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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门旧事

 无尘山鹰 2016-11-06
作者:tigeronsea


                                              1

那天做了一个梦。
梦里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我穿越无数个乡村与城市,身上的衣服破了,同时又渴又饿,我都没有力气在走下去。但忽然在远远的旷野上出现一群人,他们在青黑的天空底下狂欢,看样子他们很高兴。我走上前去,问一个头发朝天上生长的女孩子:
  “有没有水喝?”
  “没有。”
  “不渴吗?”
  “原来也渴,但跳起舞来就不渴了。”
  “为什么跳舞?”
  “因为快乐。”
  “为什么快乐?”
  “因为大家都快乐。”
  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我忽然觉得走了那么长的路就是要寻找他们。我加入他们的行列,和他们一起狂欢。
  这时,我醒了。是被音响里的雷雨声吵醒的。每天早晨六点五十分,音响的定时开机催我起床;每天晚上十一点五十,音响用同样的方式催我上床。其中不同的是,早晨选的是夏日的雷雨,晚上则是永无停歇的海浪。
  我从床上爬起来,随手关了音响,套上运动短裤和网球衫,穿上运动鞋,打开房门,沿着十八层高的楼梯下来到街上,我开始跑步。
  我原来是不怎么锻炼的,但是来澳门后户外活动太少了,晚上又总喜欢喝啤酒,身体胖了很多,但自己很久都没发现。有天我去游泳,穿上泳裤后忽然发觉自己肚子上好像带了一个救生圈一样,自己觉得很不满意。想不能这样下去了。
  我的跑步路线也是几经变动之后才定下来的,开始是沿着跨海大桥,从澳门半岛跑到萏仔岛,在萏仔的海堤上小憩片刻,然后原路跑回来。本来这是一条很好的跑步路线,澳萏大桥全长两千五百六十九米,往返一趟正好是我的体力可以支撑,又能达到锻炼效果的最佳距离。整个大桥成弓形,从高到底落差极大,在跑步的同时兼有爬山的功效。早晨车辆川流不息,两边便道上除我之外却一个人没有。本来这是一件很好的事,但是多事的司机总是朝我张望,象是看一个怪物似的。这我到不怎么在乎,反正他们不认识我。形象这东西我不是很在意。但后来不知那位好事者到电视台和报社报料,总之跑步第五天的晚上,澳广视的新闻里就出现了我跑步的形象。第二天,我的照片就出现在一家报纸的生活版里。
  
  去掉没人居住的路环岛,澳门的总面积才十三平方公里,人口四十二万。但有八家上规模的报社,两家电视台,两家电台。所谓的新闻,除了黑帮活动,中葡谈判,剩下就是所谓八卦新闻的无聊消息。在这里,有人走失了自己的猫都可以占半个版面。我不想让人们把我和猫等量齐观,就改变了跑步的路线。
  我每天走出家门,沿着贾机里博士大街跑步,穿过宋玉生广场,在音乐喷泉拐弯,通过两个地下通道,然后沿着海边前进,在葡京外侧折而向西,接着是新填海区,西望洋山,澳门总督府。一般到这里我就会慢下来改为散步,沿途经过海事博物馆,妈祖庙,从那里拐入大厦间不知名的小巷,最后经过澳门最繁华的新马路重新回到我的住所。
  跑步回来,我淋浴,刷牙,在罗大佑的歌声中准备简单的早餐。我从冰箱里取出面包片,鸡蛋,把鸡蛋打开,放在平底瓷盘里,放一点点盐,用打蛋器搅匀,把面包片浸到鸡蛋内。然后打开火,把锅放在炉子上,等油热后开始煎面包片。
  冷面包片放进热油中,香气立刻迸发出来。
  十分钟后,我坐在餐桌前,罗大佑正好唱到《将近酒》。
  早晨我不喝酒,一杯一百五十毫升的冰牛奶;三个十二平方厘米的面包片;两个六百克左右的鸡蛋,这就是我全部的早餐内容。
  我吃完早餐,音响里罗大佑《将进酒》正值尾声。
  开始做饭是《告别的年代》,开始吃饭是《将近酒》,吃完饭是《海上花》,我全部进行过严格的测算。听起来好象很仪式很规矩,实际上也不然,重要的仅仅是要在特定的时刻出现这三首重要的曲子,至于中间,则随便用什么歌都行。
                     
