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里乘》补遗之《重修虞姬墓碑》

 广陵子图书馆藏 2016-11-11

    《里乘》出版,由于种种原因其中两篇文章没有被收录在内。一篇是卷九的《宇内形势》,另一篇是卷七纪梦的附录——《重修虞姬墓碑》。《宇内形势》删除无伤大雅,可是《重修虞姬墓碑》就甚觉遗憾之至。这篇文章是作者受邀创作的虞姬墓志铭,并且写完之后就在梦里见到虞姬前来致谢。虽姑且不论事件本身真伪,但是文章却是精彩至极,而且是骈体文章,颇赋美感。当然翻译起来也就较为吃力,但是完成之后自己非常满意,自觉终于把作者的原意精髓表达出来,也就不负古人于地下!也就因为这篇文章的文体格式所以出版社没有收录译文,其实虽然《重修虞姬墓碑》是一篇附录文章,但对于理解《纪梦》这篇文章很有帮助,也可以说这是两篇不可分割的姊妹篇。可惜编辑没有引起注意,希望以后在二版的时候能够补齐,这也是我的一个小小心愿吧。下面将《纪梦》和其附录《重修虞姬墓碑》一起发表在此,希望收到本书的朋友能够对照阅读。惊喜发现博友澂水丹生是安徽省灵璧县人氏,不知道那里果真有座虞姬墓?已经拜托他帮忙找找,有机会到那里凭吊。此亦否太痴?

    博友回复:虞姬墓在灵璧城东不远。墓园门一侧,不足2米高的土丘,被低矮的石垣环护着。墓前刻有“西楚虞姬之墓”六个大字,墓旁有明代所立虞姬墓碣,还有清代所立重修虞姬墓碑。虞姬墓历尽千年,时坏时修。另,《灵璧县志》也收有许奉恩《重修虞姬墓碑》一文。一抔黄土,自古以来触动了无数前来凭吊的文人墨客的灵感。阿弥陀佛,虞姬有灵,当知看门人幽幽之心!

     纪梦
    道光乙巳下,大兴朱子泽刺史甘霖,摄灵璧县事。遇予皖城,执手喜曰:“顷将之任灵璧,考邑志,其地实垓下旧壤。故有虞姬墓,岁久芜圮,将事修治。碑文非燕许不办,请以属子。”予再逊而后诺。爰为骈文一首,邮寄刺史,勒诸贞珉。虽一时盛夸人口,然俳青俪白,体制较卑,寻亦不复记忆。越明年丙午,自金陵秋试归,阻风乌江。时当八月下弦,孤篷岑寂,凭窗露眺,凉风浣襟,残月窥幕,江天一色,荡涤尘虑。心畅神奂,儽然欲寐。忽见一古装美人,媥姺登舟,容采照耀;后侍两婢,亦复媖美。予愕眙避席,不知所措。美人乃前敛衽曰:“妾与先生固有文字因缘,故涉嫌就教,休得惊怪。”予亟答拜曰:“一介陬生,伏处穷巷,不省何处得侍天人?所谓文字因缘,傋瞀莫解,请明谕其旨,以开愚窦。”美人笑曰:“妾乃西楚虞姬是也。前朱使君泽及枯骨,知碑文出自椽笔,崇论伟议,使妾读之,千年幽愤,顿为一泄。昨同戚妹往东海寿上元夫人,过我王庙宫,顺道一讯起居,将归瑶池,稔知君舟杈此,特诣谢巨制耳。”予憬然逊曰:“仙姬贞情烈魄,愧咫闻肤见,不能揄扬万一,辱挂齿颊,反增汗颜。”姬曰:“先生勿过撝谦,文信必传,但承褒誉过情,未免感极生愧。妾尤喜叙次论断,多与当年情事符合。方恨与君风马悬隔,晤言无自,今既遘止,良夜正长,愿略将梗端为先生道之,可乎?”予曰:“幸甚。”爰敬展茵榻,肃姬上坐,再三固让,抗礼就席。叩以当年情事,姬蹙然曰:“君所论楚汉之仁暴强弱,毫厘不谬。龙门作史,书以本纪,具有深心。惜我王妇人之仁,犹豫寡断,当日若听妾言,季何能为?”予曰:“奈何?”姬曰:“君固不知,鸿门之计,妾所与谋,不图范玦空举,庄剑无用。既纵季去,亚父恚甚,急趣妾力争于王,且援吴越已事相况,谓勾践一去,夫差恐终不免。