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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红楼

 Jiangriver57 2016-10-29





带着修行的心性读红楼

 

“槛内”与“槛外”

 

我是把《红楼梦》当“佛经”来读的,因为里面处处都是慈悲,也处处都是觉悟。

——蒋勋

 

历时半年,跨越一个寒假和半个暑假,断断续续在繁忙的工作里挤着时间,终于读完八辑《蒋勋说红楼梦》。

《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作品,由于传世版本极多,加以欣赏角度与动机的不同,学者们对于涉及《红楼梦》的各个方面,均有许多不同的看法,由此形成派系众多的“红学”。而蒋勋说《红楼梦》,说的是纯粹意义上的《红楼梦》,撇开索隐,撇开流派,撇开掘地三尺的考证与探秘,只说红楼。

他说,世界文学名著中很少有一本书,像《红楼梦》,可以包容每一个书中即使最卑微的角色,可以让你不断看到“自己”,这是一本可以阅读一生的书。

跟随蒋勋,再一次走进《红楼梦》的世界,有一种修行的感觉。蒋勋引领我们去看书里各种不同形式的生命,高贵的、卑贱的、残酷的、富有的、贫穷的、美的、丑的。曹寻芹把他们一个个呈现给我们,没有“嘲笑”,只有“悲悯”;没有“厌恶”,只有“包容”.

这一个一个不同形式的生命也映射着现实社会的某一种人物或是人物的某一方面甚至是某一时段的心境。看看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其实都在《红楼梦》中,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宿命,走向自己的命运。我们也不应有“嘲笑”与“厌恶”,只应报以最大的“悲悯”与“包容”。

同样的,我们自己也在《红楼梦》中。有时是黛玉,多愁善感,孤高清傲,追求生命的高洁;有时是宝钗,圆融世故,沉稳练达,在意现实的成功;有时是湘云,单纯开朗,豪放直率,襟怀坦荡;而有时,也可能是诸如贾芸、小红等卑微弱小却自强不息,甚至如赵姨娘、贾环等因被侮辱被损害而心态扭曲,或者如贾瑞、薛蟠等堕落沉沦,迷失自我。读着他们的生活,看着可能是另一个自己或某一个时段自己的人物,我们还要说“喜欢”或“厌恶“,还要“嘲笑”与“讽刺”吗?这琐琐碎碎、点点滴滴的生活,我们只有品味、悲悯与包容。

于是,我们在《红楼梦》中修行了,我们可以跟着蒋勋读着“佛经”似的《红楼梦》修行了。

说到“修行”,大观园中最得道的修行者不是被迫出家孤芳自赏的妙玉,不是堪破三春孤僻冷漠的惜春,而是那被世人看作“滥情”公子的宝玉。“滥情”,是世俗之人以世俗之眼所见的世俗角色。宝玉的确关心每一个人,爱每一个人,他的爱是佛性的慈悲,没有执着,没有占有,只是单纯地欣赏每一种生命的美,关心每一种生命不同的处境。他觉得任何一种生命形式,包括地位卑微的丫环、仆人,都应该是被尊重的对象,都可以是被欣赏的美。他是一尊佛,降临于繁华人间,慈悲地望着芸芸众生,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都是自然界的一朵花,他没有比较,只有欣赏,只有赞叹。

第四十一回栊翠庵品茶一段,“槛内人”宝玉与“槛外人”妙玉对于刘姥姥的不同态度,让我们清楚地读到两人修行的深浅差别。妙玉自称“槛外人”,实则未曾迈出尘世的门槛。佛法讲究众生平等,而妙玉却有很强的“分别心”,请人喝茶也区别对待,担心别人“玷污”了她的品位;她“洁癖”过重,刘姥姥用过的茶杯,她连看一眼嫌脏。真正的修行,就要去除这些“分别心”,去除“洁癖”,以最宽阔的心胸包容世间万象。在修行的途中,妙玉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宝玉拥有最大的慈悲心,他疼惜那只差点被妙玉扔掉的成窑盖钟,疼惜贫苦的刘姥姥,也疼惜尚未觉悟的妙玉。他劝妙玉把茶杯送给刘姥姥,其实是在开示妙玉“世法平等”的禅宗,也为妙玉的修行积下一段善缘。可惜妙玉没有反省、没有领会,不仅同意宝玉派人为她洗地的建议,还禁止挑水的小厮进山门,以免弄脏了她修行的所在。她还是没能明白,真正的脏在心里,不在地上,不是用水能洗掉的,是要用心修行来化解的。

