着“金乌刀法”,简直就像 
是三流武侠的噱头,好教人摸不着头脑。 

  一般来说,事物的发展规律应当是螺旋上升或波浪前进(马哲这么说的,不是我啊 
),金庸小说的回目也是如此。最初是比较花哨整齐的对句,然后向简朴趋势发展,直 
至字数不等的短句,再向前的下一个阶段就是辉煌灿烂的大爆发时期,此时,金庸已经 
能够很熟练的驾驭武侠这种题材,想要玩些花样也是自然。我将这个发展过程归结如下 
—— 

  炫(伪)——土(积蓄力量)——炫(真) 

  前面的炫不是金庸自己的东西,是传承而来的,而且继承的既吃力又不顺手;中间 
的土是为大爆发积攒力量,是必需的准备阶段;到了后面的炫,可就是货真价实的功底 
了,于是一代武侠宗师功力大成,出关后群雄归心,天下再无抗手。 

  《倚》的回目是一种比较古老的诗体,称作柏梁台体。这种诗体的特点是一韵到底 
,似乎比较适合古代的文人们闲着没事干做游戏时限定韵进行联句?(这个我没查,若 
是说错欢迎劈头盖脸的砖头)。其实我对其了解极为有限,只知道比较有名的例子是曹 
丕所作之《燕歌行》,反正都浪费这么多字数,也不在乎再多花一些,干脆摘抄如下: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 

  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 

  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曹丕《燕歌行》二首之一 

  大家看看是不是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关于《燕歌行》与《倚》之回目诗的比较, 
台湾金庸茶馆的诗词版主潘国森先生曾作过精彩的论述,他是内行,我在这里班门弄斧 
无异于自取其辱。 

  作为诗词可能很一般,但作为回目无疑是极其成功的。《倚》中的四十句诗,我比 
较喜欢的还是第一册的十句,大概因为这册看的最多吧。一韵到底的好处就是读来自有 
一股气势,自“天涯思君不可忘”起始,挑战,创派,夺刀,出海,生子,归来,自戕 
,终至“百岁寿宴摧肝肠”,一幕幕经典场景历历在目,线索极为清晰,故事环环相扣 
,还是那句话:要想回目起的妙,首先小说得写好。后文中比较经典的段落还有“不悔 
仲子逾我墙”“祸起萧墙破金汤”“排难解纷当六强”“太极初传柔克刚”“四女同舟 
何所望”“东西永隔如参商”“新妇素手裂红裳”“天下英雄莫能当”等等,都是想起 
就心神激荡的回目,不再详述。 

  在《倚》中金庸还嫌不够炫,到《天》中更是绞尽脑汁地将每十回凑成一首完整的 
词,这种方式在他之前从所未见,我小时候根本没注意,就觉得怎么这家伙每一回名字 
都怪怪的。稍微大一点之后借到了全本,无意中发现第一册的回目连起来好像……立刻 
去翻其他几册,汗当时就往下流,想这老大实在是太牛了。 

  我在这里所说这两本书回目起的好,并非指他诗词水平有多高。重复过很多次,我 
在诗词方面跟门外汉没有本质区别,所以大言不惭地鼓吹金庸的国学功底不是我的作风 
,他自己也承认过这些回目等于“初学者全无功力的习作”,想来不是一味谦逊。我之 
所以说他牛,是因为他能够将回目凑成词,而且每一句又能够充分概括一回的内容。简 
而言之就是既漂亮又有用,在实用和外观两个方面取得了平衡,他强就强在这里。顺便 
小声地说一句,尽量不让诗词行家听到——我真的很喜欢那五首词啊。 

  估计在座诸位很多都对《天》的回目念念不忘,(上)的回帖里面已经有同学迫不 
及待地举手发言:我喜欢天龙的回目!可是我对词的了解比诗还少,只好靠掰的。五册 
,五首词,五个词牌,细看就会发现很有趣的现象。其实这个话题肯定很多人都说过, 
就是词牌与本册的情节人物具有一定程度的相关性。 

