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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3月，钱超尘先生出生在河北玉田一个普通人家，父亲钱广仁是一名语文教师，受“身正为师，学高为范”的家庭思想熏陶，钱超尘高中毕业以优异成绩考取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后又考取硕士研究生，师从训诂学大师陆宗达先生，学习以《说文解字》为基础的文字、音韵、训诂之学。陆宗达先生是黄侃先生磕头弟子，对清代乾嘉之学及章(太炎)黄（侃）之学造诣甚深。 先生个子不高，深灰色的西装，内套暗红色羊毛背心，白色衬衫领口处打着整齐的领带，饱满的额头，白发稀疏，一派学者风范。接触到的一些上年纪的老先生大多不用电子邮件，而钱老使用电子邮件，著书立说也是电脑打字，不仅如此，钱老保持着清晨四点起床写作，晚上十点之前休息的习惯，目前已出版20多部学术著作，论文160余篇。由于对着电脑敲击键盘，钱老右肩劳损酸疼，穿衣服时抬胳膊每感困难。钱先生简朴的办公室不足10平方米，陈旧的木质写字台迎着门，写字台上摞着厚厚的书籍和手稿，高高的塑料茶杯有些许茶渍。写字台侧畔的墙上贴着荀子的《劝学》语录，这幅写在普通白纸上的《劝学》，没有装裱，笔力遒劲，力透纸背。“我把荀子的《劝学》语录贴在这里，用来时时提醒自己。” “我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中医药大学工作40多年了！”说到北京中医药大学，钱先生珍爱而情深。退休之后，钱先生在大学开设义务学术讲座，不收课酬，希望将自己的所知所学传承下来，起初在药系楼405这间小房间里讲授，后来听讲座的人越来越多，学校领导请钱老到学校的阶梯教室去讲，听过钱老讲座的学生无不感慨老先生深厚的国学功底。“您这样的年纪，到学校讲座有人接送吗？”记者问。“早上我乘公共汽车45分钟，然后步行15分钟。散步可是对人有好处的呀，我的养生之道就是‘遇事不怒，基本吃素，起居有节，日行万步’，已经坚持三十多年。” 正是这样一位钟情古典文献研究的学者，继承发扬章太炎中医文献研究成果，撰成数十部著作，又以乾嘉小学及章、黄、陆一脉传承的传统语言学研究中医经典，撰成《国医论衡》、《国学与中医》、《内经语言研究》、《中医古籍训诂研究》、《黄帝内经太素研究》等。不仅如此，钱先生精研版本、抢救将亡之书。敦煌藏经洞卷子写本《辅行诀五脏用药法要》为梁代陶弘景撰，流落河北省威县民间，原卷毁于“文革”，有抄本流传。2007年钱先生与弟子赵怀舟两下威县，得到20个传抄本，精校出版，名为《辅行诀五脏用药法要传承集》，确证《伤寒论》所据底本为《汉书·艺文志》所载《汤液经法》。日本江户时期金漥七朗《素问考》是研究《素问》训诂校勘重要著作，现存抄本，中日两国从未研究整理。2012年，钱超尘先生与弟子萧红艳考注出版。钱先生发现丹波元简《素问识》是在《素问考》基础上增删而成。这个发现在古典文献学界具有深远的学术意义。 “一生爱好是学问，这是人生的至高追求。”钱老说。 《伤寒论》十卷，东汉末张仲景撰。皇甫谧（214—282）《甲乙经序》云：“仲景论广《汤液》为十数卷，用之多验。”《汤液》指《汉书艺文志》著录的《汤液经法》，是《伤寒论》据《汤液经法》成书也。 张仲景造像 《伤寒论》是理法方药融汇于一的中医临证圭臬，是超越时代、跨越国度、富有永恒魅力、具有时代精神、最为贴近民生的中华民族文化瑰宝。仲景卒后，该书散乱，幸赖魏晋间太医令王叔和整理而流传，六朝医师视为枕中鸿秘，不轻示人，流传日希。北宋校正医书局以荆南国末帝高继冲（942—973）于北宋开宝年间进献之《伤寒论》十卷为底本校勘，结束传本歧出局面，故称“定本”，于治平二年（1065）刊刻为大字本，以纸墨价高，携带不便，北宋元祐三年（1088）刊刻为小字本。大小字本皆为白文本，不便医家习读，逐渐为金成无己《注解伤寒论》取代。 伤寒论注解十卷图解一卷，（金）成无己撰，元至正二十五年（1365）西园余氏刻本，国家图书馆藏 大小字本南宋及元均未翻刻，明代大字本无人一见，小字本若存若亡。藏书家赵开美（1563—1624）费尽移山心力，得仅存北宋元祐小字本《伤寒论》一部，请优秀刻工赵应期翻刻于《仲景全书》，开美谓之“宋本伤寒论”，底本旋即亡佚。今称之“宋本伤寒论”实明赵开美翻宋本也。翻宋本刻讫于万历二十七年（1599），至清修四库全书时，遍求不得，时称已亡，乃将成无己《注解伤寒论》收于四库。 《刻仲景全书序》 仲景全书二十六卷，（汉）张机撰，明万历二十七年（1599）赵开美刻本，中国中医科学院图书馆藏 《伤寒论序》 《伤寒论卷第一》 《仲景全书》为一部丛书，全书四种二十六卷，包括张仲景《伤寒论》十卷，成无己《注解伤寒论》十卷，宋云公《伤寒类证》三卷，张仲景《金匮要略方论》三卷。