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生堂藏书约（下）(2014-11-25 02:07:23)
藏书训略 一、购书 夫购书无他术，眼界欲宽，精神欲注，而心思欲巧。盖今世所习为文人，守一经从博士弟子业者也，如古之著书立言不求闻达者，千百中不一二见焉。习俗溺人，为毒滋甚。每见子弟于四股八比之外，略有旁览，便恐妨正业，视为怪物；即子弟稍窃窥目前书一二种，便自命博雅，沾沾自喜，不知宇宙大矣。古今载籍如刘氏《七略》、王俭《七志》、阮孝绪《七录》，俱在人耳目者，无论已。其最盛莫如隋大业中，柳辩等校定总目三十七万卷，而正本进御亦三万七千余卷。嗣后则唐开元中总目五万六千四百七十六卷，而释、道二家不与，及唐人自著者不全入，以视大业，不啻倍之。此亦四部中天之际乎？然犹曰帝皇之籍，非士庶所能望见也。乃唐吴兢家藏书一万三千四百六十八卷，此镂板未行之前，已戛戛乎难为力矣。若荆南之田氏，藏书三万卷。昭德晁氏，旧藏二万四千八百卷。邯郸李献臣，所藏图籍五十六类，一千八百三十六部，二万三千三百八十六卷，而艺术、道书及书画之目不存焉。【凤麟按：宋马端麟《文献通考》卷一七四引《过庭录》：“古书自唐以后，以甲、乙、丙、丁略分为经、史、子、集四类。承平时，三馆所藏不满十万卷，《崇文总目》所载是也。公卿名藏书家如宋宣献、李邯郸，四方士民如亳州祁氏、饶州吴氏、荆州田氏等，吾皆见其目，多止四万许卷，其间颇有不必观者。惟宋宣献家择之甚精，止二万许卷，而校仇详密，皆胜诸家。吾旧所藏，仅与宋氏等，而宋氏好书，人所未见者，吾不能尽得也。”】莆田郑子敬家所藏书，仍用《七录》，而卷帙不减于李。濡须秦氏，且以奏请于朝，宅舍、文籍，令子孙不得分析，盖崇重极矣。然犹曰前代之遗事云耳。若胜国兵火之后，宋文宪公读书青萝山中，便已聚书万卷。如云间陆文裕公、娄江王大司马、吴门刘子威，此其家藏书皆不下数万卷。更闻杨仪部君谦，性最嗜书，家本素封，以购书故，晚岁赤贫。所藏书十余万卷，纂其异闻为《奚囊手镜》。若金陵之焦太史弱侯，藏书两楼，五楹俱满，余所目睹，而一一皆经校雠探讨，尤人所难。婺州胡元瑞，以一孝廉集书至四万二千三百八十四卷。此皆近日士绅家事也，安可以须眉男子竟同三家村担板汉乎？余故略一拈出，令汝辈知旷然宇宙，自有大观。所谓眼界欲宽者，此也。若曰：六经皆注脚，【凤麟按：宋陆九渊曰：六经皆我注脚。】何必乃尔？余与汝辈未至此位地，不得作欺人语。 夫所谓精神欲注者，正以人非大豪杰，安能澹无嗜好？倘嗜好一著于博饮、狭邪、驰马、试剑，伤生败业，固不必言。即染翰临池，鼎彝金石，非不称清事，然右军竟以书概其品，而阎立本且悔恨流汗，戒子孙勿复工绘事。至于玩古之癖，令人憔悴欲死，又不足言矣。惟移此种种嗜好注于嗜书，余亦不遽望尔辈以冥心穷讨，苦志编摩，惟姑以此书日置几席间，视同玩器，装潢校雠，朝斯夕斯，随意所喜，阅其一端；一端偶会，此卷自不忍不竟，一卷既洽，众卷复然。此书未了，恨不能复及一书。方读其已见，恨不能读其所未见，自然饮食寝处，口所嗫嚅，目所营注，无非是者。如阮之屐，嵇之锻，刘伶之饮，非此不复知人生之乐矣。如此，则物聚于所好，奇书秘本，多从精神注向者得之。使尔辈为向上之士，自足成其博雅；即以庸人自安，亦定不作白丁。余每见市中卖药翁，晚年未有不谈医者；而书肆老贾，往往多哆口言文字。盖近朱近墨，强作解事，自是恒情。而古今绝世之技、专门之业，未有不由偏嗜而致者，故曰精神欲注者，此也。 