  《少年游》,有人敢说不贴切吗?站出来让大家瞻仰一下,然后回到你的火星去, 
地球的气候不适合你。这一册被潘国森称为“段十回”,以段誉少年时代的游历为主线 
,当然“游”到江南去并非他的本意。记得长江公子襄曾经从极为独特的角度探讨过这 
一词牌,虽然有些走火入魔,但掰扯功力之深委实令人叹服,可惜未见下文。 

  《苏幕遮》略过,先看《破阵子》。反对相关性的同学请举手!然后站起来直接到 
教室外面墙根站着反省去吧,啥时候承认词牌与内容的相关就可以回来。“破阵子”无 
论是词牌本身还是经典的词句,都毫无疑问属于豪放派,金庸书中还有谁比乔老大更加 
豪放?况且“金戈荡寇鏖兵”这一回你当是摆设吗? 

  《洞仙歌》,不觉得这个词牌很有虚无飘渺、匪夷所思的味道吗?也就是逍遥派的 
作风。那就得了,虚竹的际遇之离奇只怕可以冠绝金书。而无论是无涯子、童姥还是李 
秋水,都不似尘世中人,非妖即仙。虽然略显牵强,但也并非毫无根据吧。 

  现在回到《苏幕遮》,比较令人费解,没办法,只好靠掰了。嗯,这个,似乎有些 
印象这个词牌的来源与外来的胡人乐曲有关,而乔峰就属于当时的胡人。另外,遮住的 
帷幕可以理解为被掩盖的真相,乔峰的身世之秘被隐瞒了三十年,是不是也搭点界?这 
一段可谓牵强,非常牵强,大家想怎么骂都行。 

  《水龙吟》,龙这种传说中的神兽一旦咆哮,会是何等景象?自然是震天撼地,风 
云际会。“敝屣荣华 浮云生死 此身何惧”“教单于折剪 六军辟易 奋英雄怒”, 
乔峰那两截断箭直贯狼头正中,最后一次向世人宣告了他的契丹血脉,那一刻天地亦为 
之变色,谁敢说配不上“水龙吟”,我就跟他死磕。另外,这个词牌给我一种波澜壮阔 
之后逐渐风平浪静的感觉,用来作为结尾自是再好不过。 

  (打住吧,《天》已经谈的够多了,继续我们的行程。) 

  前面说到金庸小说回目的发展遵循的轨迹是“炫——土——更炫——”,那么,破 
折号的另一端此时将指向何方? 

  于是,金庸小说中最简短的回目形式出场,《笑傲江湖》,每一回仅有两字。这是 
第二次由繁入简,回目的含义变得更为内敛。 

  字数变得更少其实未必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这代表着可以用来操作的资源减少, 
要用两个字涵盖数万字的一回,难度比四字只高不低。四字的话,相对的腾挪空间要大 
的多,既可以用成语,也可以在一个短语中同时包括主谓宾三个关键成分,要描述清楚 
一件事情已经足够。两个字所造成的难度只怕并不止是加倍而已,因为主谓宾中最多只 
能包括两个成分,大致上只有三种够成词组的方式:主谓、动宾和偏正,另外可以再加 
上专用词语。但另一方面,当必须用如此稀少的资源实现目标时,简单的两个字使人产 
生的想象空间就扩展到了一个新的程度。金庸干得非常漂亮,事实上我可以背出全四十 
回的回目与其回目的高度精炼不无关系。我对《神》的熟悉程度未必下于《笑》,但其 
回目我就背不下来。《天》的五首词相信很多人都能毫不费力地背诵,可是与其回目之 
间的相关性不同,《笑》的回目是完全独立的。 

  当提到“绣花”的时候,你想到了什么?我现在基本形成了反射,大概会回答是东 
方阿姨。其实绣花是那一回中的一件小事,真正的标志性事件是四大高手围攻东方不败 
。然而“绣花”这个词代表的是这一回的中心人物东方的特征,用其作为回目既能概括 
主题兼且不落俗套。屏息观看完那场噩梦般的战斗后回过头来的时候不得不承认,没有 
比其更加合适的词语。 

