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古籍收藏《跻云楼》· 上卷(1~7 回)

 草庐经略 2016-10-29




                     《跻云楼》· 上卷

                                   【清】烟霞主人 著


   《跻云楼》系清人烟霞所撰,后人因其“览此以思奋,易因穷约而自阻”得以传世。

  《跻云楼》共14回,明清艳情小说。正如作者序中所言这部小说单讲一段穿通的道理,行芳终身屈抑,而柳毅少年荐扬,似可幸矣!……终日奔波,讵望显达!”小说虽说不乏明清艳情小说的流俗之笔,但其反映出了人情世态中艰辛劳碌求功名取禄利的另一面,较之其他,思想性有其可取之处。


叙述寒士柳毅建功立业成仙的故。本书据唐代传奇小说《柳毅传》改写,但完全丧失原作精神。


                    目  录


第一回 产英男河中浮玉简

第二回 探慈母林内拾金囊

第三回 山阴岭借宿订喜耦

第四回 泾阳陂寄信结奇缘

第五回 合卺夜新婚溯旧约

第六回 奠雁晨佳人办才郎

第七回 寻铜锤孤儿保性命

第八回 辨铁鞭贞女全名节

第九回 白石岗焚牒拘猛兽

第十回 黑水津仗剑斩悍蛟

第十一回 虎皮将救驾沙漠场

第十二回 龙甲军破敌巴里坤

第十三回 归故里父子受荣禄

第十四回 宴群仙夫妻登蓬瀛





                      序

  从来英杰之器,多由逆成。盖以磨炼久而才识裕,始克任重大而不惊也。故舜困井廪,说筑傅岩,夷吾桎梏,百里饭牛。历古圣贤,往往皆然。
这部小说单讲一段穷通的道理,行芳终身屈抑,而柳毅少年荐扬,似可幸矣!
   然当其卖屦市上,游学城中,终日奔波,讵望显达!卒之配神女而为名臣,建奇勋而升仙界。取如操券,得诸无心,是知否极必泰,固运数之循环,而由困而亨,实玉成之资藉。有志者,其当览此以思奋,勿因穷约而自阻也夫。诗曰:
       大任未轻降是人,动心忍性受沉沦。
       养成鳞甲待春日,终际天衢超世尘。


            第一回 产英男河中浮玉简


 话说大唐开元年间,湖广郎州府武陵县梅花村有寒士,姓柳,名洁,字行芳。读书半生,功名未就。因家计穷乏,遂以佣书为业。夫人庄氏,善织草鞋。夫妇两个茹荼食苦,协力同心,不觉过至四十有余。后来行芳两目昏花,不能书写。日逐上山打柴一担,挑到市上卖些钱钞,籴些粮米,聊以活生。夫人庄氏,娶过二十多年,并未生产。
   一日,天刮大风。行芳山上打柴而回,见门首有个全真道人,盘膝坐地,手敲木鱼,口称化斋。行芳挑着山柴,走到跟前,道人说道:“贫道自昆仑山而来,路过宝村。偶缺资斧,万望山主舍斋一顿,福德无量。”行芳答道:“我为寒家,无可施舍。师傅别处去化罢!莫误了你的工夫!”那道人把行芳上下一相,说道:“尊驾年过四十,并无子嗣,还不行些好事?”行芳闻听,大为愕然,答道:“师傅少待!我把柴禾送到院里,再来和你说话!”说毕,就挑到院里。放下担子,向庄氏道:“外边有个游方道人,向我化斋。我说咱家贫寒,无可施舍。他说我年过四十,尚无子嗣,何不行些好事?他与我素不相识,为何晓得这般清楚?”庄氏道:“云游道人常有神仙下界点化愚民,一饭之费几何,你出去说家里给他做饭哩!再仔细寻问,叫他把咱两个后来的结果说个明白,岂不是好!”
   行芳出来,说道:“乡间别无可献,米饭一饱。师傅不弃嫌否?”道人答道:“一粒之施,恩同沧海。那敢弃嫌!”行芳问道:“方才师傅说我乏嗣,我果然乏嗣。但不知师傅如何晓得?”道人道:“你子女宫带有寒气,应主无后。但你心田端正,积些阴骘,行些好事,将来还有一子之望。”
   刚才说完,庄氏送出蒸饭一盂、菜汤一碗、四碟小菜。那道士接过,立时吃完,谢道:“多蒙施舍,再图后会!”遂拈笔题诗一首,递与行芳,说道:“此诗应在后人,断勿失落!”说罢,就起身乘风往北而去。行芳看其诗,云:
       世外烟霞远,域中日月长。
       干姿肖子晋,坤体赛云娘。
       功着岩廊霞,范垂绣阁香。
       丹成九转候,相会在瑶房。
                               觉迷道人题赠
   却说行芳回到院里,向庄氏道:“这个道人说我命该无子,但心田不坏。积些阴德,日后还不终绝,赠我律诗一首。可惜咱家太穷,这个阴德从何处积起?”庄氏道:“积阴德,不必定在钱财。但逐处存些好心,行些方便,就是了。”行芳把诗交与庄氏收住,饭后仍上山打柴,不题。这正是:
        要培一己方土地,却被旁人指引来。
   却说梅花村前有山一座,名为木瓜山。山下一道河,叫做延溪河。河中水势迅激,无可停泊。凡是东往西来,一定经过此处。每年六月间,大雨时行,山水突下。行将之人,多被漂没。过此河者,俱以为患。行芳屡经河旁,意欲修一小桥,以便行走。遂于打柴之暇,相近山下碎石,从河中填起。日积月累,半年以后就筑成了一个三空的规模。山上伐了几棵大树,截成桥梁,搁在孔上。又雇木匠,锯了些板片,棚在桥上,两旁修上栏杆。从此你往我来,个个便宜。但秋水涨溢,时常把桥漫了。行芳又把修桥剩的木头扎成一只大筏,用揽系在桥边。水落从桥上走,水长从筏上渡。徒涉之病,自此永无有了。
   一日,行芳打柴。下得山来,见河边浅水中漂一只黄雀,被恶鸟食其半。体不能飞动,落在水里。两目睁上,却有望救之状。行芳一时发了慈心,拿到家里。洗以香汤,搽以细药,朝夕喂养。住至百天,羽毛长全,然后放去。
  又一日,见个少年美妇乘筏过渡。才上筏时,坠入河中。行芳恃着自己会水,那避嫌疑!就跳到河里,把女子背上岸来。叫他夫人让到家里,去晒干了衣裳,款待一饭而走。
   行芳向庄氏道:“我设筏,本以济人。今反害人,如何是好?”庄氏道:“善念既开,不可改悔!再图万全之策罢了!”从此,行芳鸡鸣时上山,打柴一担。日出时,就到市上卖了。回来吃过早饭,亲身在河边等候。男人过河,听其自便。若妇女过河,必站在水里,亲手推筏,送至河岸。日逐如此,住有三年。
   又一日,行芳吃饭而出。刚到河边,见有个妇人,领着两个幼童、一个男人,牵着一个牛犊,共登筏上。渡至中流,被风一刮,筏翻落水。慌得行芳急跳下去,先抱上两个幼童来,再背上女的来,后背上男的来,又把牛犊给他牵到岸上。四人彼此相笑,再三致谢而去。
   却说行芳日以济人为事,转盼就是五年。一日,行芳打了担山柴,市上去卖。忽见那个化斋的道人从旁走来,向行芳一揖,问道:“你不是梅花村柳施主么?”行芳答道:“我却不认得师傅了。”道人道:“五年前曾在宅上扰斋一顿,难道忘了吗?”行芳答道:“已过之事,偶尔忘怀。”道人道:“尊驾红光满面,厄气尽脱,阴德所积已不小了。你命中本该无子,据今看来,不惟有子,且生贵子。可贺,可贺!”行芳道:“师傅你闹我了!前几年,犹设妄想。目下拙荆年届五十,如何还能生长?”道人道:“这却不拘,后日你看!”说完,彼此散去。
   行芳卖了柴禾,回到家中,向庄氏道:“才在市上遇见从前那个化斋的道人,他说我阴骘已深,不惟有子,且生贵子。我说你年已五十,如何还能生长?他说这个却不拘。难道世上有五十岁的女人还生长吗?”庄氏道:“相公莫说他是戏言,妾已怀妊三月,未曾向你说知。或者老年生得一男半女,也是有的。”行芳道:“果然这样,殊属可幸!”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庄氏到了临盆近期,行芳仍在河边看筏济人。一日,时当午刻,忽从上流漂来一个玉简,直至桥前不动。长半尺,阔三寸。行芳甚是觉样,从水内捞出一看,上面篆刻着一个“毅”字,背面有小字一行:“得此简者,昌大其门。”行芳把玉简拿到家中,递给庄氏看。庄氏道:“此瑞征也!妾分娩大约只在今晚,你在家罢,不可河上去了!”
   却说行芳在家,候至二更时分,并无动静。一时困倦,不觉睡去。梦见一个青衣女子走到跟前,说道:“吾乃玄天圣母使者,前奉圣母之命,往谒南极,路过此山。被枭鸟所残,亏吾半体,蒙君恩养,得全归。禀知圣母,圣母转奏玉帝。玉帝嘉君阴德,着记录司记君大功一次。犹恐君之济人未必始终如一,故差麻姑仙牛女二星,两次下来试你。俱回奏君之济人,果出诚意,又记你大功二次。今五年限满,特着天禄星下界,光大你的门庭。你看祥光霭霭,香气馥馥,莫不是星君来了吗?”行芳听说,向前一看,见一位大员,车马仆从络绎载道,到了门口。下得轿来,竟入院中,慌得行芳应接不暇。
   那边庄氏叫道:“相公快些起来,去请东邻王大嫂!”行芳听说,连忙起身。把东院王大嫂请到家来。住不多时,庄氏就产下一男。行芳不胜大喜,因瑞此玉节,就起名叫做柳毅。三朝祭拜天地,从空中飘下一张颂子来。行芳拾起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道:
       作善降祥本相因,济人只恐心不真。
       虔修应获麟儿报,窃喜鉴观有鬼神。
   却说柳毅原非凡人所转。过了三朝满月,并无半点坷绊。周岁之后,聪明异常。至八岁入学,闻览经史,涉猎百家。数年后,就成了一个名士。长至一十六岁,蒙举孝廉。
   往日行芳家道贫穷,托人给柳毅谋婚,数年不就。自举孝廉后,人见其渐有生机,争相攀仰。梅花村东有个庄,名为东店。庄上有个寒儒,姓贾,名延龄,字庆长,是个孝廉之子。他有一女,叫做堇娘,与柳毅同庚。亲友题媒,就许配了柳毅。堇娘过门后,善执妇道,把家做活,丈夫、公婆没一个不喜。
   无如福难常享,祸从猝投。行芳自柳毅得了功名,娶了家小,年已觉老,就不上山打柴去了。一日走到河边,见所修石桥数年来渐就倾圮。又于无事之暇,搬石修整。桥才修好,忽得大病。三五日间,竟自故去。柳毅极力操办,把他父亲发送入土。
   剩得母亲庄氏,与他夫妇两个度日维艰。庄氏织两双草鞋,堇娘纺几斤线子,柳毅拿去集上卖了,买些粮食。以此苟且延命,堇娘总无半点怨声。住有半载,堇娘从娘家得病而归。柳毅请医调治,总不见痊。病至月余,渐就垂危。
   弥留之际,忽然死去。住有三个时辰,方才醒来,叫道:“婆婆那里?”庄氏答道:“我在此!”又叫道:“丈夫那里?”柳毅答道:“我也在此!”喘息多时,开口说道:“我方才到了阴司,遇见公公大人,说:“媳妇儿你来得太早,你还该有三日阳寿哩!我且领你到个去处看看!『我跟着公公,走到个王府门前。大门内是仪门,进了仪门,是一座大殿、两座班房。大殿上设着公座,下边两旁排着许多的人役。公公说:“这是你丈夫的大堂!』往里又走,是一座二堂、两座厢房。过了二堂,才是宅门。进去宅门,东西两配楼,正中一堂楼。室楼悬一金字大匾,写着『跻云楼』三字。公公道:“这是你丈夫的卧楼。『东楼门上挂』龙室『二字,西楼门上挂』虎窟『二字。从楼里走出两位娘子来,颜色胜我十倍。公公道:“这是你丈夫的两个室人。』又见两个幼童,公公说:“这是你丈夫的一对儿子、媳妇儿,可惜你福命太薄,寿限过促,不及与他们同享荣华了!阴司中默默沾些风光罢!我且送你回去。对你丈夫说,叫他奋志读书,断勿以穷困自阻。对你婆婆说,我虽死后却甚舒坦,叫他不必以我为念!『说完,就把我送到家来了。我请他院里坐坐,他说:“幽明相隔,进去不便。』撤身回去了。”
   庄氏道:“这是你病中的谎话,且将养你的精神罢!”堇娘又活了三天,渐觉气微,终自瞑目而死。柳毅母子见堇娘死讫,放声大哭。着人上店,送信给他娘家。贾庆长听说,夫妇两个立时走来,哭了一场。
   柳毅把贾庆长让到别房里坐下,庄氏向前拜道:“亲家令爱死去,是我家担他不起。两位亲家看该怎样发送?虽系没钱,小儿无不从命。”贾庆长答道:“小女亡故,是她的命薄。今岁亲翁仙游,女婿已经竭力。又遭重丧,是何等景况!做岳丈的不能分文相帮,已觉讨愧。乘此机会,故为索讨,天下无此情理。殡葬之事,任从亲家的便宜。如有半句闲言,并非人类!”庄氏道:“亲家既这般相谅,甚觉蒙情!”叫道:“柳毅过来,谢你丈人、丈母!”
   柳毅谨遵母命,给庆长夫妇磕头。贾庆长心中酸痛,翁婿两个携手大哭,半日方住。贾庆长道:“贤婿,你少年发身,大成有望!小女无福,竟先舍去。嗣后亲戚还是好亲戚,莫因小女不在,就从此与我疏淡!”柳毅道:“岳父既这样留恋小婿,焉敢负心!”庆长夫妇两个回去,再请也不来了。
   柳毅做文一篇,把堇娘祭奠了一番,其文云:
   维吾妻之持家兮,不厌糟糠。尽孝道于双亲兮,克备酒浆。效贤德于良人兮,罔避风霜。胡天夺之太速兮,遽入仙乡。痛吾心之难割兮,几时或忘。苟灵魂其不昧兮,歆此薄觞。尚飨!
   柳毅东结西借,仅仅出纸,五天把堇娘葬讫。
   剩下柳毅与他母亲庄氏,并无半点生计。集上卖草鞋所获,总不济事。时常并日而食,庄氏处之泰然,柳毅亦全不露相。
   这梅花村西头有个富翁,姓程,名广济,字惠心,为人疏财仗义。闻柳毅如此穷苦,时常送些柴米来,以相周济,柳毅母子十分感激他。
   但不知柳毅后来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探慈母林内拾金囊