王故不乐妾干预军政,比闻妾言,怒视叱曰:‘谁嗾而言?而妇人焉知大事!’君文所谓鸿门之计不行,乌江之祸已伏,恰中当时窾要,使妾至今思之,犹有遗憾。”予曰:“垓下之战,何遽一败涂地乃尔?仙姬当日身处其境,其何以堪?”姬喟然叹曰:“君言及此,只令人悲。彼日汉兵匼匝,薄暮小雨,黑云如磐,妾待王帐中,方计秣马厉兵,决一死战。夜分忽闻楚歌四起,王拊髀垂涕,顾谓妾曰:“大事去矣!卿将若何?孤悔不听卿言,致有今日。’妾泣慰王曰:‘王但自爱,速自为计。妾荷王厚遇,自有以报,幸勿以妾为念。’王闻妾言,益悲不自胜,乃作垓下之歌,泣以付妾。妾知王意有所授,遂勉和其歌,掣所佩之剑,自刭于王前,以明无贰。”姬语至此,珠泪犹盈盈承睫,不胜悲哽。予亦为之欷歔。但见一侍者出淡红绡帕,前为拭泪;一侍者执碧霞唾盂,前承其唾。予劝慰曰:“仙姬久归仙籍,兴念往事,只合当作他人成败,聊供判论,慎勿过事伤感,有损玉抱。况当日青锋决绝,大节皭然,较息妫、西施等辈,转眼怜人,其薰莸相去,何可以道里计哉!”姬叹息谢曰:“此是先生藻奖,然若曹所为,妾实羞之,宁死不愿效也。”予曰:“不揣再有所请。未审仙姬当日毅然死别,后事犹能知悉否?”姬曰:“妾身虽死,魂固在王左右。王见妾已死,号恸失声。恐人跆藉妾尸,命军校裹以毳旃,舁瘗浅土,王乃独骑决围而走。”予曰:“王所乘骓马,究竟何若?”姬曰:“骓乃神骥,日行千里。先三日前,前蹄忽踅,王恨以为不祥。后所乘似骓实非。此亦天意,倘骓足不踅,其涉水如平地,何至及乌江之难?王歌所谓‘时不利兮骓不逝’,正谓此也。”予曰:“王歌激昂慷慨,仙姬和章,必能相敌。今所传五言,恐是赝鼎。”姬曰:“妾歌仓卒失传,正幸藉以藏拙。乃村儒必欲代彰其丑,妄为拟作,不知妾歌虽属急就,固非五言,究亦不足溷大雅之听。”予坚请赐教,姬乃诵曰:“愁云黕墨兮风声悲,楚歌四合兮中心凄。王衣兮前致词,大事已矣兮妾将安归?妾安归兮事已矣,愿王保重兮妾为王死。”诵毕叹曰:“巴里卑音,聊抒哀绪,君其勿哂。”予侧聆默识,深为叹服。二侍者便趣姬行,云恐戚妹久待。姬曰:“先生非外人,良觌匪易,况夜尚未阑,何妨小坐。”予叩七妹为谁,姬曰:“戚妹乃戚夫人,固非七妹。”予曰:“何不偕来?”曰:“以君文讥为人彘,故羞与相见。”予曰:“此乃吕后悍妒所致,史臣笔之于书,并非小生唐突。”姬曰:“固然。但渠素腆弱,妾亦不得相强。”予曰:“仙姬何独与彼同行?”姬曰:“妾前身本王母第九女,渠乃阿母侍儿。既先后同婴尘网,各历一番苦趣,再返天曹,遂略除前分,齿以姊妹。”予曰:“仙姬此后曾再诞人世否?”曰:“上帝念妾无辜,应得为后,以赎前恨,曾一降世。”予问:“何朝?”曰:“在唐。”问:“为谁后?”姬羞不答。坚叩之,乃答曰:“武后。”予辗然曰:“武后生平所为,较仙姬判若两人,曾自知否?”姬叹曰:“软尘一踏,本性便迷,后果前因,茫无省忆。”予曰:“今天曹尚别有一武后否?”姬曰:“有之,替换托生,各为尔我,譬如树之分植,一树可分数树,一身亦可分数身。即妾而论,妾自一人,阿母之九女又自一人,武后又自一人,顾各具一形,即各赋一性,亦由一树所分枝叶,疏密斜整,终各不同耳。”予为首肯。因笑问曰:“武后为人,不类仙姬,却略似吕后。未审仙姬在日,曾与吕后相见否?”姬笑曰:“岂惟相见,渠尝留我王后宫,乐不思汉。妾鄙其为人,劝王纵之。”予笑曰:“得毋樛木盛德,有所难容?”姬曰:“非也。妾固能容渠,渠反不能容妾也。”