  从全书的氛围来看,作者是以一种冷静的笔调来一点一点地轻轻拨开覆于江湖之上 
的迷雾,这一点与倚天的如诗如画、天龙的大开大阖都有所不同。所以两字的回目形式 
也带着那种特有的清冷,不进行进一步的勾勒,只是淡淡地刻出轮廓,留给读者的是近 
于无穷的浮想联翩。在这一点上,《笑》与《连》可谓异曲同工。不敢贸然评价为“大 
巧若拙”,只能说,对其回目的喜爱不在对《天》之下。 

  (累死我了,越到后面越没词,打起精神,向终点冲刺) 

  最后的一部,金庸在此前几乎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到了这个地步,他面对着这样 
一部收山之作,还有什么压箱底的绝招?说来简单,一个字,借。跟谁借?祖宗。 

  金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他先祖查慎行的《敬业堂诗集》中翻出五十联来作为《鹿 
》的回目,甚至不惜内容与标题脱节,也算煞费苦心,用意很有可能是为了给祖先的诗 
打广告。在此之前我虽然听说过查慎行的名字,倒确实没有看过他的诗,乍看之下似乎 
跟《书》的回目类型相似,其实水平之高下不可同日而语。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金庸 
写小说肯定也能比他祖先高出十七八个段位,所谓术业有专攻而已。 

  查某人的诗以我外行的眼光看绝对是可以拉出来溜而不至于贻笑江湖的,其中很多 
地方看不懂,即使这样也觉得有一些似乎并不是那么切题,这也难怪,总不能要求查老 
先生预先为其子孙的小说准备好回目吧。 

  说实话,这么牛的回目不是我能详细解释的,只从小说的氛围上略掰一二。《天》 
和《鹿》都是五十回的超大作,而所涵盖的时空范围均极为广大。相比之下,《天》的 
江湖偏重于超现实层面,故事情节更为离奇和脱离现实,而《鹿》虽然也出现很多荒诞 
的情节,但它所依靠的历史基础更加坚实(相较而言),更多事情可以在现实中找到映 
射。换句话说,《天》写的是江湖,《鹿》写的是社会的某个层面(别跟我较真问有那 
样的社会吗,领会精神就好)。所以《天》的回目就更富有英雄传奇式的浪漫气息,而 
用专业水准的古体诗来衬托《鹿》的现实性还算是得当。当然,一些回目的准确性值得 
商榷就是另外的问题了。 

  台湾金庸茶馆的潘国森先生一直致力于金庸书中各种诗词的整理分析工作,曾经讲 
解过《天》的五首词,十分精彩。其实我更期待的是他能够将《鹿》中回目之原委一一 
道来,可惜的是他曾经开始过,不久就放弃了,可能是工作量大的缘故。希望潘先生或 
其他有心的内行同仁能够早日补上这个缺憾,也好让和我一样的土人开眼。 

  对于专业级的诗词不敢轻易置评,只好列出一些印象最深刻的回目: 

  “纵横钩党清流祸 峭茜风期月旦评” 

  “无迹可寻羚挂角 忘机相对鹤梳翎” 

  “春辞小院离离影 夜受轻衫漠漠香” 

  “九州聚铁铸一字 百金立木招群魔” 

  “草木连天人骨白 关山满眼夕阳红” 

  “待兔只疑株可守 求鱼方悔木难缘” 

  “身作红云长傍日 心随碧草又迎风” 

  “云点旌旗秋出塞 风传鼓角夜临关”。 

  想想觉得有些好笑,这些或婉约或豪壮的文绉绉诗句竟是用在一个既无文才也无气 
概的小无赖身上,倒也堪称“珠联璧合”。 

  末了最后一回,是最难以忘却的——“鹗立云端原矫矫 鸿飞天外又冥冥”。那化作 
飞鸿消失在天际云端的,究竟是韦公小宝,抑或是查公良镛? 

  或许两者都是吧。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