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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尔登:网中行

 圆角望 2016-11-09



网中行

文|刀尔登

(诗人


十几年前,我第一次买了台笔记本电脑,每次出门都携带上那个黑黑的小东西。当时并没想到,旅行中的一些习惯,从此改变,且难有回头的机会。首先是住宿的选择,总是以有网络为优先,且不止此,——我一个人出行,住旅馆时,自是优先挑选所谓的“大床房”,可以躺得很舒服。而且,按照在家里养成的好习惯,将烟灰碟放在枕头旁边,最是方便。


那时,无线网络很不普及,旅馆——至少是我住得起的那类旅馆——的设施,通常是床对面一只长条桌子,上置一台电脑,电脑边的墙上,接出网线来,这网线是支援那台电脑的,所以也不会很长。我固然可以使用旅馆的电脑,或将我的笔记本电脑接向那条网线,但这样一来,便得坐在桌前上网了,——那太像工作了。我正是不愿意工作,才四处乱跑,岂有奔波一天,晚上歇下来,还要正襟危坐的道理。我的习惯是盥洗之后,叹一口气,表示对自己辛苦的慰问,然后软若无骨地躺下来,把笔记本电脑架在膝上,进入网络,开始做在家中习以为常的无聊事情。


可是网线不够长。第一二次,我试着掉转方向,将枕头摆在床尾,这样一来,或可接入网络了,但是很不舒服,且夜里枕头,还有烟灰碟什么的,落在地上,扰人清梦。何况有的房间中,即便在床尾,也够不到网线。于是,我改变方针,选住所谓“标准间”,即有两张单人床的那种房间。说到这里,我想每位读者都能明白我的用心:单人床便于拖动,而大床可真是拖不动啊。


那一两年里,每次入住之后,锁紧屋门,便着手拖床,将床头移至离网线很近的地方。这件事有时轻易便可完成,有时颇费工程,需要仔细测量、计算。有一次在数回失败后,发现竟需画张草图;那个方间的布局,逼仄而奇异,最后我只好将一张床竖起来,才腾出空间,将第二张床旋转移动。回乡后我向朋友抱怨此事,一位朋友,盯了我一会儿,缓缓地说:“其实你可以买条长点儿的网线,随身带着。”


有的人就是这样,越是在帮助他人时,越是显得可恨。


我买了一条五米长的网线,这年秋天去四川时,便藏在包里。晚间投宿,我听到一句久违的话从自己嘴里跳出来:“要大床房。”到了房间,我取出网线盒,那是个挺精巧的玩意儿,有点像卷尺,网线盘绕着缩在里面,用时一拉,三米五米,短长随意。我得意洋洋地将网线拉出好几米,一端接入壁上的网口,然后穿过房间,在床头的木柱上绕了几圈,以略固定之,再接上笔记本电脑。


那个店员,应我的要求来换毛巾,不知为什么,并未立刻离开,我猜想她是看着我的一番布置,大开眼界,给吸引住了。这个姑娘或者是迟迟不明白我在干什么,或者是天性可恶,总之到最后才小声说:“我们这里有无线网的。”世界变化快呀。


互联网,包括我们的大局域网,让人觉得既方便,又沮丧。所谓沮丧者,是在家中的旧习,在旅中也难改。有句老话,曰宾至如归,好客者每谓来宾:“就像在家里一样啊。”——如果同家里一样,我还不如不出门呢。而这不仅仅是耽于上网这种恶习本身,网络使旅行的某些性质发生了改变,或竟消失,而那些性质,恰属于旅行最诱人的一些方面。比如异乡感,自有网络,十去六七。或曰,异乡感是不好的,也许是吧,但如果不全是呢?


前些日子偶翻唐代的一本诗集,书是年轻时购入的,页上有些红笔的勾勾点点,想是当年喜欢某首某首,标以记之。这次看到便觉得奇怪,因为这些诗读来实无特别的感觉。因记起买这本诗集,乃是在一次旅中,心情大概不怎么好,所以对那些抒发羁愁乡思的诗篇,每有共鸣。现在无往而不在网络之中,比邻天涯,想起哪位亲友,打个电话便是了,或连电话也懒得打,在社交软件中写上几句就是了,或连字也懒得写,发送一张图片,或所谓“表情”者就是了,或连图符也懒得发送,想想随时可以联系,明天再说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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