予曰:“身后曾受赤眉之辱,信有之否?”姬曰:“此事固不足信。渠殁时齿已濒衰,距新莽二百馀年,纵使朽骨如生,亦非昭妙。贼虽淫暴,夫复何图?意者后人恨其所为,造作此言,以快道路传闻之口,未可知也。但君文感叹汉事一段,可谓才人之笔,面面俱到。妾每循诵及此,辄复破涕为笑。”予谢不敢。因叩项王为人何若。姬曰:“平居燕私,雍容退让,有类文士;一着甲胄,便赳赳可畏。”又问:“今王与仙姬皆返仙班,偶一晤对,尚忆及夙昔儿女之私否?”姬面发赤曰:“蜕脱人寰,孽缘尽割,偶一晤对,俨见大宾。倘少涉妄想,一经上帝觉察,又不知谴谪堕落几重尘劫矣。”予深悔失言。因又问:“仙姬佳城,果否有定远葬首之说?”姬曰:“否否。王初瘗妾之地,妾兄田安实知之。汉兵去后,即为迁葬今处。其时有一侍儿,亦死垓下之难,貌微肖妾,或误为妾首,持以献季,即今定远所葬者是也。重以后人好为傅会,亦何足怪?”姬词锋霅霅,予甚心折。方欲再有所叩,忽听村鸡遥唱,侍儿又前相趣,姬乃兴辞曰:“本愿稍憩,藉罄积愫,缘人天境隔,且有戚妹相待,未便久稽。”爰解珮玉一方,持谓予曰:“此妾在日极所玩弄,珮诸穷,葬时幸未遗失。今以贻先生,聊作润笔。先生珍重。”言讫,率婢珊珊凌空而去。予木立神驰,正深怊怛,忽闻榜人相呼解缆,蘧然惊寤,知为隐几而梦。然残灯明灭,芗泽犹存,果于枕旁检得一玉,长二寸,宽一寸有半,厚盈二米,其色坚润洁白,上锲藻火粉米(十二章纹,是中国帝制时代的服饰等级标志,指中国古代帝王及高级官员礼服上绘绣的十二种纹饰,它们是:日、月、星辰、群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等,通称“十二章”,绘绣有章纹的礼服称为“章服)等形,精致绝伦,的是汉物,不知来自何处,洵可宝也。急援笔记之,以志梦中文字缘也。

    纪梦
    道光乙巳年下旬,大兴朱子泽刺史字甘霖,管理灵璧县政事。和我在皖城相遇,握着我的手高兴地说道:“我马上即将在灵璧县走马上任,考察县志,这处所在竟然是楚汉相争之时的垓下的旧址。从前有一座虞姬墓,年久失修,将要重新修整。碑文不是由你来写我可不答应,请你务必应允。”我谦逊再三而后允诺。于是写了一篇骈文。邮寄给朱子泽刺史,聊以充作搪塞之数。虽然被传颂一时,但是自知文墨浅薄,立意卑劣,所以写完也就忘了文章内容了。
    转年到了丙午年,我从南京参加完秋试回乡,在乌江因风浪滞留。当时正值八月下旬,我坐在船中寂寞无聊,凭窗眺望,凉风拂动衣裳,残月映衬在漆黑的天幕,江天一色,荡涤尘虑。心意畅然,精神焕发。过了一会儿,想要入睡。忽然看到一位古装美人,风度翩跹,登上小船,容颜绝代,风采照人,后面跟着两个婢女,长得也很美丽动人。我惊愕之间想要躲避,一时不知所措。美人于是向前敛衽行礼说道:“我和先生本来有文字因缘,所以不避嫌疑前来请教。请你不要见怪啊。”我急忙回拜答道:“一介寒酸的穷书生,低伏在陋巷之中,没想到有缘和天人相逢?您所说的文字因缘,我感到茫然不解,还请你给予明示,让我解开疑窦。”美人笑道:“我就是西楚的虞姬啊。前日朱子泽刺史为我的墓地修整,我千年的枯骨得以蒙受恩泽,知道墓碑上的碑文是先生所写,崇高的议论,深澈的见地,叫我读了,千年的幽愤,顿时为之舒展。昨天和我的戚妹妹前往东海为上元夫人做寿,经过楚霸王的宫庙,顺道问他起居,这将要回归瑶池,得知先生的座船停泊此地,特来拜谢您的鸿篇巨制啊。”