郑渔仲论求书之道有八：一即类以求，二旁类以求，三因地以求，四因家以求，五曰求之公 一、鉴书 夫藏书之要在识鉴，而识鉴所用者在审轻重、辩真伪、核名实、权缓急而别品类，如此而已。夫垂于古而不能续于今者，经也；繁于前代而不及于前代者，史也；日亡而日逸者，子也；日广而日益者，集也。前有所亡而后有所益、聚散略相当者，类书、杂纂之流也；前者尚存、后者愈蔓、纷遝诙谲而不可律者，杂史与小说之类也。故得史十者，不如得一遗经；得今集百者，不如得一周秦以上子；得百千小说者，不如得汉唐实录一。此其书之不相及也。购国朝之书十，不能当宋之五也；宋之书十，不能当唐之三也；唐之书十，不能当汉与六朝之二也；汉与六朝之书十，不能当三代之一也。此其时之不相及也。总之，所谓审轻重者是也。 夫所谓辩真伪者，经不易伪，史不可伪，集不必伪，而所伪者多在子。且非独伪也，孙文融有言：诸子至秦绝矣。古操术，今饰文，其深不当也；古初见奇，今奇尽，其精不当也；古殚一生精力，今以余技骋其工，不当也。故曰绝也！夫自汉而后，即真者尚不能与周秦并，况其伪哉？然又混淆而难别，如《盐铁论》之言食货也，史也而儒之；杜周士之《广人物志》也而子之。【凤麟按：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广人物志》十卷，唐乡贡进士京兆杜周士撰。叙武德至贞元选举荐进人物事实，凡五十五科。”】至温庭筠之著《乾▊（字左月右巽）子》，录谐也；刘崇达之著《金华子》，纪杂也，且滥以子称矣。故子之杂也，史之稗也，说之璅也，易相混者也，惟辩其真则得矣。要而言之，四部自不能无伪。【凤麟按：以下摘录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四部正讹》（卷三十）。】有伪作于前代而世率知之者，风后之《握奇》，岐伯之《素问》是也。有伪作于近代而世反惑之者，卜商之《易传》，毛渐之《连山》是也。有掇古人之事而伪者，仲尼倾盖而有《子华》，柱史出关而有《尹喜》是也。有挟古人之文而伪者，伍员著书而有《越绝》，贾谊赋鵩而有《鶡冠》是也。有傅古人之名而伪者，尹负鼎而《汤液》闻，戚饭牛而《相经》著是也。有蹈古书之名而伪者，汲冢发而《师春》补，《梼杌》纪而楚史传是也。有惮于自名而伪者，魏泰《笔录》之类是也；有耻于自名而伪者，和氏《香奁》之类是也。有袭取于人而伪者，法盛《晋书》之类是也；有假重于人而伪者，子瞻《杜解》之类是也。有恶其人、伪以祸之者，僧孺《行纪》之类是也；有恶其人、伪以诬之者，圣俞《碧云騢》之类是也。有本非伪，人托之而伪者，《阴符》不言三皇，而李荃称皇帝之类是也；有书本伪，人补之而益伪者，《乾坤凿度》及诸纬书之类是也。【凤麟按：《直斋书录解题》：“《乾坤凿度》二卷，题包羲氏先文，轩辕氏演籀，苍颉修。晁氏《读书志》云《崇文总目》无之，至元佑《田氏书目》始载，当是国朝人依托为之。按《后汉书》纬候之学，注言：纬，七纬也；候，《尚书中候》也。所谓《河洛》七纬者，《易》纬《稽览图》、《乾凿度》、《坤灵图》、《通卦验》、《是类谋》、《辨终备》也。《书》纬《璇玑钤》、《考灵曜》、《帝命验》、《连期授》也。《诗》纬《推度灾》、《汜历枢》、《含神雾》也。《礼》纬《含文嘉》、《稽命征》、《斗威仪》也。《乐》纬《动声仪》、《稽曜嘉》、《叶图征》也。《孝经》纬《援神契》、《钩命决》也。《春秋》纬《演孔图》、《元命包》、《文耀钩》、《运斗枢》、《感精符》、《合诚图》、《考异邮》、《保乾图》、《汉含孳》、《佐助期》、《握诚图》、《潜潭巴》、《说题辞》也。