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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人都有故事， 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535个故事 语文老师死于意外 by 予明 我第一次知道他，是在镇小学读五年级，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那时我认识他的弟弟，别人说他还有个哥哥，在读大学。按年龄算，他那时是在读大学。 我上初中后，一个新学期开始，我是初二的学生了，他便是我的语文老师，我才算认识他。他很年轻，单眼皮，头发天然的蜷曲，有些儿褐色，脸有些粉胖，皮肤细薄，有时候脸便泛着红，健康的红。他的胖给我的感觉不是长大发的胖，应是从小的胖身材，然而胖得不难看，因为结实，身形好，穿衣服整齐，又有个子，看起来人很周正。那时候他刚毕业没几年，不到二十五岁，未婚，没有女朋友。他的课讲得一般，讲一篇课文，按讲课套路来，因为稳的身形和举止，没有使学生看出一个年轻老师的怯来，而因此欺负他。他也不严，课上有人讲话，他觉着烦扰，会提醒，学生不听就发起火，是真正发火，不是做出来的，严肃起来，怒气的脸一摆起，下面就不敢做声了，有时有学生做小动作讲小话，他不觉着烦扰，就当没看见。他亦有着未婚男人的害羞，这种害羞也见得出是未谈过恋爱的，表现出来，是对不规矩事物的抗拒。一次课上，一个常在他课上回答问题积极的女生，在他提了个问题后回了一句话，那句话我没有听清楚，只记得他听到后忽然变得严厉，红着脸斥责了女生，他突然发怒，朝她说：'你还是个女生咧，女生要有女生的样子！'班上都噤了声，我想，那句话在我们那个年龄是出格的，不该说的话。 他恐怕是个话不多的人，但不显得有什么，看上去很独立罢了，这独立里，却隐约有着寂寞的形影。他教着几个班，并不热心与班主任们沟通，除了上课，其他的一概不管，是那种无志于当班主任的老师，对学生不感兴趣，教书只是工作。比如他走在校园里，碰到我们班主任，并不会显得比跟其他普通同事亲近一层地打招呼，也常常是独来独往，不特别与哪个同事要好，现在来看，是那时工作没有几年，未在老师堆里建立起要好的朋友圈子。我们英语老师是个较活泼的女老师，比他年轻，已经结婚。有一次我听说，一天下雨，办公室里老师们要回家，英语老师没带伞，见他有伞，便要跟他一起走，他们就一起走了，我听到后心里想到一幕画面：她撑在他的伞下，他心里是有点不好意思的，但大概也不会跟她说什么，要说话便是她先开口吧。 班上有个男生，他比较喜欢，不是老师对中意学生的喜欢，是玩偶式的喜欢。那男生是调皮不学习的学生，坐在最后一排，在课上睡觉、做小动作都可以。常常在语文课上，书上内容讲完，等下课的时间里，他叫我们背书或自习，他就喊那男生到讲台上去。他坐在讲台上，男生站在讲桌下边，两人说话，多是他说，不知在说什么。有时他说着说着就严肃起来了，小声地吼男生，我们不知怎么回事，往讲台上看，看不明白。一会儿，讲台上的两个人又在笑，他的笑也是忍着一点的意思，不会放开来笑，是那么点笑意浮在脸上，显得惬意自在。有时候上语文课，他刚进教室，就喊那男生上去说话，让我们在下面自由朗读，那男生似乎料到会被叫上去，从容地站起来，从后面走到讲台下面站好，任他发落。待他放男生回座位，让我们停下朗读，才开始上课。有几次，他用教鞭，一只很细的竹枝条打男生手心，不知是为什么打，男生也是甘愿的神情，脸上还有不在意的笑。有一次，他很严厉地跟男生说话，男生大概不服他了，他就顺势扇了他几耳光，扇得很响，男生恼火，却不敢怎么样，也受着了，等他发落完，悻悻回了座位。他们的关系，有点类似皇帝跟臣子的意思，大概就是闷了与解闷，他闷了，就喊他来解闷，说的和问的都是些无碍的事情，顺着他。男生哪句话说得不如他意，或者笑得过分了，就让他伸出手来挨打，男生很配合，愿意跟他这样玩。 我上课自习的时候看些课外书，有几天在他课上看《城北地带》，怕封面扎眼，脱去了封皮，拿着灰色封里的书在下面看，他在走道里踱步，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旁边来了，轻声问一句'看的什么书'，就把我手里的书抽走，翻了翻，没有说什么，还给了我。他对学生的不严也表现在不没收东西这一项，不管有人在下面做什么，玩什么东西、看什么书，他都不要，没有兴趣管这些闲事。 有一回来上课，他先抽查前天学的诗，点到我，我站起来，已经紧张得红了脸，磕巴背出来，背到末尾，错了一句，他鼓励的口吻替我补过来。