 却说贾庆长女儿虽死,翁婿相得依然如故。到了十月半间,忽把柳毅请到家里去,问道:“贤婿连遭重丧,日用艰难不消说了。来岁还是在家静坐?可愿意出外去走走。”柳毅答道:“小婿被诗书所误,出外有何能干?”
   庆长道:“我有个年伯,姓秦,名秉干,是辰州卢溪县人。他有字来,托我替他转请先生,我意欲把贤婿荐去。与令堂相商,若叫贤婿去时,我以便写回字给他。”柳毅道:“代为谋馆,是岳丈的盛情。小婿断不肯推家母,亦无容商议。”庆长道:“贤婿既然愿意,我就写字叫他家人带去。”遂取笔砚,道:
   兹承尊命,代谋西席。有小婿柳某,系上科孝廉;涉猎经史,精通诗赋;兼以人品端方,无愧师范。供馔外,但得束金六十,即便出门。老年伯如果中意,下启行聘,务在岁前。余言不宣,肃此上达。
   贾庆长写完了回字,把秦宅家人叫过,吩咐道:“你家老爷托我转请先生,别人我俱不中意。这位柳爷,是我的门婿,系上科孝廉。学问、品行人所共仰。回去对你家老爷说,若愿请时,请启、聘金务于岁前送到。这是回字一封,明日带去。”那家人得了回字,没等次日,立刻就走了。庆长留下柳毅,谈至日夕方回。
   柳毅来到家中,向母亲道:“今日蒙岳丈的大情,为孩儿荐馆。明年衣食之资,庶有所出了。”庄氏道:“束金若干?”答道:“供馔外束修六十两。”庄氏道:“姓什么?住在那里?”答道:“姓秦,住在辰州卢溪县。”庄氏道:“束金不少,路太长些。幸而我未甚老,你去也无妨的。”
   却说秦家家人回去,把贾庆长的回书呈上。秦乡绅一看,甚喜。就写一个请启,封了六两聘金,十一月初旬差人送到贾家来。贾庆长把柳毅请到家中,看了请启,收了聘金,与来人说定:新正十八日来接。庆长留柳毅吃过午饭,才回家去。
   庄氏问道:“你丈人请你,是说什么?”柳毅答道:“馆已定妥,这是聘金六两,母亲收去。”庄氏道:“设太虽系舌耕,关系一家生计,务要用心教学,使人束修才觉无愧。”柳毅道:“孩儿深悉,无烦母亲嘱付。”
   且说过了元旦,就是灯节。到得十七日,秦宅差人来接,贾庆长来与柳毅说知。庄氏说道:“吾儿,你只管放心前去,断勿以我为念!”贾庆长道:“贤婿去后,令堂大人我不时的叫你丈母过来照料。”程惠心闻知,也来向柳毅说道:“贤侄赴馆,束修梢不到时,令堂若缺少柴米,自管往我家去取。”柳毅俱为谢的。到得次早,同秦宅来人上路而去。
   每日晚上,贾庆长着他夫人来与庄氏作伴。程家送过白米一石、柴两千,庄氏甚是衔感。
   却说柳毅来到秦宅,秦乡绅一见,甚觉如意。设席款待,择吉上学。徒弟个个钦服,宾主十分相得。柳毅却能授完功课,到底不懈。
   却说秦乡绅有个幼妾,是从扬州买来的。其人水性过盛,嫌秦乡绅衰老,慕柳毅妙年。他住的卧室,与书房只相隔壁,又有意要与柳毅私通,苦于无便可乘。到了十月初一,秦乡绅同着他儿子往乡中上坟,往来得三四天,这却是个闲空。他做了情诗一首,着丫环送到柳毅斋中来。
   柳毅接过展开一看,其诗云:
       人生佳景有几何?漫漫春日空蹉跎。
       言约百年谁易望?相思半点须消磨。
       坐怀不乱愚殊甚!花下缱绻趣自多。
       精舍虽非幽会处,愿效牛女渡银河。
   柳毅想道:“此人闺范不谨,久则必为所污。作速辞去,方不坏我人品。”当时把诗扯碎,力叱了丫环出去,紧把书房门闭住。
   住了几天,秦乡绅回家。柳毅就写了辞帖,立刻辞馆。秦乡绅不知何故,极力留道:“先生不必作谦!今岁未免有些简亵,明年还要从厚。”柳毅答道:“屡蒙老先生盛情,甚觉讨愧。且家母年高,时刻挂念。路途遥远,往来探望甚不便宜。来岁之命断不敢领。”秦乡绅道:“先生既系念高堂,弟亦不肯久留。但转年就携尊堂大人同来,亦无不可。务要先生如意,还求屈驾以全弟脸。”柳毅道:“老先生既如此留恋,回去再与家母商议。”秦乡绅道:“弟仍有字给令岳,以候先生的回音。”
   次日,设度给柳毅饯行。着小轿一乘、家人两个,送柳毅回家。这卢溪到武陵,约有三百余里。柳毅行了两程,落在店里。心下想着:“送到地头,轿夫、家人尚须有些照应。不如就此叫他们回去罢!”遂吩咐那人道:“这离家只剩得一程,路子又甚好走,不劳你们再送了。这是盘缠一千,明早拿着回去罢!”那人得了盘缠,也等不到次早,就晚上合伙走了。
   却说柳毅念母情切,睡不多时,遂起身出店而去。这正是:
       一往原系平坦路,不料反蹈险坡中。
   柳毅上路,走不数里,路旁有个大林,树木甚是稠密。忽从林内跑出一只异兽来,坐在常道把柳毅截住,两边并无别路可转。你道这兽是何形状?
       非虎非豹似驼形,两目光员赛铜铃。
       前后五足参差列,一角特峙劳峥嵘。
       项间长鬣下垂地,身上肉鞍天生成。
       鹿蹄马尾号神犴,专为孝子救灾星。
   柳毅见了这兽,心中害怕。欲走不能,欲退无路。央告道:“我乃解馆而归,因家中有七十的老母,不知如何盼望,所以走得这么早。一时冲撞,万乞开恩,放我过去罢!”那兽端然不动。又说道:“你要吃我,就任凭你吃罢了。”那兽把头摇摇,走近前来,把柳毅的衣襟咬住,往林内直拉。柳毅道:“你要拉到褡里边去吃我吗?我就跟你里边去。”那兽把柳毅拉到一个林角里,有火一堆,还未灭尽,旁边有个褡子。那兽把柳毅拉到褡子跟前方才撒口。
   柳毅把褡子拾起来,掂了一掂,是四封银子。想道:“此定系大盗所遗,拾去必来追赶。又且不义之财,断不发家。”把褡子抛在地下,那兽使角挑起,仍旧送至柳毅手中。柳毅道:“你定住叫我拿着吗?”那兽把头点点。柳毅拿着褡子,那兽仍旧咬定柳毅的衣襟拉到原山路上去。双膝伏在地下,不住的回头看那肉鞍子。柳毅道:“是叫我骑着你吗?”那兽把头又点了两点。柳毅把行李褡子搁在那兽身上,跨入鞍内坐定。提着项上长鬃,以代辔首。那兽起来,向前走去。走得最快,又甚安稳。
   走到一座山前,忽从山后转出两个人来,手执长棒,向柳毅就打。那兽吼了一声,腾空而起。一阵风响,一顿饭时间已到柳毅家门首。柳毅把行李褡子拿下来,那兽仍乘风而去。
   柳毅把门一敲,里面庄氏问道:“天还未明,你是何人,敢叩吾门?”答道:“孩儿柳毅回来了!母亲起来开门!”庄氏懂的是儿的声音,向贾夫人道:“是你女婿回家了!”起来点上灯,出去开了门。柳毅进来,放下行李,恭拜母亲,并拜了岳母。庄氏问道:“吾儿,你如何来得这么早?”答道:“孩儿幸蒙异兽相送,所以一日之程片刻即到。”遂把路上之事向母亲说了,将银子全交给母亲。庄氏惊喜天地,焚香拜谢了一番。方才天明,贾夫人回家而去。
   贾庆长听说女婿解馆而归,就来看望。问道:“贤婿,来年之局可说就否?”柳毅道:“秦先生留之甚谆,小婿辞之甚力。倘或再有字来,烦吾丈替我辞煞罢!”到底并不明言其故。庆长道:“主意拿自贤婿,相推却是不难。”
   到了次岁,秦乡绅又差人来请柳毅,贾庆长代为辞开。
   却说柳毅得了四封银子,急欲寻一妻室奉侍母亲。左说右说,总不能妥,只得按下。不题。
   柳毅就在本庄上合了一个伙计,叫做顾有已,贩些杂货,在马家口集上开铺,言明除本分利。不料那人是个拐子,做了半年生意,却也赚钱。忽一日,顾有己从集上回来,向柳毅说道:“俺丈母死了,叫贱荆娘家走去。我还得给他照料几天,才能上集。一切货物,俱在铺里屯着哩!”
   柳毅信以为真,不知那人早已卖了银子,下入腰柜,晚上领着他女人往河南去了。住有半月,并不见他回来。着人去问他丈人,他丈人道:“贱荆并未曾死,女儿也并没回家。这未必不是顾有己设计坑你,何不上集去盘货物?”柳毅听说,到了集上一看,才知他货俱变讫,领着家小,上别处跑了。
   柳毅回来,一场暗恼。身着大病,请人吃药,又把银子花了有三十两,方才起得身来。剩下七十两银子,庄氏收在柜里,再不肯拿出来使了。
   时当六月天气,柳毅往远处行礼,被大雨所隔,晚上没得回家。庄氏无人作伴,独自睡去。到得半夜,忽有大盗进院。明火执仗,开了屋门。走到牀前,把庄氏捆住,说道:“你儿子拾俺银子四封,作速拿出给俺!不给,定要你命!”庄氏道:“银子四封,委实有的。小儿不善识人,被伙计顾有己坑去一百,人所共知。剩下一百,小儿害病耗费了三十两,其余只剩银子七十两整,现在柜中,任你拿去。我与你无仇,万勿害我性命!”那贼道:“看你家这般寒苦,使出去的断难倒回!”就开了柜,取出银子一包。把庄氏放了,哄然跳墙而出。
   次日,柳毅回来。庄氏向他告诉。柳毅长叹了几声,因作诗一首以寄慨,云:
       算来丰约不由人,休把遭逢太认真!
       端木结驷难夸富,原思环堵讵厌贫?
       财非应有终须散,福不能享反累身。
       爨火久虚总是命,宁甘淡泊受艰辛。
   话说柳毅所得银子四封,俱经化散。欲待回头教学,一时谁家来请?欲求程惠心帮助罢,自觉絮烦,难以开口。仍落得母子两个依旧卖草鞋为生。
   一日,柳毅在南罗镇上卖鞋。见一个行客,站在店门口前,问道:“你这草鞋,要多少钱一双。”柳毅答道:“要二钱一双。”那人道:“三百不也罢了!”柳毅道:“实不勾本,暂当发市,就卖双给你。”那人把柳毅仔细一看,问道:“尊兄,你不是个卖草的人,如何做这样生意?”柳毅道:“事出无奈,故而如此。”那人道:“看尊兄,好像个发过身的。”柳毅道:“身虽发过,无济于贫。”那人问道:“兄是那科的?”柳毅答道:“是上科的。”那人道:“弟也是上科的。这等说,咱两个系大同年了。”
   那人就把柳毅让到店里,坐下。问道:“年兄是那里人?”柳毅答道:“弟贱姓柳,是朗州府武陵县人,住在梅花村内。”柳毅问那人道:“年兄籍贯何处?”那人答道:“弟姓商,名琏,是廉州府合浦县人,住在昌平集上。”那人问柳毅道:“年兄家中还有何人?”答道:“还有家母,已高年了。”
   那人道:“你我既系同年,不啻兄弟。相兄仪表,日后定不以一标终局。目下如此颠沛,弟实代为痛心。别无可赠,暂助白银二十五两,以为柴米茶果之资。”柳毅不受,那人不准。柳毅无可奈何,只得收讫。彼此写了籍贯,叙了齿录。柳毅再三致谢而回。
   来到家里,庄氏见柳毅有二十多两银子,问其来由,说道:“这是天无绝人之路,我儿以此作本,买些笔墨纸张,外边游学去罢!勿坐视山空,再像从前。”柳毅答道:“孩儿亦想要这样。”
   但不知柳毅在外游学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回 山阴岭借宿订喜耦