                                                  2
  九点钟,我锁好房门,背着我的thinkpad笔记本电脑重新回到大街上,我沿着澳门最繁华的新马路一路向西,穿过两个十字路口,来到YANKEA咖啡馆。
   新马路是葡国风味很浓的一条街,两旁有很多洋溢着南欧风情的建筑,街上满是来去匆匆的车辆和人群。车多数样子小巧,两座的跑车极多,速度并不快,但也并不会停下来。让人觉得惊险的是那些呼啸着的电单车,它们载着青年男女在汽车的缝隙中穿行,灵动的像河中的游鱼。
   我进到YANKEA咖啡馆,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我把电脑放在铺着格子桌布的桌子上。
   我要了卡布其诺咖啡,一碟美国杏仁。女侍者萨拉微笑着送过来,又微笑着退回去。她穿着白色短裙,白色运动鞋。进退之间没有一点声息,整个咖啡馆里只闻轻柔的巴哈的钢琴曲。
   隔着玻璃窗看外面繁荣的街景有一种局外的感觉。来去匆匆的行人,川流不息的汽车,灿烂的秋日阳光,以及对面古朴的大西洋银行,全部给玻璃隔在外面,声音没有了,像欣赏一出无主题的哑剧演出。
  
   一周里大部分的上午我都在这里度过,有时看看书,或者在笔记本上写点东西,更多的时间是看着窗外发呆,想一些无关的东西。中午我一般吃些简单午餐。然后继续上路,去市政厅前地的广场坐坐,周末的时候对面的玫瑰教堂有很多人做礼拜,牧师布道的声音,管风琴里的赞美诗,和广场上的喧嚣的市声混在一起,很贴切的印证了天国即在人间的真理。
   阳光不再猛烈时,我常常会穿过窄窄的斜巷,去大三巴牌坊和古炮台。或者更远一点,步行走到海边的妈祖庙,坐在海边的露天茶吧内看南海上的点点帆影。
  
   看到向纯就是在妈祖庙前的马路上。
   是早晨,不是下午。
  
   我跑完每天的例行路线,步行穿过七条小巷子。走到妈祖庙这里来。由于时间还早,街上人不是很多。太阳从后面升起,还不是很高,阳光给红墙,飞檐,香炉,以及不知名的古树勾勒出洗练的线条,庙里袅袅轻烟升腾上来,这古老的庙宇竟显露出奇怪的朝气。
  我坐在海边的长椅上,要了一杯冷饮,隔着马路端详这座有着四百年历史的妈祖庙。
   向纯就是在这时候跟摩托车一起飞过来的。
   我先是听到了咔嚓咔嚓的摩擦声,然后低头看面前的马路,一辆女式带踏板的本田摩托车就横着贴着地面飞过来,说是飞,其实并不快,大概和我平时走路的速度差不多吧,然后是一个穿裙的女孩子。整个过程不象是事故,倒像冰上运动似的。到我的面前,车子和人都停住了。
  开始的时候,她是坐着的,双手抱着膝,撇开车祸这一点不谈,姿势倒相当的优雅,到我面前时,她停住,才慢慢的倒下了。地面是各色的鹅卵石铺就的,摩擦力非常大,虽然速度不快,但她穿着薄薄的裙子,痛苦可以想见。车祸我自然见过很多次,但摔得如此有着艺术般的优雅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跑了过去。俯身下去问,“怎么样?不要紧吧?”
   她慢慢的坐起来,摇摇头,“问题不大。”
   我扶她起来,一瘸一拐的搀她到路边,然后把她的摩托车也推到海事博物馆前面的空场上。再一次问她:“要不要去医院看看?镜湖医院就在前面不远。”
   “不要紧,谢谢你。”她努力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然后,从包里掏出已经摔成三块的手机,重新拼凑起来,居然还能用。看着她打完电话,我对她说:“我走啦,以后注意一点。”她很礼貌的道谢,然后客气的说:“再见。”
   “奇怪的女孩。”我说,一边转身往住所的方向走去。
                     