见我很困窘的样子，也引得他不好意思了，宽爱地让我坐下去，我坐下来，低着头，心里很谢他。 犹记得他冬天穿的一件很肿大的深酱色棉袄，那件棉袄似乎就穿了一个冬天，这也可看出他是单身汉，若是有女朋友或妻子，不会把一件棉袄穿得面上泛油光的。就是这件衣服使他显得不好看，下面穿条西裤，上面穿这件棉袄，颜色闷沉，没有样式，人就显得不太有生机。 要升初三了，年级重新分了班，暑假里学校组织补课，他又教到我分到的新班。稍微对学生有些热情的老师，会在课上提起以前教过的学生有哪些又分到他教，以示缘分的意思。有几个教过的老学生，他心里肯定有数，从没说起，进教室就是上课。语文课本头几课是几首诗，有一首郑愁予的《错误》，他很喜欢，讲了很多。十几岁的年龄里，做老师的喜好总是很影响学生的，我们都喜欢上了这首诗，纷纷背下来，我下课时也跟人拿这首诗说笑话。暑假补课，上课的内容，老师们不按书本顺序上，上完前面几首诗，直接跳到后面的古文，学到李清照的《武林春》，他又显出对这首词的喜欢，讲了些平时不说的自己的感受。就着这首词，他讲到李清照的《一剪梅》，把词写在黑板上，我们便纷纷抄在书上。又从这首词说起一首《月满西楼》的歌，说大家可以听听这首歌，当自己一人独处的时候，听这首歌会有些感受……我不记起来他说过哪些了，似乎是有'怅惘'、'愁绪''寂寞'类字眼，又说下次把他的音响带来，给我们听听这首歌。下次上课，他就带了两只黑音响过来了，连着MP3，插了电，给我们听了几首歌。这种把对喜爱的事物分享给学生的事，在他是很少见的，我们便十分地感受到了他对某些事物的喜爱，这种喜爱里有真挚的情结。 整个暑假，我在新班里很不适应，也不想去适应，总想换班，因此那个夏天总是很焦虑的心情。暑假补课快结束的时候，我换了班，满意地换到了初二班主任的班上，他便没有教我了。此后，偶尔在校内校外看见他。快毕业的时候，我在学校公告板上看到一则婚讯，红纸上用毛笔写着他的名字，他要结婚了。 我上了高中，偶尔听人说起他，知道他妻子也是老师，在另一所镇初中教书，相的亲，从认识到结婚很快。在镇上，他的家住前街，我家在后街，我偶尔在路上看到他妈妈。有次他妈妈来我家串门，我听到她说，儿媳妇想和儿子一起调去县里，要花几万块钱，儿子不肯去，说在这里教书安安逸逸的，不愿去县里。 再往后去，我上大学，不在家里了，有时回家，也看见他，骑着摩托车快速驶过，人没有什么变化。时间总是很快的，我听说他离婚了，婚后不合，妻子又喜欢打麻将，老吵架，两人也没有感情。离了婚，他和学校一个也离过婚的女老师好上了，那女老师长得不错，是不能生育离的婚，两人处得很好。有一些回，我在路上看到他骑摩托车带着她。两人处了几年，要结婚，他妈妈跟他说，她是不能生孩子的人，你要想清楚。他说有没有孩子无所谓，妈妈就说，别看你们现在这么好，以后长了，又没有孩子，到时候出了问题不要怪谁。两人结了婚，从亲戚那儿抱了一个孩子来，孩子有兔唇，平时养在外婆那里，两人也在市里买了房子，准备以后一起调到市里去。 去年冬天我回家，听到他已经不在的消息，我很平静，问清了事情前后。是有一天学校一个老师过生日，请几个相好的老师吃饭，一起喝了酒，都喝得有点多，然后去KTV唱歌。在包间里，不知是不是在跳舞，还是没站稳，他摔倒了，头碰到玻璃茶几的角上，头磕破了，其他人以为他是喝多了，把他扶起来，让他睡在沙发上，其他人继续唱歌。唱完歌已经一两点，他们叫他，叫不醒，再叫再推，发现他已经没有气息了。又弄到医院去，已经是没用了。第二天家里准备后事，亲戚来家里，对他父母说：意是意外，难道就这样完了吗？于是找赔偿。去唱歌的老师一人赔了一万，KTV赔了四万。他妻子已经调去市里了，原本是叫他一起去，他说把这学期教完就走。要是当时一起调走，就不会成这样。 我听完这个事，不知是什么心情，似乎多余的感受都没有。他是个很普通的人，消失得太猝然，只是他教过我，他那穿得泛油光的衣服，我忘记很多年了，得知他不在后，我忽然记起来了，那件肥大的酱色棉袄穿在他身上的样子，很清晰。他说话的声音、走路的样子、泛红的脸色，真是很鲜活地存在我的头脑里。我说不出什么，感受不出特别的什么，我只有写下这一点对他的回忆。之所以在他教过我后的这些年里，我常常跟好友提到他，常常打听他的生活动向，也许是感到他的性格、他的人，总有那么一点使我受到吸引，使我注意他多过对其他的老师，而这些东西是什么，我说不清楚。我偶尔会想到他，他却突然不在了，永远不会在了，我没有资格去评价其他多的，只是他给我的所有的印象与样子，总会在，不会稀忘。 作者：予明 责编：丁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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