     话说柳毅得了二十五两银子,把家安点了安点。剩余若干,拿到武陵县内买了些笔墨、纸张、耳碗、汗巾等物,就往岳州、澧阳一带游学变卖去,至月余,也落得二三两银子,回来奉养母亲。这正是:
       只因家无柴和米,那顾身历水共山!
   柳毅在外游学,正当七月天气。余暑未尽,大雨犹来。一日清晨,从安乡县起身,走到山阴岭前。你说这个岭好不难上,一高一低,从红日初升直走到时近傍午,方才上得岭来。缘定石崖,走有里许。见一块石板,其大如牀,其平如砥。旁有垂杨四株,蕃阴下罩。前边长着许多花草,甚是幽雅,又极凉快。柳毅就坐在这石板上歇脚,望下一看,如在半虚空中。一时兴动,取出笔砚,作古风一篇,道其景云:
       峭石壁立步难投,侧耳只闻涧水流。
       攀藤费尽百般力,只身始登峻岭头。
       岭头上与霄汉通,峦嶂悉被白云封。
       虎豹敛迹显有象,蛟龙遁形潜无踪。
       绿树苍茫遮红日,黄花烂漫映青松。
   君不见:
       洞可栖仙似三神,穴可藏书赛二酉。
       猎夫担禽巅上来,牧童骑牛岗下走。
       岭间佳趣准赏玩,畅怀何须沾美酒!
   柳毅诗才赋完,一时神倦,倒在石板上睡去。及至醒来,满天云雾,并不知是什么时候。只见西北一带电光闪闪,雷声轰轰,渐来渐近。欲下山去,恐赶庄不着;欲在山上,雨来人无处躲闪。前瞻后顾,甚是作难。心中又一转想着:“或者岭南有避雨处也未可知。”就转过岭头,向东一看,远远望见一个草门,内有茅屋三座。柳毅喜道:“这却是家人家,何不向彼投去?”就掇着他的货物,直往东走。
   走到门口,叫声:“有人么?”从里面走出一个老妈,年纪不过五十。开门问道:“是做什么的?”柳毅答道:“小生游学到此,大雨忽来,无处可躲。特投贵宅,暂歇片刻,雨住就走。”老妈道:“这却无妨!请相公内边屋里坐。”
   柳毅进去,老妈仍把门关上,让柳毅中堂里坐定。当时献上茶来,老妈问道:“相公是何处人?”答道:“小生是朗州武陵县人,住在梅花村内。”又问:“尊姓呢?”答道:“小生姓柳。”又问:“家中父母俱全吗?”答道:“只有家母,先父去世数年了。”又问:“贵娘子多大了?”答道:“拙荆前岁亡故了。”又问道“可曾再续否?”答道:“小生家道贫寒,一时安能说就!”又问道:“相公可曾发过吗?”答道:“虽经发过,犹之未发。”老妈道:“相公这等妙年,兼以蒙过乡荐,有女家不肯招以为婿,可谓有眼无珠了。”
   柳毅问老妈道:“夫人贵姓?”老妈答道:“老身姓寅,先夫寅文炳,去世已久。只一女儿,名唤虓儿,同老身在此度日。小女今岁十八,尚未许人。适值上亲家去了,数日还未回家。相公既系鳏居,老身斗胆上攀,愿以小女奉侍巾栉,意下若何?”
   柳毅答道:“萍水相逢,夫人盛情,如何敢当?”老妈道:“山间村俗,相公未见小女的容颜,怎肯轻相许诺?彼此有心,从长商议。”
   话才说完,大雨盆倾,直下了三个时辰方才住点。忽然风吹云散,露出一轮明月,从东而上。老妈就在两边房里收拾牀铺,柳毅宿了。老妈亦关门睡去。
   柳毅心里度量:“这是个什么人家,母女两个敢在这深山中居住?且素不相识,却慨然以女儿许我,甚属蹊跷。”左思右想,翻来覆去,总睡不着。
   到了三更时分,月光上升,满院明亮。忽听墙外风响,如有人进院一般。柳毅起来,从窗棂内往外一看。见个素装女子,骑一黑虎,从空而降。那女子叫道:“母亲,开门!孩儿回来了!”老妈起来,把门开了,问道:“你为何数日不回家来?”答道:“孩儿巡山已周,闻说西域王母于八月十六日大会群仙,孩儿欲赴蟠桃盛会。走到半路中间,遇着文殊菩萨。说孩儿道业虽深,俗缘未尽。还该在人间享三十余年荣华,方才归成正果。这会儿还赴不得。所以回来,住几日。”又问道:“西厢内似有人窥看,是谁住在这里?”老妈答道:“是个游学的,姓柳。”那女子道:“可是武陵梅花村柳毅吗?”老妈道:“想必是他。”女子道:“母亲为孩儿择配,多不称心,此人断不可当下错过!”老妈道:“我已提及,彼尚未应。明晨再作计较。”母女两个进入屋中,把门关上。
   柳毅到了次早,起来要走,老妈留道:“山中别无可敬,聊具盘餐,以尽主情。”就着虓儿送水一盆巾一幅给柳毅洗脸。柳毅抬头一看,只见虓儿:
   腰如临风杨柳,面似出水芙蓉。金莲三寸等弯弓,两目光觉光静。差同羞花闭月,堪拟落雁流莺。结缘何须系赤绳,早把心神牵动。右调《西江月》
   柳毅见了虓儿的姿色,早有些欣羡之意。脸已洗完,老妈让他在中堂坐下,说道:“方才送水的就是小女,可配过相公吗?”柳毅道:“令爱丰姿绰约,小生殊觉形秽。”老妈道:“夜晚所说结亲一事,可肯应承否?”柳毅道:“夫人既不下弃葑菲,小生敢不上阴丝萝!但路途遥远,家无日用,聘娶之资,苦无所出。此中尚须酌度。”老妈道:“老身志在择一佳婿,增光门楣,并不苛求六礼。但着小轿一乘,亲来把小女迎去,这就是了。家无余钱,断不可过为铺张。”柳毅道:“老夫人如此相谅,小生自应允从。”就转身谢过老妈,老妈回答道:“矣婿娇客,老身焉敢当礼!”说罢,排饭款待柳毅,无非山鸡、野兔、豕醢、鹿脯等品。
   饭毕,柳毅取出湖笔一封、徽墨一匣、耳挖一支、汗巾一条,递与老妈。说道:“小婿道途仓呈,未暇备礼,聊具不腆,以代聘仪。”老妈接过,送入里间,叫虓儿收住。随后拿出绣囊一个、红笺一幅,递与柳毅,说道:“此囊系小女亲手纂成,笺上诗句系小女亲笔所作。矣婿带去,以为凭信!”柳毅接在手中,先把诗句一看,上写道:
       吹箫引凤事诚遥,射屏结缘材可标。
       织女下机河畔待,再望七夕填鹊桥。
   柳毅看毕,暗喜道:“此女不惟有貌,兼以有才,真堪为吾嘉偶。”遂与老妈约定:八月二十六日来娶。老妈亲送柳毅下岭而去。这且不题。
   却说山阴岭南有座老山,名曰蟠龙山。山上有一个石洞,洞里有个熊精,颇有些道业,人都呼他为熊大王。他羡慕虓儿的美貌,屡次托媒来说,要娶他去做压寨的夫人。虓儿执意不肯,熊精老羞成怒。意欲坏虓儿母子的道业,却又无法可使。
   熊精洞里有他的一个妓妾,叫做灵狐。善于窥人动静,听人言语。就差他不时地来岭头上打探。那日寅夫人与柳毅结亲所说的言语,都被灵狐听去。回来面向熊大王一诉,熊大王大怒。就率领许多山精,来与虓儿母子厮杀。寅夫人终是个女质,屡次敌他不过。就在岳州城里买了一处房子,母子两个搬去居住,改作姓王。熊大王才不敢进城去闹。
   话说虓儿母子住在岳州城里,一切媒人听说他家有个女儿,才貌兼全,题媒者不离其门。王夫人道:“我家姑娘生来手上有个『柳』字,是与姓柳的系有夙缘。嗣后非柳生,不必来说。”众媒渐渐退去了。
   却说柳毅自与寅夫人结亲,而后回到家中。庄氏问道:“你这次出去,所获若何?”答道:“钱虽不多,幸得结了亲事。”遂一一告诉他母亲。庄氏道:“这等人家的女孩,到咱家才能安生。须作速娶来,与我作伴才好。”柳毅道:“孩儿已约定下月二十六日过门。”
  柳毅就制了几件头面,做了两套衣服。到得八月中旬,雇了一乘小轿,亲自领着,直投山阴岭去。走了几天,已到岭上。记得原旧去处,走到跟前。宅房俱没,止剩得一个石洞,洞门半掩半开。往里一看,有些烂柴,门外堆着些骨头,却原来是个虎窝。
   柳毅正发疑闷,旁边一个猎户高声喊道:“别往里看,里边有虎!”吓得柳毅撤身跑回。猎户问道:“相公,你是要做么?”答道:“此处有个老妈,姓寅,上月间曾在他家避雨一宵。今日过此,特来看他。是搬在那里去了?”
   猎户道:“此处历来没有人家,往日有两只母虎,居此洞中。一个是娘,一个是女。夜夜出来,步罡拜斗,修了不知多少年。时常变成妇女形状,在岭上行走。他不伤人,人也不想害他。他却能镇山岭,左近山中近些年来并无大虫。自他两个走了,这几天山中大虫成群,午后就出来害人。这洞中现有十数多只,相公作速下岭去罢!少迟,恐为所伤。”
   柳毅听说,吓得出了一身凉汗。心中怅然,就在洞旁石壁上题诗一首,道:
       坐依石壁听松风,翘首再望岭头东。
       素装仙娥何处去?茅庐数椽迹成空。
       巫山如故阳台渺,桃源犹有路莫通。
       回忆从前订约日,宛似南柯一梦中。
   柳毅题诗已完,下得岭来,落在店中,写封家字,叫跟来的人带回。自己到澧阳城内,买了些货物,仍旧逐处游学去了。
   一日,游到沣阳城西一个庄上,这庄叫做齐家坊。天色已晚,赶店不及,就在庄里寻宿。见一个老人坐在门口,柳毅向前道:“小生姓柳,游学天晚,赶店不上。望老先生借座闲房,暂住一夜,蒙情不尽。”那老人道:“我路南有闲房三座,尽可住了。但里面不静,你未必敢去。”柳毅道:“我常常出门,胆子极大,并不怕么!”齐老人道:“你既然不怕,我就送你里边去睡。”柳毅跟着那老人,进来一看,却是三座瓦房。正房中间,有现成小牀一张。柳毅道:“这却甚妥。”齐老人叫人送过一壶茶来,向柳毅道:“适值小儿夜间赴馆去了,若他在家时,定叫他来与你作伴。”说罢,齐老人退去。
   柳毅就在牀上睡了。天气尚热,前后门并没关煞。睡至半夜,微有月色。见一个人眉毛长有寸许,走到牀前,笑着说道:“柳孝廉,你我有缘,明日务带我武陵去看看。”柳毅全然不怕,亦不答言。那长眉人就在牀边上坐下。
   少顷,从外又进来一人。纱帽圆领,黄袍玉带,叫道:“长眉,中堂内有生人气,你看是那个贱奴在此搅闹?速速给我拉出去!”长眉答道:“不是贱奴,却是贵客。”那人向前一望,惊走道:“果是贵客!我且回避!”直奔西厢内去了。柳毅问长眉道:“方才来的,是何鬼怪?”长眉答道:“并非鬼怪,乃金精也。”柳毅问道:“埋在何处?”答道:“在西厢牖下石匣内。”说罢,长眉人也同归西厢而去。
   到了天明,齐老人进来,问道:“夜间曾见鬼否?”柳毅答道:“并无甚鬼。西厢南牖下有金子一匣,是他成精作怪。何不着人掘出?”齐老人叫了人来,果于西厢南牖下掘出一个石匣来。开匣一看,内有黄金五百余锭,齐老人从此大富。拿出十锭来酬谢柳毅,柳毅不受。让之再三,就中取了一锭。两翅甚长,约有三十多两。齐老人留柳毅住了一天,彼此叙谈。方说他儿子也是个孝廉,柳毅却以未曾见面为憾。
   却说柳毅得了这锭金子,回到家来,母亲庄氏道:“吾儿误寻虎女,幸没娶来,却是咱家造化。”柳毅把金子一锭交与他母亲,庄氏道:“前年拾银四封,不能享受。今又得金一锭,断勿终致消耗。”遂叫柳毅把这锭金子兑换成银子,从容度日,再不外边游学去了。