谶纬之说，起于哀、平、王莽之际，以此济其篡逆，公孙述效之，而光武绍复旧物，乃亦以《赤伏符》自累，笃好而推崇之，甘与莽、述同志。于是佞臣陋士从风而扉，贾逵以此论《左氏》学，曹褒以此定汉礼，作《大予乐》。大儒如郑康成，专以谶言经，何休又不足言矣。二百年间惟桓谭、张衡力非之，而不能回也。魏、晋以革命受终，莫不傅会符命，其源实出于此。隋、唐以来，其学浸微矣。”】又有伪而非伪者，《洞灵真经》本王士元所补，而以伪《亢仓》；《西京杂记》本葛稚川所传，而以伪刘歆之类是也。又有非伪而曰伪者，《文子》载于刘歆《七略》，历梁、隋皆有其目，而黄东发以为徐灵府；《抱朴》纪于勾漏本传，历唐宋皆志其书，而黄东发以为非葛稚川之类是也。又有非伪而实伪者，《化书》本谭峭所著，而宋齐邱窃而序传之；《庄》注本向秀所作，而郭子元取而点定之类是也。又有当时知其伪而后世弗传者，刘炫《鲁史》之类是也；又有当时纪其伪而后人弗悟者，司马《潜虚》之类是也。又有本无撰人，后人因近似而伪托者，《山海》称大禹之类是也；又有本有撰人，后人因亡逸而伪题者，《正训》称陆机之类是也。辩哉，胡元瑞之言乎！余故详述之，令尔辈展卷时庶具眼焉。 书籍与代日增，而亦与代日亡之物也。概按籍而求，固已有虚用其力者矣。乃有实同而名异者，有名亡而实存者。有得一书而即可概见其余者，有得其所散见而即可凑合其全文者。又有本一书也而故多析其名以示异者。如颜师古之《南部烟花》即《大业拾遗》也，李绰之《尚书谈录》即《尚书故实》也，刘珂之《帝王历歌》即《帝王镜略》也。此所谓实同而名异者也。如蔡蕃节《太平广记》之事而为《鹿革事类》三十卷，《广记》在，《鹿革事类》即湮轶可也。如司马温公之编《资治通鉴》也，先具丛目，次修长编，删削成书，《通鉴》行，则丛目、长编废，弗录可也。此所谓名亡而实存者也。又如汉人之谈经在训诂，读注疏，而汉之释经可概也；晋人之词旨尚隐约，阅《世说》，而晋之谈论可想也。所谓得其一而概可见其余者也。如《北梦琐言》、《酉阳杂俎》之类，今刊本虽盛行矣，然悉括《太平广记》之所载，更有溢其全帙之外者。此所谓得其散见，而即可凑合其全文者也。至如陶宏景之《真诰》，而析以协昌期甄授命之名。冯贽之《云仙散录》，而托以诡秘之目。又如近日偶从友人王堇父家借得《比事摘录》一卷，中所引用，如《毕辜》、《厉陬》等录，初不晓其何书，及按其文，乃知即《余冬序录》所以分别卷帙者也。且刊者讹谬，以“极如”为“橘如”，以“毕相”为“终相”，事同儿戏，殊为可笑。此所谓故析其名以示博者也。诸如此类，尔辈须逐一研核，不为前人所谩，则既不至虚用其力，而亦不至徒集其名，得一书始得一书之实矣。 吾儒聚书，非徒以资博洽，犹之四民，所业在此，业为世用，孰先经济？古人经济之易见者，莫备于史。夫执经术以经世，自汉而下，何可多得？即荆公亦一代异人，且以祸宋。至如考见得失，鉴观兴亡，决机于转盼之间，而应卒于呼吸之际，得史之益，代实多人，故尊经尚矣。就三部而权之，则子与集缓，而史为急；就史而权之，则霸史、杂史缓，而正史为急。就正史而权之，唐以前作史者精专于史，以文为史之余波，故实而可循；唐以后能文者泛滥于文，以史为文之一体，故蔓而少实。然唐任李淳风等于志表，则有专门于汉者矣；宋采范祖禹等之持论，则有核实于唐者矣。所急各有在也。溯而言之，《檀弓》之于《左传》，意胜也；《左传》之于《史记》，法胜也；《史记》之于《汉书》，气胜也；《汉书》之于《后汉》，实胜也；《后汉》之于《三国》，华胜也；《三国》之于《六朝》，朴胜也。