我恍然谦逊说道:“仙姬贞烈的感情和魂魄,我时常惭愧才疏学浅,不能在文章中表达万一,如今让你提及夸赞,反而增加了我的不安,让我汗颜啊。”虞姬说道:“先生不要太过谦逊了,只要文笔信实必然广为流传,只是你对我的褒奖赞誉实在过分,未免让我心生惭愧。我特别喜欢你的叙述层次明析,论断正确,这和当年的实际情况非常吻合。我经常遗憾和先生阴阳阻隔,不能见面会谈,今天良缘得见,长夜漫漫,我想大略将当时的梗概为先生讲述,可以吗?”我答道:“这实在是太荣幸了啊。”于是将椅子上的褥垫铺展,请仙姬上坐,虞姬再三推辞,我执意恳请这才就坐。我请问当年的真实历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虞姬伤感地说道:“先生所议论的楚汉的仁厚、暴虐、强横、懦弱,丝毫不差。好比《史记》一样,以帝王本纪叙述项王,其实是有深意为之。可惜我的楚霸王终究妇人之仁,犹豫寡断,当日如果听了我的劝告,刘邦能有什么作为?”我说道:“怎么样啊?”虞姬答道:“你本来不知,鸿门宴一计,我实际参与了谋划,没想到范增三次举起玉佩大王无动于衷,项庄的舞剑也成了一场空。既然放虎归山,让刘邦逃去,亚父非常恼恨,极力怂恿我劝说大王,据理力争,并且以吴越春秋的往事为大王分析条陈,说勾践一旦离去,夫差恐怕终将不免为患。大王本来就不喜欢我干预军政大事,等听到我的劝说,对我怒目相加,喝斥道:‘是谁撺掇你说这些话?你作为一个妇人哪里懂得什么大事?’先生文章中所说的鸿门宴的计策没有实行,那么后日乌江的大祸已经埋伏下了,恰恰说中了当时的关窍所在,让我今天重新回想起来,还不免心存遗憾啊。”我说道:“垓下之战,为何竟然这样的一败涂地啊?仙姬当日身处其境,怎么可以承受那样的窘境啊?”虞姬喟然叹道:“你既然说到此处,不免让人悲伤。那日汉军围困大王,正赶上傍晚时分,下着小雨,黑云压境,我服侍大王在军帐之中,正寻思厉兵秣马,和汉军决一死战。夜里时分忽然听到楚歌四下响起,大王拍着大腿,垂泪不已,对我说道:‘我们彻底失败了!你将要何去何从呢?我悔恨不听你的劝告,致使造成今天的处境。’我哭着安慰大王说道:‘大王只要擅自珍爱,速速自己想法逃生。我蒙受大王的宠爱厚遇,自当有所回报,请你千万不要以我为挂念。’大王听了我的话后,更加悲伤不能自已,于是作了垓下之歌,哭着交给了我。我深知大王作歌的意图有所指示,于是勉强和歌作答,拔出所佩戴的宝剑,自刎在大王面前,用来表明我的忠贞不二。”虞姬说到这里,泪珠盈盈挂在眼睫,不胜悲伤哽咽。我也不禁为她唏嘘感叹。只见一个婢女取出淡红色的手帕,上前为她拭泪,另一个婢女手里拿着碧霞唾盂,向前承接她的香唾。我对她劝慰道:“仙姬已经位列仙籍很久了,还这么留恋往事,楚汉相争已经如同多少烟云往事,古今成败,都付笑谈之中,请你千万不要为过去伤感,有损你的玉体。况且当日饮剑自绝,贞烈可钦,大节有目共睹,比起息妫、西施等人,她们只是转瞬即逝的可怜女子,你和他们有着天壤之别,怎么可以混为一谈啊!”虞姬叹息着感谢道:“这是先生的谬赞了,但是像她们的所作所为,我实在感到羞耻,就是宁可死了也不会仿效她们的啊。”我说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仙姬当日毅然死别,后面发生的事情还能清楚的知道吗?”虞姬说道:“我虽然身死,魂魄本来还在大王左右。大王见我已经死去,嚎啕大哭,哀伤不已。