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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有两个奶奶。
从我记事起，我妈妈的妈妈我叫奶奶，我爸爸的妈妈也叫奶奶。 所以我天生就没有外婆的概念。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我跟我妈妈姓，所以双方我都要叫奶奶。
也因为这样，我小时候大部分时间都跟我妈妈这边一起住，很少去我爸爸的老家。 可是我喜欢去。
我的童年是属于农村的。 小时候家门口是条泥路，再远点儿是个小山。这儿有菜园，有田地，有麦子，有漫天遍野的蒲公英，这儿有沙地，有弹珠，有水浒卡片，树藤依附在万家灯火。 街边卖糖葫芦，卖棉花糖，人来人往，街边每个阿姨大婶都会给我打招呼，天气一热我就拿着西瓜一路小跑，给他们送切好的西瓜。 她们都会摸摸我的头，夸我乖。
可一个小镇只有这么大。 我撒腿跑跑疯了一个小时就能跑完，待的久了，我就撒娇，让我爸带我去看奶奶。 因为我爸的老家在一个小岛上，我可以去看长江，跟长辈们去捕鱼，再趁他们不注意在泥里打滚。那时不比现在，不敢用力呼吸，怕吸进去一口雾霾。那时你站在江边，张开双臂，可以假装自己在飞，用力呼吸一大口，可以闻到类似雨后的泥土味道。
所以我喜欢这里。 我喜欢坐船慢慢悠悠，我喜欢掀开一块石头偶遇一只螃蟹，我喜欢看着岛边的芦苇荡，我喜欢我爸带着我一边看小岛的风景，一边说他跟我妈谈恋爱的故事。
他总爱说有一个码头，是这个小岛上第一个码头。以前去镇里，只能坐渔船，所以那时他俩谈恋爱，得起一个大早，到镇上找到我妈妈，然后约会不了多久，就得赶紧坐船回来。 我妈这时总乐呵，说你看，我就说是你爸追的我吧。
记忆里的另一个角落，住着我奶奶。 2 即使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奶奶也已经满头白发了。 我爸是他们家最小的孩子，我大伯比他大了将近二十岁。我奶奶四十三岁的时候，怀上了我爸。 所以我很小的时候，我奶奶就已经老了。
那时我很少能去看她，加上一到小岛就贪玩，所以总是没能跟奶奶说上几句话。 每次我都是兴冲冲地跟奶奶打招呼，说奶奶好。 然后就一溜烟儿跑的没影。
奶奶那时身体就不太好了，不太能动。 她就拿着一张椅子，一坐一整天，看到我回来了老远就开始喊，浩浩回来啦，来我们吃饭，我们这儿的鱼都是刚捞起来的。
吃过饭，一家子就开始嗑瓜子，聊那些我听不懂的事儿。 我总是觉得无聊，就拉着同辈一起去外头。 等到我回来，家里热热闹闹，大伯二伯和我爸还在喝酒，我就看到我奶奶在旁边一脸笑容。不说什么话，也插不上什么话，偶尔有个关于她的话题，她就开心地接两句。 想继续说的时候，大家又换了个话题。
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难过，想跟奶奶聊天。 奶奶总是问我，今天的鱼好吃吗？ 我点点头。
奶奶又接着说，学习怎么样？ 我拍拍胸脯，说特别好。 她就摸摸我的头。
3 我又长大了点儿，我告别了小镇，搬去了市里。 小镇都很少回去，小岛就更少了。 我再也没有看到那漫天遍野的蒲公英，也再没能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看偶尔经过的蚂蚁。
偶尔回几次小镇的时候，发现小镇开始建设了。 泥泞路通通换成柏油路，远边的小山要被开发成一个旅游景点，院里的树藤全砍啦，家家户户装起了空调和大彩电，楼楼都在翻新。 我再也看不到那萤火虫。
我有点不想回这个小镇了。 好在小岛还没怎么变。