《伤寒论》是中国最重要的临床医学典籍，奠定了中医学辨证论治的基础；《金匮要略方论》是仲景创造辨证理论的代表作，被称之为方书之祖。古今医家对此二书推崇备至；其他两部则为研究《伤寒论》的重要著作。明代赵开美刻《仲景全书》校勘精良，版刻典雅，字体清秀，为医籍中的上乘之作，更因其中《伤寒论》部分被认为是现存最接近北宋本的版本而受到广泛重视。后世许多版本均以此本为依据。 1983年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将校注《宋本伤寒论》任务交给北京中医药大学，任命《伤寒论》大家刘渡舟教授为主编，我为副主编。从此，笔者以近三十年时间寻访《宋本伤寒论》收藏处并加考证，可述者有六事： 找到翻宋本收藏处。中国中医科学院、上海图书馆、上海中医药大学、沈阳中国医科大学、台北“故宫博物院”各藏一部，计五部，基本考清各本传承脉络。 发现翻宋本有初刻本、修刻本之别。中国中医科学院、上海图书馆、上海中医药大学藏本是初刻本，有十余个讹字；中国医科大学、台北“故宫”藏本是修刻本，在原版木上剜掉讹字，补以正字。 王重民，中国古文献学家、版本目录学家、敦煌学家 发现国家图书馆所藏翻宋本不是原书而是缩微胶卷的沉重历史原因。王重民教授（1903——1975年，字有三）为拍摄翻宋本《伤寒论》做出重大贡献。他的夫人刘修业在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后记中说：“抗日战争期间，北京图书馆为了保证古籍善本的安全，曾选出馆中所藏珍贵书籍二千七百二十余种，先运存上海，后又秘密运往美国，寄存于国会图书馆远东部。有三不仅为这批书籍全部照了显微胶卷，而且撰写了提要。”北图翻宋本在此次运美图书中，今藏缩微胶卷。原书1965年回归台湾，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上述四部翻宋本，笔者皆手抚之，目击之，笔录之，拍摄之（书影），唯未睹台北“故宫”本，深愧人意。2009年4月到台北观光，趁便饱览赵开美翻宋本，缩胶卷上看不清的内容，视此焕然冰释。清代收藏此书者是姜问岐（字秋农），他在每卷首页皆钤盖“姜问岐印”“秋农”朱章，缩微胶卷模糊难辨。看清赵开美两枚“东海仙蠹室藏”朱章，证明此书是赵开美亲阅之本。《酉阳杂组》云，书虫啮蚀书中“神”“仙”字，名为“脉望”，赵开美喻己如书蠹，名其书室曰“脉望馆”，所著书目曰《脉望馆书目》，今存。 发现清末徐坊藏有北宋大字本《伤寒论》。卷一首页有徐坊墨笔题记： 《伤寒论》世无善本，余所藏治平官刊大字景写本而外，惟此赵清常本耳。亡友宗室伯兮祭酒曾悬重金购此本不可得，仅得日本安政丙辰覆刻本（近蜀中又有刻本，亦从日本本出）。今夏从厂贾魏子敏得此本，完好无缺，惜伯兮不及见矣。坊记。时戊申中秋日戊辰。 北宋人官刻经注皆大字，单疏皆小字，所以别尊卑也。治平官本《伤寒论》乃大字，经也；《千金方》《外台秘要》皆小字，疏也。林亿诸人深于医矣。南宋已后，乌足知此？矩庵又记。 徐坊(1864 —1916)，山东临清人，号梧生，又号矩庵，清末著名藏书家。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刘乃和教授是徐坊外孙女，在《北京图书馆馆刊》发表《藏书最好的归宿——陈垣书的捐献与徐坊书的散失》一文中说，缪荃孙把徐梧生与潘祖荫、翁同和、张之洞、盛意园相提并论，可见徐坊藏书何其雄富。傅增湘《双鉴楼善本书目序》说：“历观近代胜流，若盛意园、徐梧生诸公，当其盛时，家富万签，名声烜赫，骎骎与南瞿北杨齐驱方驾。”以如此文化底蕴之家藏有大字本《伤寒论》不足疑也。此题记其余四部翻宋本无。徐坊很少写题记，只有珍品之尤珍者，才偶题数字。刘乃和说：“他考证出的内容很少在书上题跋”,徐坊这则题记写于1908年，中华文献之秘珍也。 徐坊卒后，夫人守护其书，某夜此书被盗。此贼锁定目标盗窃，或曾珍藏，不知躲过“文革”劫难否。 我据中国所藏五部翻宋本校读日本安政三年堀川济《翻刻宋本伤寒论》，确证安政本以日本红叶山房所藏（今藏日本国立公文书馆内阁文库）盗版翻宋本为底本翻刻。该底本有大量讹字、墨丁，无“世让堂翻刻宋版赵氏家藏印”及“世让堂翻宋版”牌记，无张仲景序，无《伤寒论后序》，无《医林列传》，与中国所藏五部赵开美原刻本相异甚多。笔者已撰文发表于日本2014年3月号（通卷136号）《中医临床》杂志考证辨伪。在刘渡舟《伤寒论校注》1991年出版前，国人所读白文本《伤寒论》为日本安政本，章太炎精研《伤寒论》，终其一生，所读者为日本安政本。安政本对底本讹误多予改正，惜改误未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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