唯恐别人践踏我的尸体,命令军校用毛毯包裹,抬着埋葬在浅浅的土中,大王这才独自一人骑着马突围而去。”我问道:“大王所乘坐的乌骓马,究竟怎么样?”虞姬说道:“乌骓马乃是神驹,日行千里,在三天之前,前蹄忽然扭伤,大王恨恨认为这是不祥之兆。后来所乘坐的只是类似的一匹乌骓马,其实并非是神驹了。这也是天意如此,倘若神驹马蹄不伤,看它涉水如履平地,又何至于让大王蒙受乌江之难?大王所歌‘天时如果不是对我不利的话,怎么可能让我的乌骓马受伤离我而去啊?’说的正是这个意思。”我问道:“大王作歌慷慨激昂,仙姬所作和歌的篇章,一定能够和大王之作比肩流传。今日所传的五言绝句,恐怕是后世附会的赝品了吧?”虞姬说道:“我所作的歌词由于仓促失传,正好庆幸借此藏拙。一定是村野腐儒急于想要代替我彰显他浅陋之学识,妄加冒名拟作。不知道我当日所作之歌,虽然是仓促之间写就,也本来不是五言绝句,只是终究不足以让饱学之士见笑罢了。”我坚持让她将真实的所作为我展示赐教,虞姬这才吟诵道:“愁云好像黑墨一样压境,北风呼啸着悲啼;楚歌四下响起怎不令我心中凄楚,牵着大王的衣袂向前致词,大事已经无望我的归宿又在何方?我的归宿在何方,大事已经无望。惟愿我的大王自己多加保重,我心甘情愿为了你去死。”吟诵完了叹道:“下里巴人粗野音乐一样的卑劣之作。只不过借以聊表哀伤的心绪,请先生千万不要笑话啊。”我在一旁静静聆听沉思,深深为之叹服。
    两个婢女催促虞姬归去,说恐怕戚妹妹久等。虞姬说道:“先生并非外人,我和他的相聚也不容易,况且良夜未央,何妨再少坐片刻。”我问她七妹是谁?虞姬答道:“戚妹乃是戚夫人(刘邦的宠姬),本来就不是七妹啊。”我说道:“如何不带她一起前来?”答道:“因为你的文章中讥刺她为人彘,所以羞惭不来相见。”我答道:“这是吕后悍妒之下所施的毒手,史官秉笔直书,并非小生唐突冒犯。”虞姬说道:“本来也是如此。但她素来腼腆稚弱,我也不好勉强她啊。”我问道:“仙姬为何单单和她同行?”虞姬说道:“我前身本是王母娘娘的第九个女儿,她乃是母亲的侍女。我和他先后下凡俗世,各自经历一番人世苦恼,再次返回天庭,于是将从前的主仆名分略去,只以年龄序姐妹的情分。”我问道:“仙姬此后还会下凡人世吗?”答道:“上帝念及我的无辜,应当被封为皇后,借以赎取以前的遗恨,曾经再次降临过一次人世。”我问道:“那又在哪个朝代呢?”答道:“在唐朝。”我问道:“那你做谁的皇后呢?”虞姬羞涩不答。我再三追问,才回答道:“武则天皇后。”我吃惊地说道:“武则天生平所为,比起虞姬判若两人,你自己知道吗?”虞姬叹道:“一旦踏足红尘,本性就迷失了,前因后果,茫茫无所记忆。”我问道:“现在天庭还另有一个武则天皇后吗?”虞姬答道:“有的,替换托生,各为你我,譬如大树的分枝,一棵树可以分成几棵树,一个身体也可以分化成数个身体。就拿我来说,我只是一人,母亲的第九个女儿又是一个人,武则天皇后又是一个人,看我们各自具备一个形体,就各自秉赋一个性格,其实也是由一棵树所分化的枝叶,这其间的疏密斜整,终究各不相同啊。”我点头同意他的观点。因而笑着问道:“武则天皇后的为人,和你一点也不类似,但却略微和吕后相似。不知道仙姬往日,曾经和吕后见过面过吗?”虞姬笑道:“岂止是见面,他经常将我的大王刘邦留在后宫之中,淫乐不思朝政。我鄙夷她的为人,劝说大王将她放逐。”我笑道:“这不是女人在一起,互相不能容纳彼此吗?”虞姬答道:“不是啊。我本来能够容下她,她反而不能容下我啊。”