                                                3
  
   我住所的位置在贾基理博士马路核心马路的交汇处。十八楼,一百四十四平方,坐在宽大的阳台上可以俯瞰澳门的夜景。正面远处是松山灯塔,已经有一百三十四年的历史了。塔灯依然旋转照射二十五海里以内的范围。右侧是鸟笼般的葡京酒店,暖色调的饰灯勾勒出它典雅迷人的轮廓,是澳门所谓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代表。再往右是是浩瀚的南海。灯塔的光被高耸的建筑物挡住了,射不到这个位置。夜晚的大多数时间是黑黢黢的,显示出未被人工穿凿的痕迹。只在偶尔有飞机经过时才闪耀一些微弱的磷光。
   黑夜吞噬掉一些他认为不甚美丽的东西,到天明时,由无私的阳光再把它们交还回来。
   白天,最显眼的是鳞次街比大厦上面的铁皮屋。年深月久的雨淋风蚀使之显露出斑斑锈迹,旁边的铁丝上挂着被子,衣服等等,在海风的吹拂下宛若世俗的旗帜。拿望远镜细心观察经常可以看到蓬头垢面的女人走出来,笈着拖鞋,打着哈欠。每每仿佛能听到踢踢踏踏的声响。在他们后面很远的地方,钉死过基督的十字架从摩天大厦旁露出半张脸,俯视着这一切。
   在我看来,这里是澳门最具生活气息的地方。我总是想写一篇有关的小说,但却每每无从落笔。真正的小说是存在于作家的心里的,以前以为不过是故弄玄虚的托词,现在却只能无奈的叹一口气。
  澳门治安状况持续恶化,临近九九回归,黑社会的大小头目都想最后再捞一票,很有些最后的疯狂的味道。隔几天就有一次枪击事件,或者炸弹爆炸事件,报纸电视上也天天说要加强警力改善治安,但情况总不见好转。最后,有人在保安事务政务司司长的坐驾里放置了定时炸弹。晨练完的司长要驾车回家,无奈爱犬坚持不肯上车,在僵持中车上的炸弹爆炸。
   澳督与保安司长自然大怒,一夜之间把澳门所有黑社会组织的头面人物拘捕。但问题自然不会如此简单的解决,黑社会开始全面的报复行动,公然与警察对峙。他们在深夜里到处烧车,活动区域遍及澳门半岛与整个萏仔。警察和整个消防局东奔西走,疲于奔命。每次赶到时,不是壮观的烟火,就是焦黑的钢架。
   澳门的居民早已习惯了这种刺激的生活,提起黑社会,有时他们竟颇有奇怪的回护之意:黑社会针对的不是老百姓,而是政府,或者其他黑社会组织。他们目标准确,手法专业,很少伤及无辜。
   具体点说,即使你刚走下汽车,黑社会就泼上汽油,点燃了你的车子,你也不必制止,这首先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其次即使从利益的角度讲,自然有保险公司负责赔偿,个人不会有什么损失。
   虽说如此,但我晚上还是老老实实的回家,一则自己不习惯夜生活,二则还是有些怕死,子弹或者炸弹毕竟是不长眼睛的。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白天,看上去忙忙碌碌的澳门。
                    
                                                      4
  我的生活还是简单而固定:音响中的海潮、罗大佑的音乐、早餐、跑步、咖啡馆、市政厅前地、大三巴、古炮台、无名且不固定的小巷、海事博物馆、妈祖庙。晚上通常先上网收信,发信,看看感兴趣的新闻。有时也写点简单的小东西,但更多的时候,是拿着我那架苏制的高倍望远镜在阳台上到处张望。我喜欢对面住户李模糊不清电视节目,喜欢他们揭开饭锅时的热气,喜欢透过薄薄窗帘沐浴后少女形成的剪影。有时我也把焦距对准出入葡京赌场的志得意满或垂头丧气的脸孔。我知道在这后面,蕴藏了无数个故事,无数种心情。但这是他们的,在一切和我发生关系前,我不会写一个字。用一句话概括:我喜欢观察别人,但却只想书写自己。
  