其他若颜师古之精于《汉》也，司马贞之核于《史》也，刘知几之辩于《通》也，魏元成之该于《志》也，【凤麟按：《旧唐书》卷七一：“魏徵，字玄成，钜鹿曲城人也。……初，有诏遣令狐德棻、岑文本撰《周史》，孔颖达、许敬宗撰《隋史》，姚思廉撰《梁》、《陈史》，李百药撰《齐史》。徵受诏总加撰定，多所损益，荐在简正。《隋史》序论，皆徵所作、《梁》、《陈》、《齐》各为总论，时称良史。”】皆史之所宜急者也。至如李仁父之《长编》，缵涑水者乎？【凤麟按：宋李焘有《续资治通鉴长编》。涑水即司马光。】陆文裕之《史通》，削繁刊谬而有功刘氏者乎？【凤麟按：明陆深撰《史通会要》三卷，凡十七篇。】邱文庄之《续史纲》，引伸曲畅而善嗣朱氏者乎？【凤麟按：宋朱熹有《通鉴纲目》，明邱濬有《续通鉴纲目》。】此皆聚书所宜首及。虽然，学不通今，安用博古？昭代虽右文，而史统不一致，稗官璅说，月盛日繁，是非剌谬，闻见抵牾，令人莫知所适。至于大礼大狱，宗藩边疆之事，学者益无可考，即如《双溪》、《暇笔》之说行，【凤麟按：明姚福有《青溪暇笔》二卷、王琼有《双溪杂记》二卷。】而非有《视朝余录》以参观，则当时宸藩之护卫与迎立之大典，文忠几不能自白矣。【凤麟按：明沈节甫《纪录汇编序》：“是以《革除遗事》与《奉天靖难》竝观，则伏节与翊运之趣掺自见；《否泰录》与《复辟录》互考，则御虏与夺门之功罪自明；《视朝余录》与《双溪杂记》相参，则宁藩之护卫谁复；《卧榻遗言》与《内阁首臣传》类阅，则顾命之付托谁承？诸如此类，不嫌并陈，录至事而义自着，和当世得失之林也。”】诸如此类，安可枚举！故凡涉国朝典故者，不特小史宜收，即有街谈巷议，亦当尽采。此尤从周之士所宜亟图者也，【凤麟按：《论语·八佾》：“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故特示儿辈，以知所急焉。 区别品流，始于《七略》，嗣此而后，代有作者。王俭之《七志》，多本刘氏，特易诗赋为文翰，易术数为阴阳，易方技为术艺，无辑略而有图谱，及益以佛、道二书，名虽七而实九也。阮孝绪之《七录》，又本王氏，而加以纪传。史书之盛，始与经、子并列矣。四部之分，实始荀勗。以甲部纪六艺、小学等书，以乙部纪诸子、兵术等书，以丙部纪《史记》、《皇览》等书，以丁部纪诗赋图籍等书。然史固宜居子上，孝绪之以纪传次经典，得矣。若历朝正史志艺文、经籍者，惟班氏规模《七略》。刘昫沿袭隋书，【凤麟按：谓后晋刘昫挂名之《旧唐书·经籍志》也。】《新唐》校益《旧唐》。《宋史》多因《崇文四库》。【凤麟按：即《崇文总目》。】《隋志简编》虽多散佚 余每遇嗜书之癖发不可遏，即取《通考》翻阅一过，亦觉快然，庶几所谓“过屠门而大嚼”者乎？但其所载者，皆当时见行之书，而古人遗轶者无从考究耳。总而言之，书有定例，而见不尽同，且亦有无取于同者。如王伯厚以圣文冠经籍，陆文裕仿之，而焦氏亦首列制书。余以国史，一代之典章，自宜尊王；而家籍，一人之移藏，不妨服圣，仍以六经冠之群书，而特以文由圣翰、事关昭代者，每列于各类之首，则既不失四部之体，而亦足表尊周之心，是亦一见也。宋儒理学之言，概收于子，似矣，然强半皆解经语也。汉之训诂，何以列于经而独宋儒之子乎？如《正蒙》、《皇极》及《程朱语录》、《近思》、《传习》之类，余欲仿小学之例，而别类以理学，是又一见也。礼乐之从六籍，固也，但后世之所谓礼者，多仪注之类耳，叔孙通之绵蕞，【凤麟按：韦昭云：“引绳为绵，立表为蕞。”如淳曰：“置设绵索，为习肄处。蕞谓以茅翦树地为纂位。”】其可以言经乎？