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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3年11月9日，来自西班牙的女高音歌唱家波利娜·维亚尔杜在彼得堡一举成名，当晚她在后台化妆室接见了四个狂热的追求者兼粉丝：一位将军、一位伯爵，两个纨绔子弟：其中之一是皇家剧院经理的儿子，另一个是游手好闲的年轻猎手、地主少爷伊万·屠格涅夫。
在化妆室的镶木地板上铺着一大张白熊皮，波利娜身披白色浴袍坐在中央，四个男子分别坐在标有记号的四只熊爪上，屠格涅夫坐的是第三号熊爪。歌唱家要求每个占坐者都必须在幕间休息时给她讲一个故事，屠格涅夫轻而易举地赢得了歌唱家的心。
对屠格涅夫来说，这一天不仅是他的25岁生日，也是他第一次找到真爱的日子。在此后长达40年的时间里，他一直围着这个女人打转，但却到死都未能真正拥有过她。在19世纪俄罗斯文学“三巨头”之中，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都将写作当做主业来干，只有屠格涅夫将写作当成副业或消遣，他的主业不是发家致富，也不是鞭打农奴，而是“追星”。 波利娜的丈夫路易·维亚尔杜是个胆小、蹩脚的猎手，但是他对这项娱乐活动十分狂热。尽管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屠格涅夫对他的老婆的那点心思，但他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因就是他一直将屠格涅夫视为偶像。
1847年到1850年，屠格涅夫在法国度过。波利娜在外演出时，屠格涅夫最大的乐趣便是阅读报刊上登载的有关他女友演出成功的消息。在从俄国启程到法国之前，他已在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名为《霍尔和卡里内奇》（《猎人笔记》的第一篇）的短篇小说。通篇小说只是写了两个农夫之间一次纯朴的交谈，但它却以它的真实性深深打动了读者的心。在俄国，这些农奴被那么多有学问的人当作牲畜一般看待，而屠格涅夫却发现在这些农奴身上有令人惊讶的复杂、细腻的感情。
1850年，屠格涅夫决定返回俄国，虽然心中对他母亲不无恐惧之感。他的母亲对他的私生活一直非常宽容，但这次一反常态，这位斯帕斯克村的可怕女王听说她的儿子与一位半法国人、半西班牙血统的女歌唱家厮混在一起，怒不可遏。
 屠格涅夫的母亲瓦尔瓦拉以残暴专横闻名乡里，自从嫁给屠格涅夫的父亲谢尔盖之后，她一直是这个家的主人。这位老夫人在斯帕斯克村以至高无上的“女王”自居，她把宅邸的管家称为“宫廷大臣”，把那个专门给她递信的仆人称为“邮政大臣”；而且，她在庄园里还分封了一个专属于自己的“警察总监”。
她确实有理由这么干，因为是她一手振兴了屠格涅夫家。到18世纪，屠格涅夫家只在奥廖尔省内拥有100个“灵魂”（农奴）和一座村庄，他的父亲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是个濒临破产的骠骑兵军官，此人虽然身材魁梧、仪表堂堂，但是有点娘娘腔。结婚前也是女方比较主动，男方属于半推半就。大约1860年，家中挂着一幅他的画像，前来拜访屠格涅夫的人都觉得他父亲“像一位身着白色卫兵制服的交际花”。
母亲瓦尔瓦拉的家族声望不大，却很富裕。这家人属于保尔吉亚种族，性格粗犷，感情放纵。在这个家族的家史中，乱伦、杀人的罪孽层出不穷。屠格涅夫的外祖母患瘫痪症，常年卧病不起，因曾用拐杖打伤侍候她的年轻仆人，然后又把他按倒在枕头底下，使他窒息致死而声名狼藉。
屠格涅夫的母亲继承了这种狂暴的天性。她本人度过了一个异常荒唐的青年时代，在令人生疑的情况下与一位叔叔共同生活过，关系暧昧。但这位叔父去世时，给她遗留下一个大庄园，即斯帕斯克村庄园，名下包括20座村庄和5000多个农奴。屠格涅夫曾从这个令人可怕的母系家庭汲取大量素材作为短篇小说的题材。
瓦尔瓦拉在屠格涅夫年幼时就教育他不要成为一个像他爸爸那样的小男人，但是非常遗憾，尽管宅院里住满了可以听凭少爷们摆布的漂亮姑娘，可是屠格涅夫规矩得有些反常。有一次跟龚古尔兄弟和福楼拜吃饭时，屠格涅夫承认他在15岁时就失去了童贞，被母亲的贴身女仆给诱奸了。