我说道:“吕后死后还要经受赤眉匪寇的侮辱,到底有没有这事啊?”虞姬答道:“这种事本来不足为信。吕雉死的时候年龄已经濒临衰老,距离王莽新政二百余年,纵使她枯朽的骨骼还保持得和活着之时一样,也一定不会是妙龄婀娜的体态。匪寇虽然淫暴,究竟对她还有什么兴趣和企图呢?看样子是后人厌恨她的为人,故意编造这样的言语,以便让后人听闻传颂以快口舌,也未可知啊。但是先生文章中感叹汉朝历史这一段,真可以说是才子之笔,面面俱到。我每次展文吟诵至此,就又为之破涕为笑。”她的盛赞让我十分难安,只得婉言推让。
    因而向她询问项羽的为人怎么样。虞姬答道:“平素在燕国的私邸,雍容谦逊,犹似文士的风度;一旦穿上甲胄,便英武令人畏惧。”我又问道:“今日大王与仙姬都已经位列仙籍,偶然相逢会面,是否还能回忆起往昔的儿女私情吗?”虞姬面色羞赧泛红,说道:“脱离人世,孽缘已尽,偶尔会面,彼此都像是尊贵的宾客一样。倘若稍稍牵涉妄想,一旦经上帝觉察,又不知要被贬谪发配到几重凡尘之劫了。”我深自懊悔失言,因而又问:“仙姬的遗体,是否有头颅被埋葬在定远的说法?”虞姬答道:“不不。大王最初埋葬我的地方,我的兄弟田安实际是知道的。汉兵离去之后,立即将我迁葬在此处。那时还有一个婢女,也死在垓下之难中,容颜和我稍稍相仿,有的误认为是我的首级,将它捧着献给刘邦,就是今日定远所埋葬之物啊。这都是后人好为牵强附会,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虞姬的言辞掷地有声,令我心折不已。
    我还想问她其它的问题,忽然听到鸡鸣报晓,婢女又向前催促,虞姬这才起身告辞道:“本来还想再多停留一会儿,也好稍稍慰藉我对先生的仰慕之情,怎奈天人殊途,尚且戚妹妹还在等待,实在是不便久留啊。”于是解下身上的一方佩玉,捧着交给我说:“这块玉我平日里经常把玩,一直佩戴在身上,所幸埋葬之时没有遗失。现在赠给先生,将它当做先生的润笔之资。请你千万珍重啊。”说完,率领婢女姗姗凌空而去。我呆立在原地,目摇神驰,正在恨恨离别之速,忽然听到船家彼此呼叫着解开缆绳,我突然惊醒,知道自己刚才是在桌子上枕臂做梦。可是残灯忽暗忽明,虞姬的香泽犹存,我果然在枕头旁边捡到一块佩玉,长两寸,宽一寸半,厚度接近两个米粒的尺度,佩玉的颜色坚润洁白,上面镌刻着古代帝王礼服上绘绣的藻火粉米等各种纹饰形状,精致绝伦,的确是汉朝的旧物,不知来自何处,足以成为收藏的宝贝。我急忙取出纸笔,将我和虞姬的这段文字因缘记录下来。

    附录:重修虞姬墓碑
    灵璧之南,垓下之旧址也,其东则虞姬之墓在焉。呜呼!烟销白骨,古战场鬼哭时闻;露暴黄肠,幸从人魂归何处?茫茫千载,累累一抔,寻废垒之存亡,恸前朝之成败。重瞳休矣,大王行妇人之仁;执手卷然,贱妾赍英雄之恨。兴念及此,能不悲哉!乡者胜、广倡乱,馀耳景从,竿木皆兵,锋竞炽。言姁恭谨,未分项暴刘仁;意乌猝嗟,方谓楚强汉弱。试逐中原之鹿,可奏肤功;恐诛当道之蛇,转为呓语。而乃羹未分于俎上,剑空舞于筵前,一着棋输,六州错铸。经战阵者七十,败北如斯;失子弟者八千,引东何忍。人心既畔,天命有归。盖鸿门之计不行,则乌江之祸已伏。当其汉军僄遫,楚唱慞惶,慨赤手兮难支,唤红颜兮无俚。森严刁斗,吾末如何?憔悴胭脂,谁能遣此?引杯看剑,挥涕牵衣,听震耳之鼓鼙,惨断肠于儿女。拔山力竭,徒嗟骓足难前;略地声哀,赢得蛾眉先殉。噫嘻!可谓难矣!
