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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读太宰治

 昵称535749 2016-11-03
2016-11-03


导读

太宰治生前不大有销路。服毒投水而死,中野好夫认为他“丑得不能再丑了”,而丑闻向来是媒体的卖点。书店老板忍不住笑:死得可真是时候。

以前在一所大学教书,经常从“三鹰”下车。三鹰市属于东京都,江户年间是德川将军家放鹰狩猎的地方。市里有动漫爱好者的去处“吉卜力美术馆”,到今年(2016)开馆十五年;若是对太宰治感兴趣,还有禅林寺,里面就有他的墓,每年6月19日好多人聚来缅怀,美其名曰“樱桃忌”。1948年6月13日太宰治去向不明,六天后在“玉川上水”里发现尸体,恰逢他三十九岁诞辰。玉川上水原先是流到江户供士农工商饮用的上水道,杂木遮掩,几乎看不见河水。沿着它走路,不禁想:这样的小河沟能够把两具绑在一起的男女漂出二里地,当时水量应该很不小。

读过水木茂的随笔——他1943年入伍,在新几内亚战场被美军炸掉左臂,复员后致力于漫画,画妖怪出名,还得了旭日小勋章——写道:

昭和二十二年(1947)过半吧,因战争吃尽了苦头,总算回到了国内。某日经过叫玉川上水的地方,当海军的战友说:‘唉,就是这里哟,叫太宰治的小说家自杀的地方。’一看是条小河,水流挺急的。我在战争中曾跳进岬角的漩涡里逃生,也曾在海里游了一天得救。不过,那是不游就会被杀死,当然拼命游。所以对于我来说,对于海军战友来说,死在这条小河里,真难以置信。

‘这里连猫也死不了吧。’‘可不是么。’‘一定是非常软弱的人。’我们好不容易把肉体平安地带回国,却有人死在连野猫也死不了的小河里。和玉川上水的印象一起留下了这种心情,后来就读读《晚年》和《不配做人》。读着想,心非常软弱的人真有啊,有意思,但哪个都是谨小慎微的文学,读后感很糟。往坏里说,是女人堕落似的故事,有这种心的人或许就会想死在那条小河似的地方。我在南方对土人的原始性生活方式有共鸣,觉得回来碰见太病态的文学。

最后还写了一句:“大概太宰治是一种病态,给这种人当粉丝也就是自己的心有病。

玉川上水流经三鹰市的河道玉川上水流经三鹰市的河道

——人间宣言、人间失格、人间蒸发,把这些日本词照搬来,望文生义,很可能误解。日语的“人间”也指人,比“人”抽象,侧重社会性存在与人格,有时也就指人类。例如“我们作为人向所有的人呼吁,不要忘记人性”这句话译成日文,第一个人用“人间”,第二个人用“人”,人性则是“人间性”。可能觉得“人间蒸发”的说法不通,有人便自作聪明地改为从人间蒸发。若翻译太宰治小说《人間失格》,只是把“間”改成简体字,未免太偷懒或取巧,当译者不够格。我勉为其难,试译为“不配做人”。

当上了作家,不免要谈谈读书。去年有个搞笑的艺人,叫又吉直树,获得芥川奖。并非这个最有名的奖项需要搞搞笑,而是不大有笑容的又吉创作了严肃文学。故人野坂昭如说:写小说是他逃避现实生活的防空洞;又吉说:“日常产生的奇怪感情使我转向写作,被文字表现解救。”他也谈读书,爱读太宰治。

这话让我们振奋,因为太宰治在中国很有点走红,虽然他走进中国相当大程度拜著作权到了时限之赐,不花钱就可以翻译来赚钱。值得注意的是又吉说“中学生的时候”,他“中学生的时候读太宰治的《不配做人》受到冲击,因为那里所写的主人公大庭叶藏从幼小到少年所为就是自己面对世界时的方法”。

问一位三十来岁的朋友,纯种日本人,边喝边问的,他说:我上中学时也读过太宰治,因为课本上有,寒暑假作业也是读太宰治,写读后感。所以,是日本鬼子(笑)就读过。但走上社会谁还读,旁人会觉得他有病。太宰治笔下的人物那么无赖,动不动就自杀,足以感动中学生的心,但长大了还这样,那就去死吧。很多人读了以后跟那个又吉一样觉得《不配做人》写的是自己的故事,应该谁也不知道的自己怎么被写在了这里,说不定今后的人生里也会发生这里所写的悲剧,真叫人恐怖。然而,上大学,走上社会,随着社会经验的积累,就会在某种程度上觉得叶藏不面对现实问题,只抱怨周围,不就是个傻瓜吗?又吉说他后来也反复读,那是学习写小说吧。