大概20岁时，屠格涅夫有了一位年满40的磨坊主情妇，他母亲对此表示十分满意： 1840年代的俄国贵族的道德风尚脱胎于18世纪法国的社会道德风尚，但像他母亲这么玩世不恭的女地主却不多见。
1850年，当屠格涅夫准备启程回国接受瓦尔瓦拉的制裁时，这位“帕斯克村女王”意识到她对儿子的教育已彻底宣告失败，而且来日无多，她快要奄奄待毙了。瓦尔瓦拉去世后，两兄弟平分了母亲遗留下的财产，斯帕斯克村成了屠格涅夫的产业。
这位新老爷一心只在波利娜身上，无心管理农奴，接手产业没几天又回到法国去了。农奴们竭尽所能地偷盗他的财物。屠格涅夫亲口对人说，有一天，他的马车在风雪中停了下来，他因为车子停留时间过长而感到十分惊讶，便探头向车窗外观望，只见马车夫和跟班这两个农奴竟然在玩纸牌。屠格涅夫不敢言语，把脑袋缩回车内，等待牌局结束。
1861年，沙皇颁布了废除农奴制的宣言，使2300万农奴获得自由。知识分子们狂热得很，以为这就是俄国的希望，但是他们未免太天真了。当农民们了解到他以利息形式向国家付款，他们将比以往更穷时，他们勃然大怒。
屠格涅夫自己在1850年便让家奴获得了自由。在废除农奴制时，他把土地无偿地赠给这些家奴，并且免除了农民们所欠他的1/5赔偿费。尽管这样，他还是被指责为没有按照他自己的原则行事，有人责备他没有在他母亲去世后立刻解放他家的全部农奴。
结果1853年《猎人笔记》的问世无意间使他成为一位政治人物，成为一名解放农奴的支持者，年轻的革命者都纷纷满怀热情地倒向他这一边来，25岁的年轻士兵托尔斯泰将他视为偶像。但是他没有心思享受这份荣耀，当时他住在波利娜家旁边，过的是一种半破产的老爷生活。农民们在他的牧场上放牛，砍伐他花园里的树木，每年冬天，都有人来锯他安放在池塘旁边的那几条心爱的长凳，拿回家当柴烧。
俄罗斯朋友去探望他，发现他的境遇相当可悲。他失望地对其中一位朋友说：“很久以来，在我的心目中，波利娜就是女中豪杰，她永远使所有别的女子黯然失色。我自作自受。我唯有在一个女子踩着我的脖子，把我的脑袋按进泥地里时，才感到幸福。”波利娜始终镇静自如，她对他永远保持一种友爱加母爱的感情。
1865年，屠格涅夫的经济状况稍微好了一些，波利娜家已经迁到了威斯巴登，这时他已经53岁了，他立马又赶往威斯巴登，计划在波利娜家隔壁亲手建一幢房子，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二年来这里赌博向他借债时，他还没有筹够建房子的钱。
20多年过去了，他对波利娜的爱仍然十分忠诚，但是这种忠诚有时候是令人肝肠寸断的。屠格涅夫越是感到自己年老力衰，内心也就越是悲哀。他觉得自己虚度了年华，无论是作为一个男人还是作为一个作家，他都觉得自己虚度了一生。他偶尔还是会抱怨这种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他人之妻的生活。
他以前曾劝年轻人不要结婚。现在，他却对他们说：“结婚吧，年轻人。你们想象不出光棍汉的晚年是多么凄凉。当你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意愿而去坐在另一个男人的窝边，像接受施舍似地去领别人的情时，当你因为主人看不惯你又不动恻隐之心，从而你又不得不像一条被人逐出的老狗似地东游西逛到处飘零时，你才会尝到人到暮年的苦楚。”
1882年，屠格涅夫的脊椎癌开始恶化，他在病床上给波利娜口述了一部作品，故事描写一个身心衰退的俄国贵族的沉沦经历，起名为《末日》。第二年他做了手术，大夫给他用了很多吗啡，他还是痛得号叫不已，只求速死。他在咽气前对波利娜喊道：“你，是皇后中的皇后！” 在他的小说中，猎人重新领略到一个真正的猎人的感受；农民们操着农民的语言，而且也绝没有以画家的口气来评论自然；女人也都很女性化。屠格涅夫的天地是狭窄的，不过正因为他有勇气把他的天地限制在他先前曾亲自观察过的范围内，他才成为几乎从未杜撰捏造过的为数极少的小说家之一。
据屠格涅夫《猎人笔记》、《父与子》，李赋宁主编《欧洲文学史》， 德·斯·米尔斯基《俄国文学史》，亨利·詹姆斯《小说的艺术》、安德烈·莫洛亚《屠格涅夫传》，鲍戈斯洛夫斯基《屠格涅夫传》整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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