 未知柳毅后来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泾阳陂寄信结奇缘


 话说柳毅得了这宗金子,日用微觉从容,遂把功名一道从新提起。到得来年,就是一个科分。柳毅把家安妥,辞拜了母亲,早赴长安而去。到了方中,雇了下处,日夜留心读书,静候进场。这且莫题。
   却说长安东有道泾河,河中有个龙王,姓敖,名虔。所生二子,长名慧郎,次名痴郎。敖虔与洞庭湖大王辰熙常同伴行雨,两个相交甚密。辰熙有个女儿,名唤螭娘,就许配了痴郎。
   敖虔宫内有个婢女,叫做鱞儿。人材丰俊,心计诡谲。从小与痴郎有染,长至成人,亦时与敖虔私通,龙婆并不能拘管。螭娘过门之日,鱞儿恐其夺宠。把痴郎叫到一边,说道:“方才在新娘房里,听见他骂你。”痴郎问道:“他骂我什么?”鱞儿道:“他说你系鳖精,怎堪上配龙女。”痴郎道:“果然吗?”鱞儿道:“我从几会说谎话来?”痴郎信以为真,怒道:“贱人欺我太甚!我今生誓不与他成亲。”从此别牀异铺,并不近螭娘的身边。螭娘向他说话,痴郎并不答理,惟与鱞儿纵情恣欲,竟似未曾娶过亲的一般。鱞儿心犹未休,还要置螭娘于死地。这正是:
       须下毒中手,方得分外欢。
   却说泾河水中每年出宝珠一颗,泾阳君祝寿玉帝,定执此珠为礼,俱叫龙婆收着。龙婆一日拿出来看,不知不觉被鱞儿窃去,暗放在螭娘头面箱中。
   及玉帝寿期已到,敖虔向龙婆来要此珠,那里还有!敖虔把龙婆百般打骂,如何还找得出!鱞儿插嘴道:“大王却不必着急!二娘子头面箱里有颗珠子,何不要来看看?”敖虔就叫龙婆向螭娘来要,螭娘道:“娘家并未陪我珠子,箱子里有什么珠子?”鱞儿道:“有与没有,把箱子拿来大王看看,何妨?”螭娘执意不给,却被鱞儿强力夺去。把箱子拿到中堂,打开一看,那珠子果然在内。敖虔大怒,骂道:“这等贱妇,欺压吾儿,抵盗吾宝,要作何用!立即逐出门外,叫他在泾阳坡中以牧放囚龙为事!”螭娘有口难诉,再不准她回家来了。鱞儿大遂其愿,就与痴郎明铺夜盖,直同夫妇一般。这且莫题。
   却说柳毅应试长安,场务已毕。候至揭晓,因诗腰偶倒一字,落第而归。一日走到个书房门前,柳毅向里一看,门上悬着“育英斋”三个字的一面匾额,下贴对联一付:
       绛丈流风邈,琴堂化雨新。
   柳毅看了,心中喜道:“这定是位名师,何不进去一谈,以抒闷怀?”走至屋中,先生不知那里去了。几上有未就的诗稿一幅,上面写着两句:
      卧牛觉阴短,栖凤嫌叶长。
   柳毅问道:“此诗何人所作?其徒答道:“是家师。因院中竹子,偶成佳句。下边竟绝对了,外去构思,不知几时才回。”柳毅道:“对有何难?”遂拈起笔来,足上两句以相嘲云:
       节外琼森枝,腹中苦无禳。
   武陵柳毅续貂
   诗已写完,心中笑道:“荒塾村师,如此不通!还敢误人子弟!”仍出门而走。
   往前走到泾阳陂边,见一个放羊的少妇坐着啼哭。你道这个妇人是怎生的打扮?
   容颜妖娆,坐陂边,哀音缭绕。姿近王嫱,年还小;态似郑旦,女中真希少。泪眼怎开,秋波漾,啼口半掩辅颊好。含冤负恨有谁晓?赍咨涕泣,意欲向人表。
                                       右调寄《醉落魂》
   却说柳毅来的渐近,那妇人收泪站起,问道:“相公,你莫不是武陵县柳郎吗?”柳毅答道:“小生正是。”那妇人道:“妾有一事相烦,望相公万勿辞,柳毅问道:“娘子有何事?若可效力,断不敢辞!”那妇人道:“妾乃洞庭君之女,与泾阳君次郎为妻。被婢所谮,逐出在此。烦相公捎书一封,叫我爹妈好来救我。”柳毅道:“这却不难,但洞庭君深居水府,书从何处投进?”那妇人道:“相公回家定过洞庭。洞庭湖北岸有龙王庙一座,庙后有大橘子树一棵。你走到那里,把橘子树重击三声,水中就有人出来照应。”柳毅道:“既是这样,速写书来!我好带去。”那妇人忙把裙上白绫扯下了半幅,咬破指头一个,就写了血书一道:
   不孝女螭娘叩禀父母大人膝下:儿自嫁至敖门,不幸被婢女鱞儿陷害。始见恶于丈夫,后触怒于公婆。逐出陂外,看守牧羊。夜里不避风霜,昼间缺乏衣食。万般苦状,难更仆数。见字速来相救,稍迟则儿命休矣!临启曷胜翘企之至!
   螭娘把书写完封好,交与柳毅。屈身拜道:“千万奉托,切勿相误!”柳毅答道:“些须小事,娘子放怀!”
   柳毅带着这封书子,往前走去。走了些时,已到洞庭湖北岸。岸上果有座龙王庙,庙后果有棵橘子树。柳毅去把橘子树击了三下,立时从水中出来一个夜叉,问道:“是做什么的?”柳毅答道:“是要见大王投家书的。”夜叉道:“相公少待!我先去禀知大王,再来请你!”说罢,复跳入湖中去了。
   住有半顿饭时,只见湖水两开,从中现出一条干路。夜叉上来说道:“大王请相公里面相会!”柳毅跟定夜叉,向前直走。不多时,已到水晶宫前。你说这宫,好不耐人观瞻:
   但见门墙高耸,殿宇巍峨。东廊西厢,无非琉璃碧瓦,红墙斗拱画栋雕梁。檐前铁马,触洪涛而无风自响,扉上铜驼,映清流而昏夜常明。视虬祁之规模,尤觉宏整;较阿房之形势,倍增壮丽。真乃海藏龙宫,不同帝居王府。
   那夜叉把柳毅领到殿前,早有位大王白袍玉带、金冠皂靴,在上相候。看见柳毅,降阶相迎。同到殿上,叙礼让坐。那大王问道:“先生尊姓?”柳毅答道:“晚生姓柳。”又问道:“从何处来?”答道:“从长安应试而来。”又问道:“带的何书?”答道:“晚生路过泾阳,陂前有一个牧羊的少妇。他说是大王的令爱,特修一书,托晚生带来。”就把书子呈上。洞庭君拆开一看,长叹道:“此皆老夫之罪也!”又从背靠后转出一位大王,黑袍玉带,紫袍皂靴。过来与柳毅见礼,就在洞庭君右首坐下。柳毅问洞庭君道:“这是何人?”答道:“此乃三舍弟,号为钱塘君。”洞庭君向柳毅说道:“老夫适有要事,暂着舍弟奉陪。先生万勿见怪!”柳毅道:“大王有事自管照料!”洞庭君退去。
   却说洞庭君转到别殿,坐了公座。把令牌一击,大小水族俱来听令,就差了鳖元帅、鼍将军、鲥总兵、鲂督司四员大将,率领三千水族,直往泾阳进发,去救螭娘。
   洞庭君又修了一道本章,上奏玉帝。其本云:
       盖闻万化原于闺门,人道始自夫妇。