也许是因为地理位置很难开发，这么些年小岛的变化，似乎仅仅局限于更新换代的摆渡船。 再也不见那晃晃悠悠的小渔船，一辆大轮船取而代之。 好在芦苇荡还在那儿，风一吹就开始摇曳，我张开双手，还能呼吸到雨后的泥土气味。 每当这时我就觉得开心。
奶奶也还是一样，在天气好的下午坐在门口晒太阳。 等到天黑了我回去，她才自己把椅子慢慢挪回去。
有一次我回去晚了，奶奶还是坐在门口等我。 我说，奶奶天黑了，快进去吧。 奶奶却不搭茬，说浩浩回来了，来我们去吃饭。
吃完饭又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乐呵呵地听着我们说话。 她还是会问我，鱼好吃吗？ 我点点头。
她又接着问我一遍，鱼好吃吗？ 我说，奶奶你问过啦，好吃。
那时我觉得奶奶老的更快了，说话开始不利索。 有一天我爸告诉我，奶奶老了，开始痴呆了。 我问，什么是痴呆？ 我爸说，就是会变回小孩子的样子。
我突然意识到，小岛怎么可能没有改变呢？ 以前吃完饭，大家还一起热热闹闹聊天，喝多了就各自回家睡觉。 现在我们吃完饭聊天要掐着点儿，怕赶不上回去的那艘船。
大家都搬出去住了。 大家都离开这个小岛了。 这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这里的孩子也越来越少。 明明以前这里还有个初中，孩子们放学还会经过这里，跟我奶奶打招呼。 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初中不见了呢？
为什么我没有从一开始就注意到呢？ 如果我注意到了，我就可以不那么贪玩，可以去陪她了。 4 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随着成长和所谓的学业，我没那么想奶奶了。 我想去看看世界多大，我想去更远的地方，我开始习惯科技的便利，我也不想念那所谓的泥土味道了。 你看，就算北京是大雾霾，还是有这么多人扎推奔向北京。
我不再去捕鱼了，我不再去江边看日落了。 我不再撒着娇让我爸带我回去了。 没有电脑，手机信号又很差，电视机总没有几个台，成了那时我对小岛的唯一印象。
再后来，我只有年中和年后回去一次。
过年时是小岛唯一热闹的日子，可奶奶还是一个人晒着太阳，大伯二伯有时会跟奶奶聊聊天。那时的奶奶已经听不清了，我们说话她总是要听好多遍。 可只有我，只有我喊奶奶的时候，她可以立马听到，然后回我：浩浩，你来啦。 我点点头，说我回来啦奶奶。
电视台在放着春晚，我们一边吃瓜子一边聊的热火朝天。 奶奶啊，一个人坐在外头，谁叫她进来她也不肯进来。 跟以前不一样的是，她已经没法跟我们一起吃饭了，她坐不了吃饭的椅子。 我们就轮流端着菜给奶奶挑一些送过去。
吃完饭照例大家又热火朝天的聊一会儿，有好几次我看到奶奶一个人站起来，对我们说，我先上去睡觉了。就这样，一个人默默地离开我们。 我奶奶其实很高，一米八的身高，可那时我看她的背影，总觉得奶奶变小了。 奶奶变小了，像个孩子一样，脸上挂着谁也不懂的笑容，走路像刚学会一样，小心翼翼。
她再也没有问过我，浩浩鱼好吃吗？ 浩浩，学习怎么样？
再也没有过。 5 2014年元旦，我回去过年。 她再也没办法在院子里晒太阳，因为她受不了这该死的冬天了。 她开始彻彻底底一个人生活，像是例行公事一样吃饭，睡觉。 只是她还是能听到我的声音。
我说，奶奶好。 她说，浩浩回来啦。 我忍着眼泪，说，嗯。
那年是我在墨尔本的最后一年。 过完年要走，我想去看看奶奶，可还是没能来得及，匆匆忙忙去上海，差点误了飞机。 我爸在我上飞机前给我打电话，说浩浩带个女朋友回来。 我心里烦，说，真是，别催了，这个要看缘分。 我爸说，不是给我们看的，是给奶奶看的。