因此,《红楼梦》的阅读,是带着修行的心性,学习欣赏与包容的过程,是自我净化的历程。


 

“痴”与“还”


所有的“痴”,都是因为要“还”一些东西。        ——蒋勋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痴”,是一种执迷,一种沉湎,一种理智逻辑难以解释的心理与现象。曹雪芹一路写来,繁华中交织着血泪,富贵里隐藏着哀伤。很多人却只把这笔笔血泪当作普通的风月小说“取乐把玩”,那荣华背后的层层悲凉,几人能解?或许作者亦不在乎有谁能解,他的“痴”笔“痴”文,只是为了“还”,还他一生经历的缘与劫、富贵与哀伤、繁华与幻灭,还那权贵家族几代欠下的种种不堪、笔笔孽债。“还”了,便是放下,便是领悟。

《红楼梦》中最“痴”的人物莫过于黛玉。她总是为宝玉而哭:为宝玉的关心而哭,为两人的拌嘴而哭,为对宝玉的患得患失而哭,为宝玉受罚而哭,甚至为种种小事莫名而哭。旁人只当她是阴郁、小气、刻薄,除却宝玉,谁又解得其中滋味呢?

黛玉的眼泪,是她来这尘世的修行。她的“痴”,她的泪,是为了“还”,还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当年青埂峰下的顽石修炼成神瑛侍者,每天以甘露浇灌绛珠仙草,使她得以修成人形。仙草受甘草之惠而不得偿还,五内郁结,愁苦难当,见神瑛侍者下世历缘,便随之来到人间,要用一生的眼泪回报他。这就是宝黛的木石前缘,黛玉一生的泪,都是来“还”此缘的,泪尽缘尽,泪完人亡。

黛玉自幼体弱多病,遍请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这是由于前缘未了郁结而致。“癞头和尚”说若要她平安一世必须不见哭声不见外姓亲友,实则是因为不见宝玉自然无法还泪,也就不会泪尽夭亡了。然而她来此一遭却是为了偿还,命运自然推动她走上去往贾府的路,走上还泪的路。于是,母亲早逝,辞父入都,踏进了贾府这锦绣繁华地,上演了一曲令人扼腕慨叹的《红楼梦》。

宝玉第一次见到黛玉时,眼前的人儿便具有一种柔弱美,病态美。眉间隐隐笼着丝丝轻愁,似皱而未皱,如有轻烟缭绕,可见她总是心事重重;目中依稀有缕缕渴望,似喜而非喜,常有深情凝驻,可见她总是细腻善感。这样的眉与目配合在一起,该是何等的清丽而凄美!黛玉原是绛珠仙子的化身,为“还泪”而来,所以她的眉目之间凝聚了灵河之畔的清风细雨,离恨天外的灵晖秀气。

“游丝软系飘春树,落絮轻沾扑绣帘。”“月窟仙人缝缟抉,秋闺怨女拭啼痕。”“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孤标傲世俗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罗衾不耐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尺幅鲛绡劳惠赠 为君那得不伤悲” ……黛玉的诗,或孤傲高洁。或哀婉凄切,读来令人愁绪满怀,肝肠寸断。她的诗,是与她的“泪”结伴相生的。

“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避远,不忍再听。”……黛玉的哭,凄婉绝伦,楚楚动人,足令草木动容。她的美,是与她的“泪”结伴相生的。