 此名分所宜正,而嫌疑尤当别也。敖虔父子,听奴婢之唆拨,逐匹俪于野外;昧家主之体统,图聚尘于宫中。有玷风教,取戾纲常。臣已统兵剿没,用彰天讨。擅兴之罪,疏奏候旨。

 玉帝批道:“敖氏颠乱伦常,理应剿灭。泾阳河水府事,暂着辰杰代管”。洞庭君接旨已过,仍转回大殿,与柳毅彼此叙谈,这且不表。
   却说泾阳君敖虔,领着慧郎,往极西国行雨,只剩得痴郎在家守宫。八月尽间,天还不甚凉。痴郎领着鱞儿,在一个内书房里赤身露体交媾起来,无所不至。忽看门的老蟹进来禀道:“从东南来了一枝人马,好像洞庭大王那边来给二娘出气的。少爷当作准备?”痴郎道:“料他不敢。若是来接那贱人,叫他陂前去接罢!并不必进我门来。”老蟹唯唯而退。
   说话终间,四员大将已把看门的老蟹杀讫,将闯至书房门前。鱞儿见势头不顺,衣裳并没及穿,赤着身子,往外就跑。早被鲥总兵揪住头发,不能动转了。痴儿见鱞儿被擒,手执大刀,出来交战。被鲂督司一脚把刀踢落在地,着人背后绑住。四员大将直入后宫,把龙婆并慧郎夫人俱各枭首。转回殿上坐下,叫痴郎跪在一边,把鱞儿拉翻在地。着人行杖,五板一换,直打得两臀肉尽,方才歇手。又抽出脊筋,取出肝肠,然后把痴郎杀死。宫内一切水族,并没走脱一个。
   却说敖虔父子,行雨已毕,回至半路,耳热眼跳,甚是惊恐。意料家中有事,极力赶来。刚到门首,四员大将从宫内走出。鼍将军看见,没用分说,过去一刀一个,俱各杀了。又进入宫里,放起火来。才统领水族,往陂前去接螭娘。按下不表。
   却说柳毅与洞庭君兄弟两个正在殿上坐着说话,忽见一条赤龙,驼着一红装女子,腾空而来,落在殿前。那女子一见柳毅,叩头相谢,向洞庭君道:“柳君系孩儿的大恩人,父王断勿轻待!”洞庭君道:“老夫感佩在心,何烦女儿相嘱!”那女子走入后宫而去。
   午刻,宴柳毅于碧霄殿,单着钱塘君相陪。旨酒佳肴,人间并未经尝过。席终,柳毅告辞,钱塘君留道:“先生才到寒舍,少歇一宵,明晨着人送出湖去。弟还有一言冒渎,须得晚间相商。我暂且领先生外边去走走。”
   柳毅同钱塘君出了宫门,到了一园中。异树奇花,不可胜数。当中有座亭子,上悬“照远亭”三字。进入里边,上悬着大镜一块。柳毅问道:“此镜何用?”钱塘君道:“这镜能远照万里,后照百年。先生请近前照照!”柳毅听说,过去一照。见一个大池,池内两条老蛟,锁在铁柱子上。柳毅问道:“这系何故?”答道:“此乃悍蛟,日后定作大孽,暂且锁禁在此。”又看见二座大山,山上有一只大虎、数只小虎,咆哮跳梁。柳毅若有惧色,钱塘君道:“此虎虽恶,终属有人拘管。先生文武全才,上山伏虎豹,下海擒蛟龙,时来正借此显名当代,何故作此怯懦情状?”说完,回到宫来。
   天色已黑,涵光轩内,点上灯烛,摆上肴核。从此洗盏更酌,彼此谈心。钱塘君道:“老夫闻先生诗才最好,愿聆佳作,以开鄙怀。就以洞庭湖为题,韵限庚字。”柳毅略不推辞,开口咏一诗,道:
       巴陵胜状在洞庭,气象千般莫可名。
       朝雾潜通云梦域,晚烟隐射岳阳城。
       平流何待中秋月,内伏神龙水自清。
       勿羡禹功明德远,安澜同致历万庚。
   钱塘君道:“先生过奖!愚兄弟安敢上拟神禹!”柳毅问道:“大王欲与晚生相商何事?敢请说明!”钱塘君道:“舍侄女新寡,慕君高义,愿充下陈,望先生笑纳!”柳毅心中暗想:“山阴结婚,徒成画饼。这如何还敢认真?”答道:“大王见爱,晚生心感。但家有老母,尚须禀命,暂且相辞。”钱塘君道:“先生既不敢自专,小弟亦难以相强。果系有缘,终须后会。”晚上,就照管柳毅在湛然居中睡去。
   次早,柳毅要走。洞庭君道:“先生不必过急,饭后定送先生出湖。”少顷,见一鳜婆,手托金盘,盘内盛一珠子,送至洞庭君前。洞庭君道:“小女蒙君大恩,无以为报。聊借此珠,以伸微情。日后明珠还浦,始见先生与小女原非陌上人也。”柳毅把珠子收讫,随后饭到。饭过,洞庭君道:“愚兄弟亲送先生出湖!”于是,携手同行湖底,仍开出一条干路。走有里许,已登湖南岸上。洞庭君道:“先生既扑正路,愚兄弟从此作别了。”说罢,彼此一揖而散。
   柳毅往前走不多时,已到梅花村前。进得门来,参拜了母亲,就把所遇龙女之事说了一番。庄氏道:“你前年所遇是虎,今年所遇是龙。云龙风虎之从,定主功名显达之兆。可惜我年已衰老,未必及见了。”柳毅道:“母亲自应寿比南山,何必以此为虑!”
   那料大限难逃,住有月余,庄氏竟自故去。发送已过,柳毅落得一空如洗,并无半点倚靠。贾庆长夫妇诸般照应,自不必说。
   但不知柳毅几时才好,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合卺夜新婚溯旧约