我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事可能快来了，可我不敢想。 不敢想，怕这件事变成心里的刺。 后来生活忙碌，我奶奶也不会用电话，我们之间的联系，又少了起来。
2014年11月13日，我坐上回国的飞机。 下飞机时我没有看到爸妈，一个叔叔来接的我。 他看到我半晌没说话，我问，我爸我妈呢？ 他才说，你奶奶今天走了。
我大脑嗡的一下，突然间一片空白。 今天？ 我在飞机上的时候吗？
我想哭，可是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出来。 6 直到葬礼那天，我都没有哭。 我第一次看到我妈妈哭的那么伤心，我爸跟大伯二伯一言不发，默默走在队伍的前头。 我爸爸没有妈妈了。
我就这么跟着队伍一直走，一直到我奶奶火化，我都没有什么实感。 我大脑一片空白，我什么都回忆不起来。 什么都回忆不起来。 我像是在一片荒野，四处一片荒凉，哪里都去不了，只有我自己。
我试着深呼吸，没有了。 没有那像雨后的泥土味道了。
我绕着小岛跑，在天黑的时候回那个很久没回去的家。 没有人了。 没有人在等我了。
鱼好吃吗？ 学习怎么样？ 没有人这么问我了。
葬礼结束，离开前我在心里最后念了一句，奶奶好。 没有回答。 7 两个月后，我要离开故乡，跟我妈妈说我要出去买点东西。 直到商场关门，我才离开，开着车想往家赶。 我突然想，要不要去那个码头再看看？
于是我一路向着我们这座小城的边缘开去，没花多久就到了。 下车后我看看一片漆黑的码头，和前方的长江，心想大概全世界除了我们，没有多少人知道前方的不远处有一座小岛。 那个岛上有芦苇荡，有漫天遍野的花儿，有我爸那时约会一早要坐的小渔船，有那小小的萤火虫，有那么一户人家，本来灯火通明，后来孩子们一个个都搬走了。 只剩下一个老人还住在那儿。
后来那小屋里的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 我的奶奶去世了。
我默默鞠个躬，回忆突然都回来了。 我每年过年都会喊的那句奶奶好，每个阳光好的午后奶奶都会坐的那把椅子，吃饭后一个人默默回房间睡觉的老人。 奶奶总会笑着说，回来啦。 奶奶总会问我，成绩怎么样？ 然后我再一脸欣喜地把三好学生奖状拿出来给她看，就等着奶奶的笑容和夸奖。 我想着我原本应该好好安排时间，临走时再回去看看她。 我原本他妈的应该再早定一班飞机，早一点回来，那我还能听到她回应我。 可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回到车上，突然间嚎啕大哭，像是要把这两个月的眼泪都流完。 我就这么趴在方向盘上，被回忆淹没，任凭自己的眼泪一行行往下流。
我终于明白这世上存在着所谓的来不及。 来不及就是再也没有办法跟那些人说说话了。
这世上比生离更痛苦的，是死别。
奶奶，鱼很好吃。 奶奶，我毕业很久啦，我成绩特别棒，别担心。 奶奶，天气又冷了，您多注意保暖，别再天黑的时候等我回家了。您孙子长大了，我有导航，我不会迷路的。哎？你问导航是什么，你看啊，这是一种高科技，我教您。
今天是2016年11月12日。 你离开我快两年了。 快两整年了。
小岛也被开发了，我们小时候的房子也被拆迁了。 听说小岛上建了个高尔夫球场，我还没有时间回去看看。 可我想念那小岛最初的样子，想念那个被废弃的码头，想念那个消失的初中，想念还能打滚的泥地，想念地上偶尔一排排的蚂蚁，想念那时在晚上还能跟你说上一两句话的我自己。
最想你。 奶奶。 End 晚安，我们走心。 文/卢思浩 图/网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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