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820年4月8日，爱琴海的米洛斯岛上，天已渐凉。海风吹拂下，一个叫伊奥尔科斯（Yorgos Kentrotas）希腊农民即将把自己的名字镌刻在历史上：发现有史以来最为著名的雕像之一，卢浮宫的镇馆之宝——《米洛的维纳斯》（“维纳斯”为罗马人叫法 古希腊人称为“阿芙洛狄忒” Aphrodite）。彼时的米洛斯岛，尚处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统治，不出意外，雕像将被送往伊斯坦布尔作为苏丹的收藏，但在岛上，还有两位法国海军军官。 此时，新古典主义浪潮早已席卷欧洲，伴随着法国大革命，民主、自由深入人心，充满英雄气概的古罗马、希腊文化深深地吸引着欧洲人，爱屋及乌，唯一能令人追忆的、古典时代的艺术品成为一时显学，广受追捧。 ◆《米洛的维纳斯》 203 cm 公元前130-100年 受此熏陶，这些巴黎来的军官显然也明白这座雕像的价值，因此，经由伊斯坦布尔的法国大使完成了这桩“收购”，并派遣法国海军护航。但就在付款之际，本地的希腊人突然反悔，不想将此物由法国人买走，打算装船运往土耳其，经由苏丹的首席翻译官献给苏丹。恰好此时，一场暴风雨席卷了港口，得以推迟起航时间，经过斡旋，断臂的维纳斯成为路易十八的献礼，进驻卢浮宫。 ◆洛斯岛如今已经是个风光旖旎的旅游胜地 根据考证，这尊雕塑在古罗马时期，双臂便已经失去，按照岛上的法国军官Jules Dumont d'Urville所绘制草图，出土时上身与躯干便完全断裂成两部分，所谓“发现时完整，随后在与希腊、英国人争抢的战斗中双臂被砸断”的说法并不可信。 ◆艺术家根据猜测的复原稿 也因此，并没有任何证据说明这个雕像是维纳斯本人的形象，但对于西方艺术史而言，如果一个表现女裸体的作品无法证明她自己的身份，那她就可以被命名为维纳斯。这样的情况自文艺复兴后尤为突出，到了现代，一些万年前反应生殖崇拜的古物也被冠以维纳斯之名，比如《维纶多夫的维纳斯》。 ◆《维伦多夫的维纳斯》公元前22,000至24,000年 在中国，这座雕塑有着无可比拟的知名度，以其“断臂”，而成为无数中小学生作文中“残缺美”的主角，也构成了大部分中国人对于维纳斯形象的基本认知。 然而在历史上，自维纳斯的诞生起，便是一个矛盾而复杂的母题。其形象在不同时代不同艺术家的塑造下，犹如镜子一般，反映着时人对美、对欲望、对女性的看法。她与基督教的圣母一起，共同构成西方艺术史女性题材艺术品的两大典范，从任何一件女性题材作品中，我们几乎都能找到维纳斯的痕迹。 ◆塞浦路斯 传说维纳斯诞生的地方 作为美神与爱神，她诞生之初便承载着古希腊人对于“美”的看法。 对此，柏拉图在《会饮篇》对维纳斯的阐释是：“天上的维纳斯是神圣的、理念的和精神的美的象征；人间的维纳斯则是世俗的、感性的和官能的美的象征。“ 在之后艺术史的发展中，维纳斯的形象也以一个双重的身份出现，即作为美神，她的形象端庄宁静。但作为爱神，她不可避免的承载了古希腊神话世俗的一面，极为美丽但与其他神灵韵事不断，甚至爱上凡间的美少年阿多尼斯。 于是，在不同时代的不同艺术家笔下，出现了两个维纳斯：一个努力以美神的形象不引起观者的欲望，而另一个放纵的爱神维纳斯则更多的试图激起欲望。 ◆《维纳斯的诞生》 布格罗 1879年 这源自古希腊的矛盾，也反映了古希腊人对于“美”与“性”的观念，即“性”的吸引本身就是一种美感。 如果回顾维纳斯的诞生，便会发现“美神”的诞生并不能离开性。在神话中，维纳斯的诞生是因为最初的众神之王乌拉诺斯与妻子大地女神盖亚反目，被他的儿子，也即是未来宙斯的父亲克洛诺斯割掉了生殖器，落入海中诞生。而《荷马史诗》上的记载，则是为宙斯与冰海女神狄俄涅所生。 但她毕竟是当时的神，因此，古希腊、罗马时期维纳斯的形象少有完全的裸体。古希腊对于人体的美的崇拜，更多是着眼于男人，女子的全裸体雕像非常少见，这源自古希腊人对于美神的虔信。