 话说柳毅在家守制,到了三年服满,又是个会试的年头。程惠心向柳毅道:“今岁大比之年,为何不打整上京?”柳毅答道:“手无分文,如何去得?”程惠心道:“所费几何?盘缠无妨,全在我身上!”柳毅谢过。到得次日,程惠心送来白银一封,催促柳毅起身。柳毅得了这宗盘缠,拜辞了岳父、岳母,复望长安而去。
   一日,船过洞庭,回想从前结婚不允,心下未免有些后悔,因作五言律诗一首:
       烟波犹惟旧,景物已非前。
       俯瞰龙室幽,空怀女装妍。
       吉期无从纳,结缡在几年?
       灯下谈心夜,胡甘负良缘!
   诗已咏完,柳毅把草稿掷入湖内。当时风飙忽起,船走如飞。八百里湖面,那消半天,已经过去。柳毅过得湖来,到了长安,雇下寓所。场期尚远,在家静候。
   一日,天气晴朗。出去街上游玩,走到一座吕祖庙前。见山门上贴着“预决魁元”四个大字,暗想道:“这定是算命先生,何不进去看看!”就走入山门内,来到了大殿檐下。见个算命先生,坐在那里。旁有一人,年纪未满四十。写出八字,正叫他推算。柳毅却彷佛认得这人,却不好上去惊动,只在下边远望。那算命先生把那个人的八字接过一看,说道:“大爷,你见今文昌星押运,兼以日犯岁君,定主利于场屋。且喜得贵人相助,今科断无不发之理。吕祖神签甚灵验。何不讨上一签?”那人听说,连忙走到神前,双膝跪下,把签筒一摇,当时跳出一支,系上上签,其占语云:
       功名非易就,大器待晚成。
       钓叟来后车,耕夫任阿衡。
       经过磨练苦,方受簪缨荣。
       鹏搏程在望,何须问君平?
   那人看了签帖,算士道:“卦与签同,高发后我定要取扰。”那人道:“倘得侥幸,自应重酬。”下了殿廊,往外就走。
   柳毅过去,深深一揖,道:“商年兄一年纳福!”那人答道:“年兄,你是何人?弟却忘了!”柳毅道:“南罗镇店中,助弟白银二十五两,不是兄吗?”那人道:“这样说,你就是武陵县梅花村柳年兄了。”两个重新叙礼,转上大殿台来坐下说话。柳毅问道:“商年兄,寓在何处?”答道:“寓在贡院街西头辰太太家。”商琏问柳毅道:“年兄,贵寓在那里?”答道:“住在荷花巷王东山家。”柳毅向商琏道:“适才见年兄所算,今科一定要高发了。”商琏答道:“算卦之言,难得认真。但这位先生算得详细,年兄何不也叫他算算?”柳毅道:“弟之命薄,不如不算为妙。”那算士接口,说道:“这位大爷,你虽不算,我却给你相定了。你二十五岁以前不免受些颠沛,目下天喜、天贵两个吉星儿于眉间,室家完就、功名显达,俱在眼前了。”柳毅道:“多谢先生相夸!小弟安敢望此!”说完,那商琏就同柳毅出了庙门,各归寓所而去。从此,商生和柳生你来我往,逐日不离。
   转眼已是进场的日期,柳毅买了场具,制了果饼。进入场内,坐的是腾字八号。住了一会,见个人进来找号,就是商琏。柳毅看见,慌忙接过场具。领到号里,他是腾字九号。两个收讫了号房,搁了场具,就在号胡衕里坐下说话。直说到二鼓以后,才各入号房睡去。睡不多时,号军已把题旨挨号送到。柳毅看清题目,首一道题是“初日照高楼”,韵限“尤”字。第二道题是“紫陌阅行人”,韵限“真”字。第三道题是“秋稼如云”,韵得“云”字,静坐构思了一会,正要展卷起草,忽听得隔号商琏若有病声。柳毅过来问道:“年兄为何这样?”商琏答道:“偶得陡病,甚不舒坦,惜难完场了。”柳毅道:“三年一次,甚非容易,岂可当下错过!年兄且静养身子,操笔之事全在小弟身上,何如?”商琏答道:“如此蒙情不尽!”
   却说柳毅把自己三首应制的诗早早做完,誊起收在卷袋里面。又替商琏做诗三首,亲自送去,说道:“年兄,弟替你做完了,不知能书写否?”商琏答道:“这会子我渐觉好了,誊必亲手,才不误事。年兄少候片时,等我誊完,好同你交卷出去。”柳毅仍归本号而坐。
   却说商琏把三首展开一看,真是千金难买,一时喜欢,病就全好了。研墨挥毫,立时誊上,遂同柳毅交卷出来。及至到了揭晓以后,商琏中了会元,拉了词林;柳毅中了第八名进士,做了部郎。
   一日,大会同年,众进士齐集一处。有报喜人进来禀道:“柳老爷已补衙门,先来禀告,再往家里去报。”柳毅答道:“这就是了,不必劳你去罢!”众同年道:“年兄差了,你在京夸官,何不扳去,叫年嫂也喜欢喜欢!”柳毅道:“弟已鳏居数载,家下委系无人,不必去罢!”众人道:“年兄,既经高发,室家断不可少。就在京中娶一位也罢了!”柳毅道:“弟乃寒家,谁肯寻我?”商琏道:“这是一桩要事,弟当为兄图之。”席终,众人俱散。商琏道:“柳年兄,明日饭后,务在下处等我,断勿外出!”柳毅应允,彼此各别去。这正是:
       幸值红鸾照当命,早有冰人来提媒。
   却说商琏次日来到柳毅下处,问道:“年兄失偶,是实话吗?”答道:“果然这样。”商琏道:“弟房主辰太太家有个闺女,年纪二十以上。昨前同他母亲出来上庙,我曾见过。人才甚好,是个太太的气象。我代为年兄一提,若何?”柳毅道:“这是年兄的美意,只恐辰家未必应从。”商琏道:“年兄放心!弟自善为调停,务使归落君手。”柳毅道:“年兄既然相为,小弟自应心感。”
   商琏回到下处,买了八色厚礼。次日早晨,着人送入院中,说:“商老爷在此高发,虽系人杰,实由地灵。特具微物,致谢太太。”辰太太说道:“商老爷盛情,老身本不敢当。但过却涉于不恭,暂且收下。”就写了一个回帖,道:
   午刻一饭候教。辰室虬氏端拜
   及至到了午间,辰太太就在住室当门设席,款待商琏,自己在旁相陪。商琏问道:“太太宅上还有何人?”辰太太道:“只有一女,年过二十,尚未许人。择配一事,老身甚犯踌躇。不论家之有无,路之远近,务得一佳婿,才觉甘心。烦先生代为的意,千万奉托,感佩不忘!”商琏道:“太太既有此意,敝同年柳兄,是郎州府武陵县人,今年二十六岁。品格学问,俱足服人,现在失偶。晚生欲为令爱作伐,不知太太肯否?”辰太太道:“这却甚好,老身无不从命!但路途修阻,不知小女意下如何?晚间再作商量,明日饭后定去回信。”商琏席终而出。
   到了次日饭后,辰太太把商琏请到中堂,说道:“蒙先生美意,老身已与小女相商,他却甚愿结亲,实是不易的了。但老身寄居京都,离家太远,妆奁无人制办,这话也须先要说明。”商琏道:“柳年兄亦系客居,断不责备。”辰太太道:“既是这样,先生就回信那边,叫他择期换柬,作速过门罢了!”商琏回信给柳毅,柳毅致谢不已。换过庚帖,就议定十月十六日过门。
   却说柳毅亲虽结妥,聘娶苦于乏钱,未免有些作难,却又不好向人开口。同年中有一人姓齐,名岱,窥透其意,向商琏议道:“柳年兄喜期渐近,手中大乏。弟与年兄出一知单,代为一敛,以当相帮,年兄看该怎样?”商琏道:“弟亦久蓄此意。”两个就出了一个知单,上写道:
   克果柳年兄,合卺有期。凡我同人,理应庆贺。每人务各助银二两,以备花烛。愿随者请书台号于左。
   年眷弟商琏、齐岱同具
   话说知单一出,住有半月,就敛银子三百余两。齐岱交与柳毅,柳毅与齐岱细谈,才知他即系澧阳城西得金齐老人之子,从此相交甚好。柳毅得了这宗银子,甚为感谢,就制办了些衣服、头面,托王东山给他雇了一处房子。
   到了十月十六日,就把螭娘娶进门来。是日三百个同年,俱来贺喜。柳毅应接不暇,一天并没还到新人房内看看。
   晚上客散,柳毅回到洞房。正要进去,近前一看,那螭娘却把里间屋门双手关上,说道:“朱陈结好,原因慕君才学。今以『几上素琴』为题韵,限『纶』字,彼此联句作诗一首,方让进我房来。”柳毅道:“这有何难!”遂口咏一起句道:
   欣逢焦尾列筵前,毅聊把柔丝续断弦。螭声奏午鹤韵已邈,毅操称孤凰调犹传。螭高山一曲知音少,毅终阕更张意堪怜。螭在御幸欹今夕夜,毅结缘早兆赠珠年。螭
   柳毅道:“玩娘子的诗句,你莫非洞庭君之女吗?”螭娘把门一开,说道:“是与不是,请郎君自认!”柳毅进来一看,真是一位绝世佳人,较泾阳相见之时更俊百倍。柳毅问道:“嫁娶大事,洞庭君何不亲来送你过门?”螭娘答道:“妾父系有职守,不得擅离寸地。故着母亲寄居此处,使妾配合郎君。对月以后,也就回去了。”螭娘转问柳毅道:“妾所赠明珠一颗,原示半尘不染之意。郎君尚收着否?”柳毅答道:“明珠现在,半尘不染恐未可必。”螭娘笑而不答。是夜夫妇二人情意绸缪,妙难备述。柳毅才知螭娘名虽再醮,原系处女。
   过了三朝六日,已是对月。辰太太把螭娘接回家去,住了几天。亲自领着送来,对柳毅嘱咐道:“妇人义主顺从,凡事必须禀报丈夫,不得专任己意。彼此相敬如宾,冀缺之妻,所以见称千古也。倘怠肆骄矜,贻讥反目,今生休想再进吾门。”螭娘答道:“母亲之言,孩儿敢不遵禀!”又向柳毅道:“《易》有之:“夫夫妇妇,而家道正。『嗣后小女倘有差失,贤婿自管督责,断勿过为寅容,致乖妇道。”柳毅答道:“岳母素有闺训,令爱何至如此!”辰太太晚间回去,次早柳毅着人去请,已走无踪影了。
   却说螭娘嫁了柳毅,恪守妇道。将近三年,并没生长一子,向柳毅说道:“相公年届三旬,还无子嗣,何不再娶一房,以图生产?万勿为妾所误!”柳毅道:“子之有无,关乎天命!贤妻年尚未老,下官岂肯轻做这事,贻笑旁人?”螭娘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先人宗嗣,安可甘听斩绝!相公虽顾大体,妾实不忍坐视。回到娘家,代相公再娶一房何如?”柳毅道:“这是夫人的好意,但你娘家住在水底,如何送你回去?”螭娘道:“这却不劳相公相送,妾自乘便去罢!”住了几天,雷雨之下,从前那条赤龙仍把螭娘驼去。
   未知螭娘回去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奠雁晨佳人办才郎


