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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万里长城到避暑山庄

 無情360 2016-11-11
从万里长城到避暑山庄
———中央王朝与游牧民族关系模式的转换
一、 引 言
先后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万里长城和避暑山庄是两项与游牧民族有关的古迹,在中国民族史上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早已分别引起了学术界的高度重视。
有关万里长城的研究已经很多。早在1909年W.盖尔出版了《中国长城》[①],同名著作不断涌现。1965年R.西尔弗伯格《漫长的边墙》[②]指出长城乃“世界上最长的墓地”,大约埋葬了四十万人。1990年林慰《中国长城:从历史到神话》[③]阐述了长城意义的转变过程,获到了普遍的好评,堪称长城研究的经典之作。在国内长城一直是一个争论不休的话题,最近的有关研究如雨后春笋。《中国长城百科全书》[④]被认为是长城研究的一座里程碑。
有关避暑山庄的研究也不少。1932年斯文·赫定出版了图文并茂的《帝城热河》[⑤]
,揭开了避暑山庄研究的序幕。1995年何伟亚《怀柔远人》[⑥]对1793年乾隆皇帝接见英国使节马嘎尔尼事件进行了深入细致的分析,是近年来有关避暑山庄研究的力作。1983,1993,2003年在承德相继召开过三次专题学术讨论会,国内外学者进行了多方面的研讨。
另一方面游牧民族与中央王朝的关系也是经久不衰的学术课题。1940年拉铁摩尔《中国的内亚边疆》[⑦]对此进行了系统探讨。罗莎比《从1368到现在的中国与内亚》[⑧](1975),巴菲尔德《危险的边疆:游牧帝国与中国》[⑨](1989),柯斯莫《古代中国及其敌人:东亚史上游牧政权的兴起》[⑩](1999)都是颇获好评的学术著作,但都没有研究避暑山庄。
其实避暑山庄建成时,“边疆”变得不再危险,“长城”已失去了原来的意义,“敌人”变成了王朝的有机组成部分。避暑山庄在中国民族史上的意义还没有得到充分研究。
中央王朝与游牧民族的关系模式主要有四种:以防御和隔离为主的长城模式,崇尚和平的和亲模式,崇尚战争的征伐模式,以欢迎和怀柔为主的山庄模式。本文对这四种模式进行了初步比较研究,发现征伐不如和亲,欢迎胜过防御。
五、讨论与结语
汉代严尤有一段名言表达了中央王朝对北方游牧民族的无奈:
匈奴为害,所从来久,未闻上代有征之者也。后世三家周、秦、汉征之,然皆未有得上策者也。周宣王时猃狁内侵,至于泾阳,命将出征之,尽境而还,是得中策。武帝选将练兵,深入远戍,兵连祸结三十余年,是为下策。秦始皇不忍小耻,筑长城之固,以丧社稷,是为无策。[37]
征不服,隔不开。征服和隔离都不是处理民族关系的有效途径。唐太宗和康熙都认识到了长城或隔离的无益,强调恩威并施。只有到了乾隆时代才彻底改变思维方式:化敌为友。他不再将北方游牧民族看成征服或防御的对象,而是敞开胸怀,欢迎他们的到来。将游牧民族看成假想敌,即树敌之后,也就没有了解决的办法。唯有化敌为友,才可能无敌于天下。
活跃于避暑山庄的四个主要民族满、蒙、汉、藏具有不同的生态文化背景。蒙古是典型的游牧民族,汉是典型的农耕民族。满和藏界于两者之间,是半游牧或准游牧民族,属于广义的游牧民族。满族入主中原之后自动与中央王朝整合和认同。正因为满族是一个半游牧半定居民族,在整合游牧与定居国家的过程中起了关键作用,达到了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成功。
万里长城和避暑山庄功能相反:前者防御,后者欢迎。历史表明最好的防御便是欢迎。万里长城对游牧民族无益,对中央王朝有害。避暑山庄有益于游牧民族,无害于中央王朝。由此看来,秦始皇修长城是无策,乾隆扩建山庄才得上策。大禹治水以疏导为主,吸取了他父亲鲧以堵为主的教训。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防游牧民族,不亚于防民之口。除了欢迎,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今天避暑山庄和万里长城,并立于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获得了类似的象征意义。避暑山庄是民族团结、国家统一的象征,万里长城是中华民族或中国的象征。正是清朝政府利用避暑山庄有效地整合了游牧民族,才使长城失去其原有的防御或隔离功能,逐渐获得新的象征意义。
热河“名号不掌于职方,形胜无闻于地志”。由于避暑山庄的兴建,热河由一个荒凉的小村演变成了中国的二十四座历史文化名城之一。其实,避暑山庄的山并不高,水也不深,其建筑亦因年久失修或破坏严重。正是因为它在民族整合过程中特殊作用才得以修复,重新闻名于世。
避暑山庄集中国建筑、园林和宗教之大成,充分体现了中国人追求“天下一家”、“和而不同”、“山水之间”的理想境界。
“天下一家”是儒家宣传和追求的理想境界。《中庸》云:
溥博如天,渊泉如渊,见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说。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
而长城显然与“治国”、“平天下”的理想相抵触。“从理想的一面看,修筑长城意味着中国的天子德威不足,不能于一统海内之余兼服八荒之外,成为真正的普天下之主,象征了无奈与羞辱;从现实的一面看,它的修筑隔绝了北方草原和南方的农业地带,象征着一道文明与野蛮,中国与非中国,人与禽兽,农业与游牧之间不可跨越,也不宜跨越的天限”。[38]
“合内外之心,成巩固之业”是乾隆在避暑山庄活动的主旨。
自秦人北筑长城,畏其南下,防之愈严,则隔绝愈盛,不知来之乃所以安之。我朝家法中外一体,世为臣仆。皇祖避此山庄,每岁巡幸,俾蒙古未出痘生身者皆得觐见、宴赏、赐赉,恩益深而情亦联,实良法美意,超越千古云。[39]