◆《克尼多斯的维纳斯》（复制品） 直至公元四世纪《克尼多斯的维纳斯》，这是古希腊雕刻艺术史中，第一个以全裸形态表现女神的作品，根据古罗马学者普林尼的记载： 雕塑大师普拉克西特列斯曾为科斯城雕刻了两尊维纳斯像，其中一尊着衣，一尊裸体，报价相同。科斯城人在面对裸体的女神时惊慌失措，而选择了有衣着的形象。然而另一座城科尼多斯的人民，却并不在意女神有无“世俗”的外衣，他们对女神的虔诚令他们选择了裸体的维纳斯，并郑重的竖立在中心广场上，这成为了城中最重要的景观，来往参观者从此络绎不绝，克尼多斯城也因此而闻名于世。 ◆《战神与卸下武装的维纳斯》 1822–25年 达维特 随着罗马帝国的衰亡、分裂。基督教的崛起令西方文明走上了犹太文化的道路，当宗教势力崛起，与基督耶稣相比，古希腊诸神们不免成为了“异教徒”。而中世纪对人欲的禁锢，也令裸体形象难以得到重视，甚至唯一合理合法的夏娃，都被刻意的压制。 于是，维纳斯“闭上了肉体的眼睛”，在这千年时间里沉睡。 直至波提切利用画笔将她唤醒。
在《维纳斯诞生》与《春》中，他各描绘了一着衣，而一裸体的维纳斯，这继承了维纳斯自身的双重身份，在图像学大师潘诺夫斯基看来，《维纳斯的诞生》中那位站在贝壳上漂到岸边的维纳斯就是“神圣的维纳斯”，而《春》中那位在鲜花盛开的大地上凌虚而行的维纳斯则是“世俗的维纳斯”，在《维纳斯的诞生》中，维纳斯的神圣特性包含在其裸露的躯体之中。
波提切利笔下维纳斯的诞生，令她就像一个信使一样，穿过中世纪的重重迷雾，把美重新带到人间。
◆ 乔尔乔内 《沉睡的维纳斯》 1510年 在文艺复兴中，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却是乔尔乔内的《沉睡的维纳斯》。 他开启了一个维纳斯创作的典范，“斜倚”，而后孤芳自赏。 在乔尔乔内笔下，维纳斯沉睡在乡间的风景，世俗而神圣。她完美的体现了维纳斯自诞生起时便有的双重矛盾，即灵与肉的统一。 这也代表了当时意大利另一个艺术核心威尼斯人们理解的“美”。 与佛罗伦萨人以“大卫”为美不同，海天一色的威尼斯人普遍更为富足，而多倾向于寻找欢乐、狂热和激情，宗教的因素相对较少，因此以乔尔乔内、提香为代表的威尼斯画派也充满着对人间世俗生活的想象力。
◆ 提香 《乌尔宾诺的维纳斯》 1538年 提香的《乌尔宾诺的维纳斯》，创作时乔尔乔内已去世三十多年，但在此画中他沿用了斜倚的姿势。如果说乔尔乔内的维纳斯尚存只可远观的神圣气质，那么提香的维纳斯就完全世俗化了，在维纳斯形象发展了千年以后，从雕塑到田野，维纳斯终于被他放上了“床”——这个私密而又带着欲望的场所。激起观者“窥视”欲的豪华室内，讲究的被褥，睡着的宠物，女主角似乎刚刚在梦中睡醒，而又慵懒的不想起床，提香的维纳斯在美之外，进入了情欲的领域。
百年后，西班牙的大师委拉斯凯兹创作了《镜前的维纳斯》。在他的画中，镜子的运用尤为精髓，从《宫娥》中反射出的国王王后，再到维纳斯中反射出她的面容。彼时的西班牙尚处在十分保守的状态，教会与教皇的统治与干涉令画家不敢冒这巨大的风险去画裸体画，但艺术家却异常大胆，接受了国王菲利普四世的邀请，以他的一位女情人为模特创作裸体像，因此画中的头发并不是典型的“维纳斯金发”。 那么，在如此保守的社会氛围，艺术家不得不做一定的妥协，他巧妙地把代表维纳斯的“斜倚”调转了方向，并以一面镜子反射出主角的面容。但这样并没有让画面上的肉欲有丝毫的减轻，反而将女主角的腰臀之美表现的淋漓尽致。