   那个摔倒在妈祖庙前的女孩呢?她后来又怎么样了呢?
  十月份的澳门天气依旧炎热,只在晚上才有一丝秋天的凉意。秋天一直是澳门旅游的旺季。徜徉在澳门的大街小巷,到处可以看到手持地图,肩背行囊的西欧人;成群结队,带着各色帽子的日本人。澳门是葡属地区,平时多是健壮敦实,脸色呈象牙色的南欧人。他们步履匆匆,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享受着作为这块土地的统治者的最后的骄傲。
   一年一度的澳门国际音乐节就是在这时开幕的。国际音乐节为期一周,每年都有一两个世界一流的歌剧或者交响乐的演出。在大三巴前逗鸽子时我取了一份音乐节的宣传资料。上面附了整个音乐节的时间表。其中一部分为免费演出,且安排在晚上的各个古老的教堂里。
  有点意思,我想。一面用笔把十月五号在板障圣玫瑰堂晚八点半的《安魂曲》勾了出来:
   威尔第、祖宾·梅塔、意大利佛罗伦萨节日歌剧院管弦乐队和合唱队、美国著名女高音歌唱家莎伦·弗里托利、世界著名男高音歌唱家威泽佐·拉·斯科拉、男低音歌唱家卡罗·哥隆马拉、死亡主题、教堂、天国与尘世的结合部。
   完美的组合!我赞叹的摇摇头。
   我八点十五分赶到板障堂,曲折的队伍已经延伸到广场的那头了。我一边排队等待,一边思考威尔第曲折而传奇的一生。
   父亲是客栈老板,投考米兰音乐学院却被拒之门外,二十五岁到二十七岁的两年间,妻子与两个儿子相继去世,二十八岁一举成名,不信仰任何宗教,不承认教皇,不想得到上帝的帮助,却写出用于天主教追悼仪式的《安魂曲》,并声称献给活着的人、生前倍受攻击,被认为是有史以来最粗俗的《安魂曲》,死后却被认为可以媲美莫扎特的同名作品。
   奇怪的人,奇怪的作品。
  我坐在教堂后面偏左的位置,旁边是粗壮的柱子。观众席和舞台分得不是很开,可能是因为教堂不是很大的缘故吧。演职员处在被半包围的状态,更有一种亲密的气氛。正前方怀抱基督的圣母怜爱的看着自己的孩子。旁边烛台上有摇曳的烛光。两边的窗户很高,像是先知俯瞰人间的眼睛。强烈的灯光严格的打在舞台区,其他地方的光源来自高高的屋顶上垂下来的蜡烛架。整个教堂声息不闻,弥漫着神圣莫名的气氛。  
   没有电子音乐、没有麦克风,温暖的大提琴,凄婉的小提琴,清亮的长笛,幽幽的黑管,浑厚的大号,激越的小号,高潮时的鼓声,在时间的流程中交织在一起,汇成了夜晚神秘无边的海洋,而相比来说,中国民乐就更像是清澈见底的河流了。
   良久,莎伦·弗里托利的歌声像幽灵一样的从海底升起,宛若空谷幽兰,不食人间烟火;又仿佛海面上唱歌的赛壬女妖,诱惑着一切经过的旅人。
   我深深的沉醉在这形态鲜明却又无迹可循的音乐海洋中了。
  在到第四与第五乐章中间的短暂休息间,我举目四望,发现身边的空地上已经都是人了。我把座位让给了身边白发苍苍的老人。自己站到粗大的石柱边,隔着银制的烛台以及熠熠的烛光,我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妈祖庙前有着优美摔跤姿态的女孩!
  她倚着石柱,左手托着厚厚的一本十六开的书,就着旁边的烛光聚精会神的看。我以缓慢的速度不易觉察的挤过去,凑到她的侧后方。
  书本显然很重,单手托着对于略显单薄的她应该相当吃力,她的整只手完全张开,第一同第二指节与其余部分弯曲成直角,像是一个支架的形状。
  五线谱、意大利文歌词!
  她白皙的右手放在书页上,修长的食指沿着五线谱滑动,空灵圆润的歌声随即飘出。
  果然是不一般的女孩子!
  