    彼夫勾践既报夫差,西施转归范蠡,反颜事虏,伊独何人?向使姬以桃花命薄,逐水东西;柳絮身轻,随风来去,则息妫嫁楚,纵令生子不言;甄后归曹,未免有人平视。而乃饮刃计决,匪石心坚,拼一死所以报恩,庶千秋斯无遗憾。原情略迹,在天可配英皇;国破家亡,入地不同褒妲。君子谓:“姬贞而有操,烈而不污。”谅哉!嗟乎!金刀运尽,玉匣尸寒,王业同霸气俱销,尺地与一民安在!戚呼人彘,生罹熏耳之灾;吕号野鸡,死受赤眉之辱。以视姬之就义凛凛,伸志昭昭,完大节于生前,留清名于殁后者,其得失为如何耶?
    或谓定远之南,亦有姬墓,彼葬其首,此葬其身。花歌草舞,傅会有之;头岱腹嵩,荒唐颇甚。间尝考其图史,按其山川,知仓皇遇敌之时,正宛转捐生之处。金钿委地,指故壤之未湮;紫玉成烟,信佳城之不远。窃恐星霜屡易,瓦砾交丛,石发既滋,溪毛莫荐耳。
    今令尹大兴朱公,凭吊芳徽,主持韵事。披榛扫径,伐石坚茔,酹旨酒以招魂,征新诗而表烈,不使阿环罗袜获见人间,庶几玉奴金钗永藏地下。江山无恙,风月自佳,茂草遍锄,野花如绣。香埋净土,青冢则怨异明妃;墨洒新碑,黄绢则词惭幼妇。
    舒伯鲁郎中焘评云:“偶效南朝徐庾体,娓娓可诵。至赞姬好处,原是平心之论,虞兮有知,当感泣地下,为君一作楚舞也。”
    王研云学博宝仁评云:“笔意大似陈伽陵,而排偶之中,畅发议论,又伽陵所不及。”

    附录:重修虞姬墓碑
    灵璧县城的南边,就是垓下的旧址,虞姬的墓地就建在东面。哎呀!历史已经烟消云散,白骨累累忘记了姓名,古战场鬼哭还不时听闻;暴露在外的棺椁,是否当初的英魂还在留恋,你们终将魂归何处呢?茫茫千载之下,累累一捧黄土,旧地重游,凭吊古墓,追思千古存亡,哀恸前人的成败。楚霸王失败了,这是大王的妇人之仁所导致;虞姬和项王执手话别,内心又装载着多少英雄之恨。念及于此,怎不令今人哀伤!当日大泽乡陈胜吴广,兴起天下的大乱,很多人望风景从,举着竹竿当做兵器,和秦兵的刀锋相抗衡。言辞恭敬谨慎,并不能证明项羽残暴刘邦仁厚;只有征战沙场,两军相接,才能证明楚军强大汉兵懦弱。刘邦项羽逐鹿中原,谁能先拔头筹就可奏功;刘邦奸诈小人,行反间之计,这才令项王失败。反观项羽擒获刘太公后刘邦竟然欲分父亲一杯羹;而项王的仁慈致使项庄在鸿门宴上挥剑空舞一回,一着棋子落错,满盘皆输,天下易位。可叹楚军身经百战,竟然一败涂地;江东八千子弟,一旦阵亡,大王岂忍独自偷生?人心离向,天命终归汉朝。大概是鸿门宴的计策没有实行,早就伏下乌江之祸了吧。当日汉军占据上风,四面楚歌令楚军动摇,感慨空手难有回天之力,呼唤虞姬实在肝肠寸断。汉军重重包围,项王并未放在眼里,只是虞姬憔悴,实在令英雄心伤。看着她饮酒举剑,挥泪牵着项王衣袂,耳边的战鼓震耳欲聋,正是乱世儿女生离死别的时刻。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锥不逝;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起,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就让我先行告退,殉身而去。一缕香魂追随大王,哎呀!真是不忍卒闻啊!