 话说螭娘回到湖来,洞庭君夫妇一见大惊,说道:“女儿,你既系有家,应从夫度日,何得无故而回?”螭娘答道:“孩儿此来,一则归宁父母,二则正为柳郎。”辰太太问道:“这是怎说?”螭娘答道:“孩儿奉侍柳郎,已近三载,并未得生得一男半女。恐他为我所误,故回到家来,替他再娶一房,好叫他上接宗脉。”洞庭君道:“这却做得甚是!咱宫中婢女颇多,俟回家时,拣好的带个去罢!”螭娘道:“一切婢女,那堪入选!柳郎另有夙缘,久经失迷孩儿欲代为寻着,好叫他彼此团圆。”
   住了几天,螭娘就女扮男装,扮做柳毅的模样。但见他:
   头戴乌纱,身着红袍。腰间玉带,莹洁并日星之光;脚底皂靴,庄拟肖山陵之势。来掷果于车前,俟俏堪拟潘安。觇鸡群其鹤立,风流不减叔夜。真乃翩翩官度,那同泛泛才郎!
   螭娘向辰太太道:“母亲,看孩儿可像柳郎吗?”辰太太道:“却也酷似!”螭娘就领了两个家人:一个叫红鲫,一个叫河鲤。带了三百两银子,出了洞庭,直投岳州而来。到得岳州,落了店里,吩咐店主道:“有官媒婆,给我叫一个来!”店主听说,应允而去。
   却说岳州城中有一个官媒婆,叫做施巧嘴,他常在乡绅人家走动,适值他在家,还未出外。店主找到他家来,说道:“我店里新下了一位官长,他着我来叫你,大约是要娶妾。这定有些财发,你作速跟我前去!”施媒婆听见这话,饭也没吃,就到店里来。见了螭娘,磕了头,起来在一旁站着,问道:“老爷叫小妇人,有何吩咐?”螭娘道:“下官姓柳,是朗州府武陵县人。系两榜出身,现做部郎。不幸太太去世,家中无人料理。今告假回家祭祖,路过此处,托你给我说一位太太,以便带回京去。事成自有重赏。”施媒婆答道:“老爷既然相托,小妇人敢不留心打听!数日后来回老爷信罢!”
   螭娘又拿出文扇一柄,上面写诗两句:
       织女下机河畔待,专望七夕填鹊桥。
   螭娘向施媒婆道:“这扇子系下官亲笔写的,诗句系下官亲手做的。人也女子有爱中此扇者,这媒就易说了。”施媒婆接过扇子,回到家来,与他伙计商量说:“这是个现任的官员,结亲须要门当户对才好。城里几家乡宦,并无闺女,那里给他去寻?”他伙计答道:“西街上王夫人家还有一位女娘,人家也好,何不那边去说一头?且这位老爷姓柳,安知不正合彼意!”
   两个议定,就同到王夫人家来。王夫人问道:“你两个是来提媒吗?”答道:“正是!”王夫人道:“有成的便说,没成的不必开口。我且问你:说的是那家?”二媒答道:“是外来的一位老爷,他家姓柳,系朗州府武陵县人。两榜出身,现做京官。日下失偶,回家祭祖,路过岳州,要娶一位太太,好带进京去。若不是姓柳,断不敢轻来相渎。”王夫人道:“这却罢了!等我拿拿主意,明日你两个再来候信。”又向施媒婆问道:“你手中扇子,是要卖的么?”施媒婆答道:“不是,这扇子是柳老爷亲笔书写的。人家的姑娘有爱中此扇者,好借此以便结亲。”王夫人道:“你暂把扇子留下,叫我家姑娘看看!”两个媒婆把扇子交与王夫人,出门走了。王夫人向虓儿道:“适才两媒所说,籍贯、家乡的是柳郎无疑了。明日再来,我就应承了他罢!”虓儿道:“既有前盟,岂可更改!若不是柳郎,孩儿的诗句如何写在他扇子上?”
   次日饭后,两媒婆果又来问信,说道:“太太主意拿定了么?”王夫人道:“无容再说,叫他择期来换柬罢!”二媒婆见王夫人已经应承,就两下里磕了喜头,各得赏银而去。
   时正三月中间,螭娘换过了婚书,就择于四月初十日过门。到了那天,彩轿红灯,细吹细打,把虓儿娶进店来。拜过天地,送入洞房,不题。
   却说王夫人先到,把新郎一看,甚是喜欢,那辨真假!惟虓儿心中有些疑惑。午间送饭的女客,不下百有余人。各各俱浑身锦绣,满头珠翠。每人俱有黄金镂成的个“王”字,插于头额以前,见者莫解其意。
   晚间客散,螭娘进入洞房。刚才坐定,走过一个丫环,手执诗笺一幅,说道:“这首诗,系新娘亲自做的,呈于贵人过目。”螭娘接过,读其诗云:
       佳婿乘龙喜气扬,看君何似一娘行。
       今朝虽谐凤凰卜,柳郎恐非真柳郎。
   螭娘把诗念完,心中暗道:“这个虎精,倒也伶俐,叫他看出破绽,殊觉不妥。”遂拈笔和诗一首,叫丫环送去,说道:“这系贵人和诗一首,祈新娘万勿见哂!”虓儿接过,看其诗云:
       彩凤辇来瑞气扬,俟庭安见是娘行?
       将来共占熊罴梦,柳郎依然真柳郎。
   虓儿暗暗想道:“你看这诗句,只讲异日,不论当前,这个娇客定是假的了。我就此回去,如何见得母亲?且惹人耻笑!暂且住着,看他带到京去。若无真正柳郎,看他把我置于何处?”螭娘恐怕露出马脚,向前说道:“娘子,今夜夫妻初会,本该同牀。但前妻亡去未久,目睹新人,想起有些不快,暂且各睡。俟回京时,再成亲罢!”虓儿答道:“如此正合妾意!”遂叫侍儿把房门关上,就枕睡去。螭娘亦在外间里,独自就寝。从今后,日日如此。
   不觉倏忽之间,已过对月。螭娘雇了车轿,辞别了王夫人,领着虓儿,直投长安而来。王夫人仍回山阴岭去了。螭娘到了长安,落在店里,向虓儿道:“下官先到衙门,再差人来接你。”虓儿应过。
   却说螭娘到了家中,见了柳毅,告道:“妾已替相公娶了一位佳人,现在店中。一会接来,成亲只可黑影里,就寝断不可点上灯烛,使他与我斗气。”柳毅道:“下官晓得了。”
   起更时分,着人抬轿,把虓儿接进衙门。螭娘先领他到一座暗室内坐下,说道:“钦天监奏道,今夜京城主有火灾,奉旨大门小户俱各禁火一宵。今晚且暗寝了罢!”虓儿信以为真。约有二更以后,螭娘出去,柳毅偷进房来。把门关上,解衣上牀,与虓儿并肩睡去。
   到了天明,虓儿起来梳洗,柳毅还没睡醒。虓儿向前一看,这才是西厢下借宿的真柳生哩!暗惊道:“幸无失身于别人,坏我名节,但彼时私见一面,恐柳郎未必还认得我。”就口咏一诗,道:
       卧依绣榻候熏风,举日漫望崖岭东。
       黛绿仙娥幸在御,茅庐故址何妨空。
       巫山犹旧约渐赴,桃源虽迷路已通。
       欣幸今宵同枕事,宁云蝴蝶一梦中!
   虓儿念完此诗,那柳毅睁眼问道:“娘子,所念的诗句是自作的,还是套来的?”虓儿答道:“是妾从山阴岭洞旁石壁上诗句套下来的。”柳毅道:“你一个女子,如何就到了那里?虓儿答道:“妾母子虽居岳州,山阴岭实系故处。”柳毅道:“如此说,你就是寅夫人的女人了。”虓儿答道:“贱妾正是。”从袖中取出耳碗一支、汗巾一条,付与柳毅,道:“此原系郎君聘妾之物,今日仍旧奉还。但所赠之绣囊,不知还存留否?”柳毅答道:“常佩身边,何敢失去!”虓儿道:“妾与郎君,系有夙缘,自应终归君手。但不知替君娶我的是为谁人?妾赠郎君的诗句,为何落在他手?”柳毅道:“不必究问,一会便见明白。”
   话未说完,窗外叫道:“相公,快快开门!我与新娘子讲话。”柳毅起来,把门开了,螭娘进入屋中。虓儿一见是个女流,羞得满脸通红,说道:“姐姐,何相戏之深也?妾与相公结亲,有素小轿一乘,尽可把我接来,那里烦得如此周转!”螭娘道:“别无话说。但问妹子:这柳郎可是真的不是真的?”虓儿掩口而笑。从新又摆香案,柳毅与虓儿也拜了天地。又来到中堂,参拜螭娘。虓儿道:“小妹年幼无知,诸事还望姐姐宽谅!”螭娘也道:“论娶之先后,愚姐早占春光;论聘之早晚,贤妹先系赤绳。嗣后不讲谁大谁小,只要一心一计。”虓儿道:“小妹诸事,谨遵娘命。”
   柳毅问虓儿道:“昔年借宿岭上,你家姓寅;今日结缡岳州,却又姓王。这却是何缘故?”虓儿答道:“妾母子被熊大王所逼,不能相抗,故避居岳州,改作姓王。相公的娶期,因此耽误。妾知相公定不空返,必有手迹。回去一看,果有律诗八句。留心抄来,时常讽诵,以慰渴望。在岳州住了二年,母亲要把妾送到梅花村中去。妾念聘则为妻,奔则为妾。未经亲迎,私自送去。终系明珠暗投,未免有玷女史。力违母命,所以等至于今,费了姐姐的许多气力。”螭娘道:“妹妹,你的人品这样端方,庶无愧为女中领袖。”柳毅向虓儿道:“娘子,看你的容颜,居然仙子;论你的原身,终属山精。枕席之间,叫下官到底有些害怕。”虓儿道:“龙虎,一也。相公既不怕龙,宁独怕虎乎!”三人彼此大笑。
   却说柳毅又娶了这位夫人,商琏听说,又传知同寅,登门拜贺。热热闹闹,住了些时。皇上旨下,把柳毅外放江西抚州府郡守。领凭已过,柳毅因府属太大,要多请几位募宾,然后上任。
   螭娘道:“一切公务,有俺姊妹二人,尽可代为恭酌,募宾何必多请!但出做外员,不同内官,必有着己的亲朋,待带几位,是个扶傍。”柳毅道:“家中无人,却叫下官带谁?”虓儿道:“贾家爹娘,独非相公的至亲吗?何不把他接了来?”柳毅道:“二位夫人说的甚是。”随即官了一封家书,带去百金的盘缠,着人往武陵县去接贾庆长夫妇。外又带字一函,请程惠心的安。这且按下不题。
   却说柳毅到任,住有半年,大法小廉,弊绝风清。一郡之人,群称龚黄在世。一日,柳毅从省回署。路间正走,忽从空中落下桂花两枝,当于桥前。柳毅着人拾起,莫解其故。归告二位夫人,虓儿道:“妾姊妹二人,俱怀凡胎,将来未必不应在此。”螭娘向柳毅道:“妾等虽系无知,古人胎教之说,窃思遵守,以生贵子。俟分娩后,再与相公同寝罢!”柳毅道:“任从尔便。”自此以后,两位夫人晚间并不当夕。
   却说贾庆长夫妇,见了女婿的家书,得了百金的盘缠,就收拾行装,同柳毅的家人直投抚州而来。进了衙门,翁婿一见,叙了许多的家常,甚是优待。两位夫人视庆长夫妇,不啻生身父母一般。庆长夫妇待二位夫人,无异身出的女孩一样。
   住有几月,螭娘、虓儿同日同时,各生一子。柳毅大喜,宰猪杀羊,拜谢天地。贾夫人一切照料,无不应心。螭娘之子,起名柳萼。虓儿之子,起名柳华。两位夫人念贾庆长无后,又给他娶了一房。后来也产了两个儿子,庆长夫妇甚是衔感。
   不知柳毅在抚州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寻铜锤孤儿保性命