  将近两个小时,全曲终了后,整个教堂的人起立鼓掌。她却手捧着那本书,像捧着圣经一样,圆睁的大眼睛里满是晶莹的泪水。
  “我替你拿着台本,你来鼓掌吧。”我对他说,同时伸出手。
  “同样是搞艺术的,音乐家和画家就有着很大的不同。”我拿着一瓶嘉士伯啤酒,坐在市政厅前地中心的喷泉前对向纯说。
  前面教堂的门口人们在逐渐的散去,对面明亮的GUCCI专卖店橱窗下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欢快的跑来跑去。天空中虽然没有星星,但这个夜晚依旧平和美丽。
  “什么不同?”向纯侧过头来看着我。
  “音乐人,无论是成名的还是一般的,全都衣着整洁光鲜。”我喝了口啤酒,“搞美术的人刚好相反,全部都衣冠不整,身上永远是脏兮兮的。”
  “你是搞美术的吗?”
  我诧异的看着向纯:“……”
  向纯可能有些不好意思,不停的用细长的白色高跟鞋叩击各色石子铺就的路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可能整个教堂里只有你穿着T恤衫牛仔裤的。扮酷啊?”
  我看看自己,灰色BOSMAR短袖T恤,蓝色LEVIS牛仔裤,棕色BIRD休闲皮鞋。
  “上午出来后就一直没回去,所以……”我笑着解释,“虽然不是很规范,但毕竟不能说衣衫不整吧,而且衣服都是今天才换过,澡也是早晨洗过的,更不是浑身脏兮兮的。”
  和一个陌生人讨论洗澡实在不算一个怎样恰当的话题,向纯可能有些不好意思,我赶快转移话题。
  “我不搞音乐,但听音乐;也不画画,但常去画展。”我接着补充:“也听严肃音乐,但更喜欢流行歌曲。”
  “那天后来怎样?妈祖庙前?”
  “问题不大啊,爸爸赶来后才开始觉得痛,后来再没骑过摩托车,手碰到车把就出汗。”向纯笑着说,“对了,那天为什么叫我怪人?”
  “摔跤我是见到很多次了,但全部都是四仰八叉的,只有你始终是很有风度的坐着,很悠闲,像花样溜冰似的,怎么摔的?有秘诀吗?”
  “有没那么夸张啊?!当时在考虑《费加罗的婚礼》的高音唱法,然后就甩出去了,都没来得及害怕。”
  “我是习惯在运动中想事的,速度越快头脑专的越快,一旦停下来后简直不能专心思考。”
  “怪人。”我简练的评论,她则哈哈大笑。
  向纯十九岁,澳门大学二年级的学生,音乐系,专修声乐。
  澳门大学在萏仔岛上,半山腰,为了看对面澳门半岛的全景,我曾经过去一次,面积不大,环境倒是相当干净,楼层稍微高一点就可以看到海景,不过也没有什么,生活在澳门,对海景司空见惯了,哪天看不到海才奇怪。
   学校外面不远就是一家赌场,由于利润丰厚,一直是黑社会争夺的热点,爆炸、枪战时有发生。我有时会不由自主的想到,清晨太阳初升,海面上霞光万道,向纯站在楼顶上练声,远处清脆的枪声伴奏。就此我也问过向纯,她白了我一眼,说:
  “哪有那么夸张!不过有时经过有些害怕就是了。”她看了我一眼,“有一天晚上我在我在中央酒店弹琴,就是在一楼的西餐厅里,别人吃饭喝茶聊天的背景,懂吗?本来想去欧洲旅游,利用闲暇时间赚点钱的。”
  “怎么后来不去了?”我问。
  “因为……喂,别打岔。”她白了我一眼,端起细长的玻璃水杯,轻啜了一口。
  “在酒店里弹琴,是件轻松的工作,只要不停的弹就可以了,音准并不重要,总之钢琴不坏,出来的声音也坏不到哪里去,况且弹得怎样,毕竟也没人关心。相比这宽松的环境,收入也算得上优厚了。”
  “你知道酒店西餐厅里人很杂的,虽然并不是很多,但却什么样的都有,比如国外来的旅客啦,谈生意的商人啦,等等,当然也有你这样无所事事望着窗外的。”她呵呵的笑。我张张口,准备申辩,却被她用手势制止了 
  “我一般都是弹肖邦或者巴哈的曲子,比较简单的那种,虽然乐谱摆在那里,但我很少看,毕竟从小就开始弹,背也背得差不多了,我就经常观察钢琴后面的客人。”
  