活跃于避暑山庄的人物除了皇帝及其爱臣宠妃之外,主要是远道而来的蒙古王公贵族和藏传佛教领袖。思想沟通于庙宇之内,恩怨化解于酒桌之上。多族共和,亲如一家,其乐融融。避暑山庄及其周围寺庙的文化多样性象征着中央王朝对不同民族的宗教信仰和生活方式的尊重。体现了“和而不同”的理想。正如《礼记·王制》云:
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湿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刚柔、轻重、迟速异齐,五味异和,器械异制。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
“移天缩地入君怀”,避暑山庄是中国的缩影。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因山就水,避暑山庄是一处世内桃源,体现了中国仁人志士的理想,是中国山水画精神的再现。正如汪藻《桃源行》所云:
谁教晋鼎判东西,却愧秦城限南北。
但使此心无魏晋,人间处处是桃源。
从万里长城到避暑山庄标志着游牧与农耕民族由长期的分裂走向重新统一,是中国民族关系史上的重大转折点。康熙和乾隆的英明在于他们不仅能吸取历史的教训,而且能站在游牧民的立场思考问题。以避暑山庄取代万里长城,以欢迎代替防御,创造性地解决了中国历史上的难解之结。回顾历史我们可以深切地感悟到万里长城是漫长的教训,避暑山庄是浓缩的经验。只有吸取了历史的经验和教训,人类才能健康地走向未来。
[①] Geil,W. E: The Great Wall of China, NewYork,1909.
[②] Silverberg, R: The Long Rampart, Philadelphia,1965.
[③] Waldron Arthur: The Great Wall of China: fromhistory to myth,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0.
[④]中国长城学会编:《中国长城百科全书》,吉林人民出版社,1994。
[⑤] Sven Hedin: Jehol, City of the Emperor,London,1932.
[⑥] James L. Hevia: Cherishing Men from Afar, DukeUniversity Press,1995.
[⑦] Owen Lattimore: Inner Asian Frontiers ofChina, Boston 1940.
[⑧] M. Rossabi: China and Inner Asia from 1368 tothe Present Day, London 1975.
[⑨] T.J. Barfield: The Perilous Frontier: NomadicEmpires and China, Blackwell 1989.
[⑩] Nicola Di Cosmo:Ancient China and ItsEnemies: the Rise of Nomadic Power in East Asian History1999.
[11]张维华:《中国长城建置考》,中华书局,1979。
[12] 华夏子:《明长城考实》,档案出版社,1988。
[13] Nicola Di Cosmo:Ancient China and ItsEnemies: the Rise of Nomadic Power in East Asian History,CambridgeUniversity Press, 1999.
[14] 《日知录》卷三十一,《长城》。
[15] 《史记》卷88《蒙恬列传》,中华书局 ,第2570页。
[16] 《资治通鉴》卷一百三十六,中华书局,第4262-3页。
[17] 《治安要议》卷六。
[18] [清]万斯同:《明史乐府》。
[19] 张正明:《和亲通论》,《民族史论丛》(第一辑),中华书局,1996。
[20] 《史记》卷99《刘敬叔孙通列传〉,第2719页。
[21]《汉书》卷6《武帝纪》,中华书局,第161页。“今朕获奉宗庙,夙兴以求,夜寐以思,若涉渊水,未知所济。猗与伟与!何行而可以章先帝之洪业休德,上参尧舜,下配三王!朕之不敏,不能远德,此子大夫之所睹闻也。贤良明于古今王事之体,受策察问,咸以书对,著之于篇,朕亲览焉”。于是董仲舒、公孙弘等出焉。
[22] 《史记》卷110《匈奴传》,第2906页。
[23] 《汉书》卷55《卫青霍去病传》, 第2473页。
[24] 《汉书》卷96《西域传》,第3929页。
[25] 《资冶通鉴》卷二十二,汉纪十二,第747页。
[26]这一传说在蒙古地区流传持久而广泛。《蒙古黄金史纲》中有如下记述:“汉家之君第一代即洪武皇帝,其子建文皇帝,在位四年之后,弘吉剌哈屯之子,统率自己少数护卫与兀剌之六千兀者人,水滨之三万女真人以及黑城之汉人整兵来伐,擒获汉家洪武皇帝之子建文皇帝,捺印于其颈而废逐之。于是,乌哈噶图可汗之子永乐皇帝为君,而汉家却以为真正吾皇之子做了皇帝,号曰大明”。
[27] 《明太宗实录》卷六十八。
[28] 《明史》卷 149《夏原吉传》,第4154页。
[29] 《明太宗实录》卷一百三十。
[30] [明]金幼孜《北征录》之秦民悦“金文靖公北征录序”。
[31] 《旧唐书》卷67《李勣传》,第2486页。
[32] 《清圣祖实录》卷一百五十一,康熙三十年五月丙午。
[33] 《热河志》卷三,玄烨古戍之一。
[34] 玄烨《御制诗集》初集,“蒙恬所筑长城”。
[35] 《御制避暑山庄记》。
[36]《御制穹览寺碑文》。
[37] 《汉书》卷90《鲜卑传》,第2993页。
[38] 邢义田:《从古代天下观看秦汉长城的象征意义》, 《燕京学报》新十三期,2002。
[39] 弘历:《出古北口》诗注,见《热河志》卷二十一《巡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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