 话说柳毅在抚州做郡守,那一日夜间,似睡不睡。见一幼童并一弱女,身带桎梏,颈系赤绳,跪在案前,央柳毅救命。柳毅麾之不去,却自惊醒。告诉两位夫人,两位夫人道:“幽渺之事,不可预先说破。”这且按下不题。
   却说吉安府吉水县,城东南有个村庄,名为五里堡。庄内有一个人,姓白,名天香,是个钱贩子。家道殷实,身边常带银子三百两,在吉水县城里、集上给人封粮,借此以便买钱。他西邻有个孀妇,姓辛。辛寡妇有个异子,叫做辛泰。读书读到一十六岁,因家计贫乏舍了书本,母子两个靠织布为生。那一日是吉水县城里大集,辛泰往集上去卖布。先到白家,问道:“白大叔,集上去了么?”白天香答道:“侄子,你来得好!我正要找你合伴,你好给我背褡子。辛泰就把褡子接过来,背在肩上,手里拿着布匹。两个出了大门,说说笑笑,一直上城里去了。进得城来,辛泰把褡子交给天香,就上了布市。白天香就在大街上铺里坐下,给人家封粮。
   那一日集上布却甚迟,辛泰等至红日西沉,才把匹白布卖出。又买了些东西,天气渐黑。来找白天香,同伴回去。却见白天香在酒肆中坐着吃酒,辛泰问道:“白大叔,还不回家吗?”白天香答道:“我的银子多半使出去了,钱没给金,还有几两散碎银子,带在身边,褡子不劳你背了。这是褂子一个,你先给我捎回家去罢!对你白婶子说,掌灯以后我就到了,叫他不必挂心。”辛泰拿着白天香的褂子,就先出城而走。走有里许,路旁有座小庙,台上坐着个人,问道:“来的不是辛泰吗?”辛泰答道:“正是。”辛泰近前仔细一看,那人是石官屯石岩,超号叫做铜锤石二。
  却说石二吃酒赌小,无所不为。时常做些歹事,人却不大提防。今晚正为输不而出,意欲候至半夜,断人几两银子,好去还帐,辛泰那里知道!石二又问道:“你来时见与白天香同伴,回去为何不见他来?”辛泰答道:“他还在城里吃酒哩!出城得到定更以后。”说了几句话,辛泰就走了。石二听了这话,就心起不良,在庙台上专候白天香,到时以便断他。
   却说辛泰来到庄上,见了白天香之妻焦氏,正在门首站着。见了辛泰,问道:“你白大叔为么还不回来?”辛泰答道:“他还在那里吃酒哩!叫我先来了,这里他的褂子一个,婶子你且收去。”焦氏接过褂子,转入院里。
  辛泰到了家中,把布银交给他母亲。吃了晚饭,出来门口坐着。时近二更,还不见白天香回来,辛泰又去问道:“白大叔来了么?”焦氏道:“至今没有。”辛泰道:“我往前去接他。住一时片刻就会回了。”辛泰出了庄头,接至二里以外,并无踪影。回复道:“这时尚不来,想必在城里住下了。白婶子,你关门睡罢!”焦氏应诺关门回家睡了。
   却说白天香在酒铺里吃了个醉,把剩下的几两银子放在褡里,束在腰间,出了铺门。东倒西歪走到城外,约有更天。一时酒上,跌倒在地,呼呼睡去。
   那石二等至二更,总不见白天香过来,他就渐渐向前迎去。却见白天香倒在路旁,过去推着叫道:“白大叔,你睡着了吗?”这白天香睡了一会,酒力稍解,问道:“你是谁人?”答道:“我是石二。白大叔起来,我送你家去。”白天香拉着石二的手,勉强爬起。石二扶着他走,走到一个沟前,说道:“送有半路了,你自己回家去罢!快把褡子给我!”白天香道:“褡子是我的,你如何问我要?”石二道:“你真个不给我吗?”天香道:“我不给你,你敢怎样?”石二此时贼性复发,过去一拳,打倒了。白天香正要起时,劈耳门又是一脚,白天香就立时死了。石二把褡内几两银子拿出,下入腰中。正待走时,又转想道:“晚间曾遇见辛泰,万一事情发觉,他就是个确证。不如把这场官司嫁给他罢!”就把白天香推入路旁沟里,又脱下他的一条裤子,并那个褡子暗暗的偷送到辛泰家后边一座屋里,搁在梁头以上,仍把门给他锁好。
   却说到了次日饭时,终不见天香回来。焦氏甚是发闷,出门不住的往西北探望。忽见两个走路的说:“西北路沟里有个死人,却不知是谁。”焦氏听见,吃了一惊。便向辛泰道:“人说西北路沟里有个死人,没的是你白大叔被人害了吗?”辛泰听说,跑去一看,不是他是谁。回来说道:“白婶子,不好了!白大叔被人谋害了。”焦氏闻说,走去一看,果然是他丈夫。哭了一场,进城报了县公。县公差捕衙出来相验,是被人踢死的。县公叫焦氏补了状子,差人给他拿贼。焦氏着人把白天香的死尸抬到家来,暂且成殓。
   却说吉水县虽然差人拿贼,渺无风信,一时如何就能拿住!那一日,是白天香的七日。焦氏请了几位僧人,给他丈夫念经。座位不够,向西邻辛家来借板凳。辛寡妇答道:“板凳锁在后边屋里。辛泰在家,就叫他给你送去。他又上城里去了,这不是钥匙,你开门自己搬去罢!”焦氏到了后边,把屋门给他开了。进来一看,见他男人的一条裤子并那个褡子,俱在梁头上搁着。当下闭口无言,搬了两条凳子,把门锁上,交了钥匙,进入东院去了。
   午后经事已完,焦氏偷偷地跑到城里,禀知县公,回道:“小的是白天香的女人。白天香被人踢死,前已具状到台下,现在拿人。目今正犯已有主了,小的特来报知。”县公问道:“正犯是谁?”焦氏回道:“是小的西邻辛寡妇的儿子辛泰。”县主就标了一支飞签,差了三班捕头,跟着焦氏来辛家拿人。辛寡妇见公差进门,吓得魂飞魄散,说道:“我儿子并没害人,凭何经来拿他?”焦氏道:“你家现有真赃实犯,还要强口!”辛泰道:“有何赃犯,给我拿出!”焦氏道:“这倒不难!”当下领着差人,开了后边房门,就把那裤子、褡子,当着公差的面,从梁上拿下来。辛泰母子,竟是有口也难分诉了。差人把辛泰立时锁起,带进城去。
   县主坐堂讯问,一夹根三十板,辛泰受刑不过,只得招了。辛寡妇听说,日夜号哭,无法可救。
   到了过府,太府更用酷刑,不得不仍照前案。由府解省,路过五里堡前。辛寡妇使钱买通解役,母子两个才见了一面。辛寡妇见了辛泰,母子抱头相哭,死而复苏。辛泰哭道:“母亲,你半世守起孩儿一个人来,实指望着养老送终。那料忽然遭此奇祸,这是我命该如此,情甘一身当去。母亲保全自己,不必代我忧愁。”寡妇道:“吾儿此去,今世断不能再见面了。”两个又哭了一场,辛泰方随差役而走。
   及至解到提刑衙门,过堂时上台见他生得单弱,不像个凶徒。心中疑道:“一个十六岁的幼童,如何就能打死个大人?此事未必不屈。”及至当堂审问,果把前案尽情翻了。提刑大人把辛泰暂且寄监,行文提抚州府进省,同吉安府会审此案。柳毅见了文书,星夜赴省而去。
   却说螭娘向虓儿道:“相公此去,定决疑狱。正当趁此机会,大显声名。”虓儿道:“姐姐何不给老爷指条明路?”螭娘当下手题七言律诗一首封好,着得当家人送到省中。柳毅折开一看,见其诗云:
       害命非缘有夙嫌,只因图财丧心田。
       踢伤掀入深沟内,故把衣囊置屋前。
       鞫狱少闻秦镜照,当官误将无辜连。
       若问正犯真名姓,不在梓旁在柘边。
   柳毅看了这诗,心下已知正犯是姓石了。
   到了次日,约定在城皇庙会审。吉安府先到,抚州府后到。吉安府见了柳毅,说道:“老哥,这起官司费了小弟许多心思才能问成。不料到省,却又翻案。一会儿审时,把辛泰这个囚奴须得着实夹起!”柳毅答道:“真假自有分辨,大刑岂可滥加!”两个坐了公座,把辛泰带到案前。柳毅问道:“辛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白天香果系你打死,就招承了罢!省得你受刑罚!”辛泰回道:“犯人实系冤枉,但县主老爷一见即用重刑,小人当受不起,只得强招。实望解至府堂,或可洗冤。孰料太爷仍用重刑,使招前案。解到省来,幸上台大人少存哀矜,着二位太爷眼同会审。只求太爷原情推理,犯人就死也甘心。”柳毅问道:“当日上集时,是你两个同去的吗?”辛泰回道:“是同去的。”柳毅又问道:“下集时,是你两个回来的?可是你先来的?”辛泰回道:“散集时,犯人约白天香同走。他还在那里吃酒,把褂子一个交给犯人。犯人就先回到家来,把褂子交给他女人了。犯人回家吃过了饭,等到二更多天,并不见白天香回来,又去接了他有二里地,也没见踪影。及至次日早上,白天香已死在路沟里了。焦氏告犯人图财害命,县主老爷差人来拿时,不知是何缘故,却从犯人后边屋梁上搜出白天香的褡子一个、裤子一条,弄假成真。此中须费太老爷的心思判断。”
   吉州府道:“依你所供,现有真赃,还不招承!拉下去,给我重夹!”柳毅道:“且住!其间定有缘故,待小弟再仔细问他。”又问道:“辛泰,你上集时只你两个同走,可还有别人?”辛泰回道:“只俺两个,并无别人。”柳毅又问道:“下集时,你曾见旁人没见旁人?”辛泰回道:“犯人在城里并没见旁人,出城走到一座庙前,见石官屯石岩,他的超号叫做铜锤石二。他曾问我:“白天香为何不同你回来?『犯人答道:“他还在店里吃酒哩!』只说这几句话,犯人就回家来了。”
   柳毅向吉州府说道:“事系委曲,把辛泰暂且寄监,待小弟禀明大人,再为审夺。”柳毅据着辛泰的供词,禀了提刑,遂即亲出了一张火票,行到吉水县来:
   票仰吉安府吉水县差役将石官屯铜锤石二拿获解省,毋得有误!特示。
   吉水县见了臬台的火票,就差三班捕快,把石二拿住,星夜解进省来,仍同吉安府在城隍庙里会审。
   柳毅一见石二的相貌,勃然大怒,骂道:“你这无王法的奴才。图财害命,贻累好人,该当何罪!”石二回道:“白天香是辛泰害的,与小人何涉?”柳毅道:“你还要诬赖吗?白天香系你打死,推入沟中,他的褂子、裤子是你暗地送在辛家屋梁上去。本司悉打听得确,如何还要瞒我?”石二见说出真情,畏其明断,料难逃过,没用十分夹打,早把真情吐出。柳毅吩咐给监,把个吉安府愧惭得无缝可钻。
   柳毅差了两个得当衙役,上石二家去起赃。他断的白天香的银子尚没花完。又从柜中搜出铜锤两个,上刻“铜锤贼”三字,才知石二原来是个大盗。柳毅把这两个铜锤存在提刑库里,把石二问成大辟,给白天香偿命,又把铜锤、一干人犯究出发遣。
   唤过焦氏来吩咐道:“你夫仇已报,辛泰终系被屈。两家原是邻居,这仇怨何时可解?依本府看来,你家过的,辛家穷若,不如把辛泰认为义子,帮助他一切日用。俟辛泰娶妻生子时,叫他给你一个承祀,如此才可解冤。”焦氏回道:“太老爷吩咐,小妇人敢不听从!”柳毅就当堂批了一张断状给辛泰拿着,叫焦氏立时递了遵依。其断状云:
   断得焦氏为夫鸣冤,虽非故射墉集;辛泰无辜被累,终属央及池鱼。讼狱既息,衅隙应杜。分白家之余财,赡彼孤寡,权当谢罪。过辛门之一子,续兹宗脉,亦足酬恩。联异姓为同室,何得视若秦越;化结怨为报德,庶几无启戈矛。倘或更口,执此鸣官。
   柳毅审了这起官司,声名从此大振。回到衙门,向螭娘谢道:“这段公案,幸得夫人的指示,是以能脱人罪网。”螭娘答道:“妾等别无能干,似此小事,尚能代为办理。”
   未知虓儿后来如何,下回分解。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