    看那勾践既然打败夫差报了大仇,西施转而和范蠡泛舟五湖,竟然和仇敌纠缠在一起,这在历史上屡见不鲜,又何止她一个人啊。假使虞姬因为红颜薄命,身不由己,今天跟从项羽明天又随了刘邦,那么息妫嫁给楚人,就算是生了孩子也没人说闲话;甄氏嫁给了曹操儿子,人们也只说这是顺其自然。但是虞姬竟然饮剑殉身,志不可夺,拼着一死用来报答大王的恩情,千秋万代之后也可说了无遗憾。观察她的事迹,剖析她的衷曲,实在是可以和娥皇女英相提并论;虽然身处国破家亡之际,也和那祸国殃民的褒姒不相苟同。君子说得好:“虞姬贞洁而有操守,刚烈保全清白之躯。”说得恰当啊!哎呀!大王一旦时运不济,徒令虞姬香魂渺然,王图霸业转瞬即逝,往日的国土和臣民岂有一人安在?戚夫人被称作“人彘”,生前遭受肉体的刑罚;吕雉淫毒,和辟阳侯审食其私通,被人讥刺为“野鸡”,死后不也遭到了赤眉匪寇的侮辱?以此看来,那么虞姬的凛然就义,壮志抒怀,既在生前完成大节,死后也留下一世清名,到底孰得孰失不也就显而易见了吗。
    有人说定远县的南边,还有一座虞姬墓,那里埋葬着她的首级,这里埋葬着她的身体。这不过是花间唱歌,草丛跳舞,出于人们的牵强附会而已;首级在泰山,身体在嵩山,不也太荒唐离奇了吗?我曾在闲暇之时考证图书典籍,按照山川观察考究,知道大王垓下仓皇遇到敌军的时候,正是虞姬捐躯埋骨的处所。金钗落在地上,指示着埋骨之地还未湮灭;蓝田的紫玉生烟,我深信虞姬的遗体就在附近。我只是暗自忧虑日久天长,墓碑倒塌,墓穴损毁,棺椁暴露,唯恐有朝湮灭无存了啊。
    今日县令大兴的朱子泽刺史,凭吊虞姬的陵墓,主持维修的事宜。将杂草除尽,清扫陵道,重新立起石碑,坚固坟茔,在坟前祭酒以招香魂,征集新诗而彰表贞烈,正是为了肃清轻浮淫贱的歪风邪气,也为了安抚地下贞烈不朽的英灵。江山不改,风月依旧,杂草除尽,野花争艳。一剖净土掩盖香魂,虞姬的在天之灵即使忧怨也当和王昭君迥异;在墓碑上重新刻下祭文,小子才疏学浅十分惭愧,深怕让东汉的邯郸淳看了笑话。
    舒伯鲁郎中(名焘)评论说:“此文投合效仿南北朝后期徐搐、徐陵父子和庾肩吾、庾信父子的文体,娓娓道来,朗朗上口。那些赞颂虞姬的美言,原本是公正平和的议论,虞姬如果泉下有知,也应当感动落泪,为先生您秀上一段楚地的舞蹈啊。”
    饱学之士王研云(字宝仁)评论说:“看笔意非常接近陈维崧,而在排比对偶之中,畅抒议论,这又是维崧所不及的啊。”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