且《胡笳》、《羯鼓》、《教坊》、《杂录》之类，直小说耳，【凤麟按：唐南卓《羯鼓录》一卷，崔令钦《教坊记》一卷，段安节《乐府杂录》一卷。胡笳或古琴曲《胡笳十八拍》之类也。】概以言乐，非浅儒之所能识也。余谓一代之礼乐，犹一代刑政，从典故、仪注之后而附之史，是亦一见也。又如《汴水滔天录》言朱温篡弑事甚悉，虽小说而实史也。【凤麟按：《宋史·艺文志》载王振《汴水滔天录》一卷。】如《灌畦暇语》等书，【凤麟按：亦唐人作，今止三十二条。】漫述前人，虽似子而实小说也，各宜从其类者也。又如《厚德录》、【凤麟按：宋李元纲纂，四卷。】《自警编》、【凤麟按：宋赵善璙撰，九卷。】《颜氏家训》之类，虽列于子而实垂训者也，余欲别“纂训”为一类，而附于小学之后，是又一见也。古之词命，所以通上下者也，自以奏疏为对君之体而与书记分。夫奏疏既以列于集之外，书记何以独混于集之中？余以为宜仿奏疏之例，别以书记一类，附文集后，是又一见也。夫类书之收于子也，不知其何故？岂以包宇宙而罗万有乎？然而类固不可以概言也，如《山堂考索》，【凤麟按：宋章如愚纂，二百五卷。】六经之源委，纤备详明，是类而经者也。杜氏《通典》、马氏《通考》、郑氏《通志》，历朝令甲、古今故典，实在于此，是类而史者也。又如《艺文类聚》之备载词赋，《合璧事类》之详引诗文，是皆类而集矣。又如一人一时偶以见闻杂笔成书，无门类可分，无次第可据，如《野客丛谈》、【凤麟按：宋王楙《野客丛书》三十卷。】戴氏《鼠璞》、《梦溪笔谈》、《丹铅》诸录，【凤麟按：明杨慎《丹铅总录》二十七卷，此指其诸录。】《学圃萱苏》、【凤麟按：明陈耀文撰，六卷。】《焦氏笔乘》之类，【凤麟按：明焦循撰，十四卷。】既不同于小说，亦难目以类书，此正如王元美所谓骚与诗赋，若竹与草木，自为一类者也。余谓宜名以杂纂，而与类书另附四部之后，是又一见也。要以一人之闻见有限，既不能穷览载籍，一时之意见难凭，又未必尽当古今。即不欲同矮人之观场，亦终似盲者说日。尔辈能知品别甚难，博询大方，参考同异，使井井不谬于前人，亦聚书一快事也。 已上五则，虽总归识鉴，而别品类为难，别品类于史则尤难。盖正史之外，有偏记，有小录，有逸事，有琐言，有郡书，有家史，有别传，有杂记，有地里，有都邑簿。如陆贾之《楚汉春秋》、乐资之《山阳载记》、王韶之《晋安陆纪》、姚最【凤麟按：原误“梁”，据《史通》改。】之《后略》，是谓偏记；戴逵之《竹林名士》、王粲之《汉末英雄》、萧世诚之《怀旧志》、卢志行之《知己传》，是谓小录。乃有好奇之士，乐为补亡，如和峤《汲冢记年》、葛洪《西京杂记》、顾协《璅语》、谢绰《拾遗》，此之谓逸事。又如刘义庆之《世说》、裴荣期之《语林》、孔思尚之《语录》、阳玠松【凤麟按：二字原误“松玠”。】之《谈薮》，此之谓琐言。若夫乡人学士之所编记，如圈称之《陈留耆旧》、周斐之《汝南先贤》、陈寿之《益都耆旧》、虞预之《会稽典录》，此之谓郡书。如扬雄《家谱》、【凤麟按：《御览》五五八引《扬雄家牒》曰：“子云，天凤五年卒，葬安陵阪上。所厚沛郡桓君山、平陵如子礼、弟子钜鹿侯子芭共为治丧。诸公遣世子朝郎更行事者，会送桓君山，为敛赙，起祠茔。侯芭负土作坟，号曰玄冢。”】殷敬《世传》、【凤麟按：《御览》八二八引《殷氏世传》曰：“盖宽，字元祚。河南郑廉始出寒贱，未知名，君见而友之。廉父常居肆，乃就拜其父於市。众皆惊，由是显名，位至司徒。”乃人物别传之类也。】《孙氏谱记》、【凤麟按：南朝贾希镜撰，十五卷。今有清孙星衍辑本。】《陆氏宗系历》，【凤麟按：《宋史》载陆景献《吴郡陆氏宗系谱》一卷。】