自第四十九回始,黛玉的泪渐渐少了。“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往年少了些似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每每读至此处,我就难免伤怀。眼泪是黛玉现世的气血与精魂,眼泪渐减,泪债将还,情缘将尽,离世之日亦不远也。

至第七十八、七十九回宝玉哭悼晴雯,及黛玉出场,两人同改《芙蓉女儿诔》,便已预告了黛玉的结局,或许也可说是两人提前以最美的方式哀悼了木石情缘,《芙蓉女儿诔》便是她最好的挽歌。“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倾何薄命。”此后不久,黛玉便泪尽夭亡,魂归离恨天外,了却了这一段传奇债事。

黛玉在“还”,宝玉在“还”,我们何尝不也在“还”一些东西呢?东方哲学相信轮回,认为人的生命不止一世,是好多世的累积。这一世的见面,是前世不可知的缘分牵连,是为了“还”前世的缘分。生育而为父母,是为了“还”孩子一些东西;降世而为人子,是为了“还”父母一些东西;相识而为友人,相知而为恋人,都是为了“还”对方一些东西;还有许许多多或大或小、或长久或短暂的相遇、相处,是是非非,纷纷扰扰,都是为了“还”一些东西。这种奇幻神秘的说法,或许很难让人信服。但姑且相信也未尝不可,因为这“还”的哲学让很多不可解的、荒谬的、令人啼笑皆非的现象有了一种解释,更会让生命的每一天都充满感恩与珍惜,让人与人之间更加宽容与和谐,这何尝不是一种美好的哲学呢?

 


虚花悟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题记

 

在《红楼梦》众多人物中,惜春最为“心冷嘴冷”,其孤僻冷漠犹胜黛玉。可以说,她一直冷眼旁观着贾府由盛及衰的没落历程,直至披缁入庵,青灯独卧。

惜春之“冷”,实为其了悟之相。正如《虚花悟》曲所唱:“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惜春之父贾敬在其年幼之时,就一心访道成仙,对其关心十分有限。而兄长贾珍自顾玩乐,嫂子尤氏对她亦无甚关怀。况且,惜春外貌平凡,才华也不出众,极少得到他人关注。她身处繁华世界的落寞一隅,渐渐对世事冷漠,对生活冷淡。

惜春之“冷”在抄检大观园事件中暴露无遗。凤姐一行到了惜春住处。惜春先是“吓的不知当有什么事”,放手让来人搜查。见丫鬟入画的箱子里发现“违禁品”后,惜春说“我竟不知道”,将自己洗刷干净,并说“你要打他,好歹带他出去打罢”,要将把入画交出去,听凭处理。

当惜春要将入画扫地出门时,入画下跪哭求,尤氏和奶娘亦在旁说情,可她竟丝毫不为所动,俨然一副铁石心肠。不仅如此,她还扬言从此不往宁国府去,因为“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自此,她一心向佛,一步步走进寂寥清冷的栊翠庵。

惜春之“悟”,不是顿悟。贾府的繁华与幻灭、三位姐姐的美好花季与悲剧结局,以及自身在偌大家族中却少有亲情的身世,使她逐渐认识到人生纵有“桃红柳绿”也是好景不长。

有人说,惜春之“冷漠”、“狠心”是绝情绝义,并非遵从慈悲佛法,其之“了悟”亦然并非“真悟”,充其量只是逃避现实,明哲保身而已。其实,惜春之“避世”正符合了小乘佛教所重视的自渡。虽然相比普渡,自渡甚显狭隘,但不能由此认为自渡是种错误。王国维先生说,惜春观他人之苦痛而获解脱,“唯非常之人为能”,“唯非常之人,由非常之力,而洞观宇宙人生之本质,始知生活与苦痛之不能相离,由是求绝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脱之道”,惜春之解脱是“超自然的”“宗教的”“平和的”,因而可以说惜春是《红楼梦》里悟性极高的人。

虚花堪破,青灯为伴,清净无为,圆融自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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