听罢浮一小白,想起比又吉直树早几年,绵矢梨沙以十九岁的小小年纪获得芥川奖,轰动社会,她也说:最初读太宰治的作品是在高中的图书室读了《不配做人》,以前也拿起过,但吓得读不下去。重新读,自己漠然思考的内心问题都写在了那里。

作家们对于太宰治的感受差不多,这感受痛彻心脾,也不过高中生水平。例如辻仁成的读后感:“简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生来第一次碰到镜子,清楚地窥见自己的本来面目。”故人江藤淳说过:太宰治“在我的软弱部分、当时中学低年级的我的最柔软部分留下某种痕迹”。久世光彦1998年出版小说《谜的母亲》,赞美太宰治,但他说,以前不好意思公开自己是太宰粉,一直潜水来着。说到作家坦言自己是太宰粉,如高桥源一郎、柳美里、町田康,常常带一句“并不觉得害羞”,因为太宰小说本来是初中生、高中生的课外读物么?

太宰治,1946年摄于银座的酒吧太宰治,1946年摄于银座的酒吧

死去太宰治,活来《不配做人》。诞生近七十年,这个不算长的长篇小说始终没有被社会同化,一直为不愿被社会同化的年轻人所爱读。与其说它反映一个时代,不如说反映了人生的一个阶段,以致一代代人都要读,谁都在叶藏身上发现自己。太宰治在阅读史上的地位大大高于文学史。作品所内含的价值能与时俱进,像枫叶一样变色,是名作的条件。起初被读作“无赖派”,“与社会的伪善战斗,自己选择了失败的抵抗者”,后来演进为“孤独的体现者”。1980年以后“无赖派旗手”的形象销声匿迹,几乎不再谈曾经被高度评价的思想性。

《不配做人》的封面反映了阅读的演变,过去是抽象画,近年由漫画家来画,叶藏的形象变成身穿学生服的小鲜肉,那就是小说开头:“我看见过三张那个男人的照片”,第二张是学生模样,“总之是美貌惊人的学生”。搞中国语言文学的高岛俊男说,要是让他举出一个20世纪日本的文章天才,他毫不踌躇地回答“太宰治”。

新潮社1952年版(左)和角川书店2009年版《人間失格》新潮社1952年版(左)和角川书店2009年版《人間失格》

太宰治生前不大有销路。1936年出版《晚年》,这是他的第一本书,他自道:“到卖光经过二年三年,一天卖一册,我的自傲也就崩溃了。”战败后几个左翼人编辑《近代文学》积极向太宰约稿,在他们眼里,如竹内好所颂扬:唯有太宰治始终只手反叛搭战争便车的衮衮诸公,我作为同代人,要为他的活跃鼓掌。中野重治说“太宰不曾给侵略战争打灯笼”。和田芳惠在《筑摩书房三十年》中记载太宰治的《维庸之妻》卖不掉,仓库里堆积如山。服毒投水而死,中野好夫认为他“就在夫人家鼻子底下和别的女人抱着漂起来,丑得不能再丑了”,而丑闻向来是媒体的卖点,和田芳惠接着便写到连日来报纸广播当话题,《维庸之妻》忽地卖光了。《不配做人》被当作破解情死之谜的钥匙,很多对事件感兴趣的人也买来读,销行二十万册。1948年4月八云书店出版《太宰治全集》,老板忍不住笑:死得可真是时候。