 “对面五米远的地方是一张中等偏小的桌子,两个男人面对而坐,临着窗子。那窗子在我的正对面,因此我看到的是两个人的侧脸。其中胖的一个像是四十岁的样子,穿着白色的西装,对面的那人穿着黑色的西装,很瘦削,两个人形成强烈的对照,像是美国默片时代的劳莱和哈台,他们好像在谈着什么,每人的手边都有一杯咖啡,但是从早晨十点钟端上来开始,咖啡始终没有动一下。年轻人在说着什么,中年人一直坚决的摇头。”
  
 “这时我谈的是肖邦的幻想即兴曲,一首轻松但节奏偏快作品,快到中间那段很紧凑的高潮时,我看到那个年轻人在桌子下面拿出了一支手枪。你知道中央酒店的西餐厅的桌子下面是那种交叉型的三个支架,在三个支架的中部还有一个椭圆形起固定作用的小托盘。手枪就是搁在那个位置的。他肯定是一进来就把手枪放在那里,因为中途掏枪会让对方心存警惕,他先到,把手枪放在支架上,然后悠闲的等待对方的到来。”
  
  “手枪是黑色的,枪管显得很长,上面加装了消音器。枪口对着中年人的肚子。我在弹肖邦的高潮部分,年轻人白皙的右手握着手枪,中年人坚决的摇着头,就在这时,手枪响了。声音并不是很大,只是噗的一声,而且我还在弹那首曲子里最激烈的部分。”
  
  “中年人的头猛地趴在桌子上,脸朝着我这边歪过来,因此我可以清楚的看到他错愕的眼神。年轻人站起来,又对着中年人的头部开了五枪,血和脑浆突的迸射出来。打在旁边的窗玻璃上,像一朵盛开的花。”
  
  “年轻人走过来,径直到我的面前,在钢琴的旁边站住,说,小姐,钢琴弹得很好。并将一张面值一千元的港币放在黑亮的钢琴上。
  
  “那人鼻子英挺,面容白皙,是一个很英俊的青年。”
  
  向纯不再说话,咖啡馆内就沉寂下来,唯一可以称之为声音的是房内角落微微的空调声。我抬头看了看她,眼眶竟满是郁积的泪水,我拍拍向纯放在桌子上的手臂,以示安慰。不忍再看她泫然欲滴的表情,就扭头望向窗外。
  
  窗外阳光明媚,然而终究是秋天了,穿长袖衫的渐渐的多起来。只有一些妙龄的少女仍然穿薄如轻纱的短裙,在大街上迈着充满活力的腿。对面大西洋银行的楼沿上停了三只鸽子,一只灰色,两只白色,前面不远就是市政厅前地,它们大概是从那里飞来的。
  
  我知道,沿着新马路,到达市政厅,然后向左一拐就是中央酒店。离这里不过一百多米的距离。后来那个年轻人也死掉了,被刀斩死的,脸上身上都是刀伤,一百二十七刀。那是五月二十五号,距离向纯讲述的枪击案不足一星期。
  这整个事件全部发生在我来澳门之前,但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关心,我一直注意收集有关澳门治安状况和中葡之间微妙关系的报纸消息。这则消息是在住所附近的图书馆里看到的,我当时就把其后若干天内报纸刊登的有关消息全部找出,复印了下来。
  穿白西装的胖子是澳门黑社会一个派系的大哥,在新填海区一带很有势力,刚刚在和另一个派系的火拼中取得胜利。因此警方后来的调查结论是黑帮仇杀,黑西装年轻人为了报复枪杀了白西装,白西装的弟兄出于同样的目的又杀死了白西装,如此等等。听上去很有逻辑性,但也不是没有疑点,此人是个孤儿,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跟黑社会有牵连。
  后来报纸上有关的消息就越来越少了,因为“精彩”的事情总是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黑西服和白西服的故事渐渐的消隐在时代的背景中了。
  我跟向纯熟了起来,她周末上午总是到YANKEA咖啡馆找我,都摸到规律了。她一般会拿一两本书,有时还带一两个CD,在这里的音响里放来听。她没有对我谈起过的她的家庭、个人生活等等,我也没兴趣问。她曾经问过我做什么,我告诉她我准备成为真正的华语畅销书作家。
  她嘻嘻哈哈的问,我嘻嘻哈哈的答,两个人然后一起大笑,一副没有正形的样子,像是开了一个非常精彩的玩笑。
  这件事对于我来说当然是至关重要的,非常严肃的,但是对于那些严肃的过了头的事情,我却总是一种玩笑的口吻说出,这简直成了一个无法纠正的习惯。
  