◆ 《镜前的维纳斯》在20世纪初曾遭暴徒毁损 至此，原本乔尔乔内的维纳斯是以真正的神灵为创作主题。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表现人体之美的作品也开始以维纳斯命名，但其创作对象已经是现实中的人物了。 文艺复兴后的维纳斯，欲望的一面开始在艺术家的画笔上弥漫。
◆ 马奈 《奥林匹亚》1863年 但在时代的变迁下，没有哪个女神能永远美丽。 1863年，马奈的一副《奥林匹亚》，维纳斯之名下，“美”与“爱”不再，却成为了传统绘画与现代绘画分界。 彼时的画坛，学院派艺术对画坛的垄断，导致艺术家除了古典题材、自然风光、家庭生活之外再无别的选择。学院本身也成为了教条主义的代名词。在此背景下，1865年官方沙龙展的《奥林匹亚》一画，成为了向学院派发起挑战的作品，她是一份“战争宣言”。 “奥林匹亚”本身是古希腊的圣地，而学院派艺术正是以古希腊、罗马的艺术为最高审美标准，因此在这一副画上命名为奥林匹亚，挑衅之意显而易见，而传统绘画的女性裸体，也往往是以神灵之名为基础来表达美感或者欲望。 但在马奈笔下，本该出现维纳斯女神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现实中、过于真实的女性，（她在其后被报纸贬为妓女）。她有着传统绘画中维纳斯的种种元素，如裸体、仆人、宠物与斜倚的姿势。但她本质却是“反维纳斯”的，她目光大胆，直面观众，不再像是一个“被观看”的角色，直面观看者欲望被拆穿后的慌乱。
◆马奈《草地上的午餐》也引起了巨大的争议。 于是，人们无法接受一个女神转变成巴黎的随处可见的“妓女”，更无法接受古典的传统被击碎。 对比提香的维纳斯，福柯认为，如果说提香用光线将观众的视线引向画中的维纳斯，那么马奈则是直接将“奥林匹亚”推到了观众面前”。 因此，马奈对画面的处理使人们可以判断出光源的位置，这个光源的位置正是观者自己。因此，我们——任何观者——都必然和这个裸体发生关联，甚至成为主要因素。 在身体的塑造上，马奈也一反常态，他画的太真实了，在时人看来近乎色情，而没有按照古典主义绘画传统对描绘对象做出任何美化，用一种更加自由的观察方式，不再遵循忠实的再现生活这一千年的传统，从而探索出全新的绘画语言。
◆达利 《带抽屉的维纳斯》 有了马奈的前车之鉴，维纳斯的“美”与“爱”，在现代绘画中逐渐消失，取而代之是成为现代艺术家们借用其丰富的历史内涵，表达观念的手段。 于是女神成为了达利的抽屉，原本那份端庄典雅转化成变形、扭曲，达利认为“打开抽屉就可以把人体的内部一起揭出，包括肉体和灵魂两者，这些开着的抽屉象征对潜意识的探索”。
◆达利 《带抽屉的维纳斯》 至此，随着人类社会走向现代，女神失去了神力，成为现代社会的一个符号，跌入凡间。那些前人的大师杰作，也成为了现代艺术家置换、拼贴、创作的来源。而在中国，她大多出入中小学生作文中，成为“残缺美”的代表，亦或在简欧装修的夜总会门口，充当喷泉的装饰。
◆森村泰昌 《美术史的女儿》 摄影 |
|
|
◆《维纳斯的诞生》波提切利
在《春》中，她主持着异教的春之仪式，并未裸体而衣着端庄。从外表方面看，她实际上更接近圣母玛利亚。因而，根据潘诺夫斯基的看法，裸体少女便是神圣的维纳斯，她象征着普遍、永恒、纯粹理念美的原则。而着装的少女则是尘世的维纳斯，她象征着生殖的力量。她们意味着神圣和世俗两种爱情世界的对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