1956年,中野好夫在杂志上发表评论,题为《已不是战后》;石原慎太郎以《太阳的季节》出道,惊世骇俗;筑摩书房开始出版《太宰治全集》,初印四千册,不到一个月加印到一万册。对其人其作的研究哄然而起,把《不配做人》评论为太宰治的精神自述传,也是性格分裂者一生的自白。1958年获得芥川奖的大江健三郎说:我最初听到太宰治的名字是报纸上登出他自杀的报道。上高中时周围有非常反感太宰治的气氛,现在消失了,出现了坦诚理解他的风潮。十年间召集樱桃忌活动的龟井胜一郎1959年写道:我时常想,太宰文学为何在年轻人当中有人气呢?死后过了十一年这种人气也丝毫不衰为什么呢?死后出全集,而且翻来覆去的作家自明治以来实在少。一本本单行本反复被阅读的作家是有的,以全集的形式翻来覆去的很少见,夏目漱石、森鸥外、岛崎藤村、芥川龙之介,差不多就这四个人,看来太宰全集也将跻身其间。

1956年太宰治作品首次被教科书采用,是《快跑梅洛斯》。参加樱桃忌的年轻人逐年增多,多是女学生。1963年大学升学率上升到21.7%,女生如花满校园,却有人感叹她们有才能、没目的,大学变成高级新娘子学校,甚至有女生王国论。毕业论文写太宰治大增,究其原因,在于当时一般写作家论,选过世的作家写,太宰有完整的全集,量又不太多,再合适不过了。

1960年安保运动受挫,参加樱桃忌的人群中多了参加过运动的年轻人。1965年至1970年日本经济发展超过前十年,不可一世,被称作东洋奇迹。1968年大学升学率达到23.8%,又有人感叹“学生太孩子气,大学幼儿园化”。樱桃忌变得像粉丝的娱乐,遗属们不再参加。森鸥外的女儿杏奴担忧:“听说由于不得了的太宰热,他在三鹰的墓被群众淹没,估计对面先父的墓一定被踩得乱七八糟,非常过分吧。”太宰治在三鹰居住了九年度过“晚年”,短篇小说《花吹雪》中写有这样一段:“这里的墓地清廉,有鸥外文章的影子。我的脏骨头要是也埋在这样小绮丽的墓地角落,或许死后能得救。”因此妻子把他的骨灰葬在禅林寺内的森鸥外墓旁,但好些粉丝不晓得墓碑上镌刻的“森林太郎”就是森鸥外。太宰热是一种社会现象。江藤淳从太宰文学里看出“不必要的感伤性”,甚至说:“若夺去社会现象的光环,太宰终归不会是二流以上的作家。”

太宰治墓太宰治墓

1970年代以后《不配做人》被初中和高中的女生们看中并偏爱,读书感想文必写它,堪比夏目漱石的《心》。至于感想,无非“那里面写了我”。太宰治的读者随着经济高速度发展而剧增,看来我们中国人也读得正是时候,只是读者老了点儿,或许这证明一个说法:中国比日本落后二十年。2014年新潮社公布“21世纪以来新潮文库印数排行榜”,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位居第一,夏目漱石《心》第六,太宰治《不配做人》第八。名著不死。

太宰治写道:艺术家本来“就该是弱者的朋友。对于艺术家来说,这就是出发,又是最高的目的”。用村上春树的话来说,那就是站在鸡蛋一边。太宰更给人一种他本身就是弱者的印象。其实他不弱,像叶藏一样觉得“自己了不起”。装弱是太宰的人生策略。他手里握的笔就是利器,敢于刺向芥川奖评委川端康成、文坛大佬志贺直哉。中野好夫批评短篇小说《父亲》:“读时的确有意思,但第二天早上就什么也不剩。”太宰登时跳起来,在《如是我闻》中大骂:“这又是一个大混蛋先生!”

十来个作品写到自杀,因而有人说:太宰治以自杀愿望、自杀未遂(情死未遂)为发条创造了独特的文学世界。太宰文学中既有光明又有黑暗,既有美丽又有滑稽,即有深刻又有轻飘,圣俗一体。他总能让读者笑起来,会心一笑或破涕为笑,这是对读者的服务。大江健三郎几乎没这种服务,纵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也少有人爱读,而村上春树有,所以那么多粉丝为他得不到诺贝尔文学奖鸣不平。

三岛由纪夫曾当面对太宰治说:我讨厌你的文学。致信川端康成却写道:“第三遍读太宰的《斜阳》,铭感至深。”他写《假面自白》显然受到了《不配做人》的影响和刺激。太宰以《不配做人》和情死、三岛以《丰饶之海》和切腹确立了各自的神话。传闻三岛自杀前说过一句“我到底跟太宰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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