   “喂,作家。”向纯叫我。
  “叫我呐?”我装出一脸迷惑的样子,从笔记本电脑的显示屏前抬起头,“我都后悔把我的目标告诉你了,成天取笑我。”
  最近向纯总是叫我作家,像是对着一堆建筑材料夸大楼真好看,一点也不理解建筑材料又羞且慕的心情。
  “晚上去我们学校看音乐会吧,”向纯放下专业书,端起手边的咖啡喝了一口,“今天晚上是贝五呢!高年级集体汇演。”
  “什么贝五?”我迷惑的问。
  “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田园啊!”向纯解释。
  “我还以为贝五是你家门口卖报的老伯呢!叫得那么亲。”
  “一起去吧,嗯?好不好?”
  “不想去,在古典乐派里贝多芬可是我的偶像,不忍听你们那些三脚猫的学兄糟踏他。”我坚决的说。
  “有美女看呀!还不去吗?吹长笛的是我们学校的校花呢,中葡混血,倾国倾城。”
  “校花不是你吗?连摔跤都那么优雅。”我笑着对向纯说。
  向纯伸手过来做式要打,我夸张的躲闪。
  向纯脸颊有些发红,平添了几分娇羞。
  晚上的演出更像是一场彩排,那个纤瘦而有些神经质的长发指挥频频喊停,不停的对乐手喊叫要有激情。以曲子的长度,九点钟开始,十点钟怎么样也该结束了,但到了十点半钟才进行到第三乐章。我和向纯实在不堪折磨,愤然中途夺门而出。
  外面秋夜正凉,稀疏的星星睡着了似的,漫不经心的像是快要熄灭的烟头。我忽然很想抽根烟,便让向纯带我去学校里的商店。还好,没有关门,我买了一盒MIDLSEVEN,点燃了,迫不及待的吸了一口,然后徐徐吐出。
  我和向纯找了一个长椅,面对着澳门半岛的方向坐下,海就在我们脚下不远的地方,能听得到节奏感很强的涛声,能闻得到潮湿而有浓重腥味的海风,然而海却大部分的沉默在黑暗中了。间或灯塔的光闪过,才看得到跳跃的水波。
  我感觉到向纯在扭头看我,右脸上感觉有目光的重量。“到澳门以后第一次吸烟。”我说,同时把剩余的烟蒂弹到栏杆外边的海里去。暗淡的烟头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弧线,大概对草丛里的秋虫来说,这就相当于我们所见的流星吧。
  “为什么想吸烟呢?”
  “大概是因为寂寞吧。”
  “人有时候真是很奇怪的东西,比如我吧,”我向她解释,“来澳门以后,来来往往的都是陌生人,自己像处在周遭都是异类的孤岛上,但从来没有过寂寞的感觉,现在,有了你这朋友之后,却有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孤独。”
  “……”
  我们很久都没有说话,海浪仍然永无止息的亲吻着脚下的峭壁,发出一声声意味深长的叹息。连接离岛与澳门半岛的两座跨海大桥孤独的躺在青黑的海面上,被上面的路灯勾画出美丽的轮廓,像是澳门伸出的手臂。对面密集的灯火交相辉映,远远的看过去简直是一个巨大的发光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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