此皆出其子孙，以显先烈，所谓家史者也。如刘向之录《列女》，梁鸿之录《逸民》，赵采之录《忠臣》，【凤麟按：二书今不见，《御览》五百一十引有张显《逸民传》。】徐广之录《孝子》，【凤麟按：《新唐书》载徐广《孝子传》三卷。】此皆博采前史，稍加新言，所谓别传者也。若《志怪》之述于祖台之，《搜神》之著于干宝，刘义庆之《幽明》，刘敬叔之《异苑》，皆属杂记。若盛宏之记《荆州》，常璩之志《华阳》，辛氏《三秦》、罗含《湘中》，皆地里之书也。潘岳《关中》、陆机《洛阳》、《三辅黄图》、《建康【凤麟按：原作“业”】宫殿》，【凤麟按：《御览》一七五引《建康宫殿簿》云：“林光殿，在县东北十里潮沟村覆舟山前，晋以为药园。”】皆都邑之簿也。夫偏记、小录，大抵笔时事于见闻，恒多实录，然词旨不文而事无伦次，则其短也。逸事皆前史之所遗，非不可补撰述之未备，然事取奇异而语多构虚，则不足凭也。琐言以莞尔之麈谈，每不乏毅然之孤史，然而至于亵狎鄙猥，出自床笫，则有伤于风教矣。郡书行于一方，家史行于一家，易世之后，便多湮没。别传可以兴吊古之思，杂记足以新耳目之玩。然而摭实行于古人，杜末流之好怪，则君子惟正史之取裁耳。地里之述风物于一时，都邑之备制度于前代，虽史之不可阙者，而欲其言皆雅正，事无侈张，则古今不多见焉。夫史之流派，类约十端，而类之支分，更且千百，故曰别品类于史则尤难也。余是以取陆文裕流品之论，存其梗概，而并示以鉴书之所急焉。【凤麟按：唐刘知几《史通·杂述》：“史氏流别，殊途并鹜。榷而为论，其流有十焉：一曰偏纪，二曰小录，三曰逸事，四曰琐言，五曰郡书，六曰家史，七曰别传，八曰杂记，九曰地理书，十曰都邑簿。夫皇王受命，有始有卒，作者著述，详略难均。有权记当时，不终一代，若陆贾《楚汉春秋》、乐资《山阳载记》、王韶《晋安陆纪》、姚最《梁后略》，此之谓偏纪者也。普天率土，人物弘多，求其行事，罕能周悉，则有独举所知，编为短部，若戴逵《竹林名士》、王粲《汉末英雄》、萧世诚《怀旧志》、卢子行《知己传》。此之谓小录者也。国史之任，记事记言，视听不该，必有遗逸。于是好奇之士，补其所亡，若和峤《汲冢纪年》、葛洪《西京杂纪》、顾协《琐语》、谢绰《拾遗》。此之谓逸事者也。街谈巷议，时有可观，小说卮言，犹贤于已。故好事君子，无所弃诸，若刘义庆《世说》、裴荣期《语林》、孔思尚《语录》、阳玠松《谈薮》。此之谓琐言者也。汝、颍奇士，江、汉英灵，人物所生，载光郡国。故乡人学者，编而记之，若圈称《陈留耆旧》、周斐《汝南先贤》、陈寿《益部耆旧》、虞预《会稽典录》。此之谓郡书者也。高门华胄，奕世载德，才子承家，思显父母。由是纪其先烈，贻厥后来，若扬雄《家谍》、殷敬《世传》、《孙氏谱记》、《陆宗系历》。此之谓家史者也。贤士贞女，类聚区分，虽百行殊途，而同归于善。则有取其所好，各为之录，若刘向《列女》、梁鸿《逸民》、赵采《忠臣》、徐广《孝子》。此之谓别传者也。阴阳为炭，造化为工，流形赋象，于何不育。求其怪物，有广异闻，若祖台《志怪》、干宝《搜神》、刘义庆《幽明》、刘敬叔《异苑》。此之谓杂记者也。九州土宇，万国山川，物产殊宜，风化异俗，如各志其本国，足以明此一方，若盛弘之《荆州记》、常璩《华阳国志》、辛氏《三秦》、罗含《湘中》。此之谓地理书者也。帝王桑梓，列圣遗尘，经始之制，不恒厥所。苟能书其轨则，可以龟镜将来，若潘岳《关中》、陆机《洛阳》、《三辅黄图》、《建康宫殿》。此之谓都邑簿者也。大抵偏纪、小录之书，皆记即日当时之事，求诸国史，最为实录。然皆言多鄙朴，事罕圆备，终不能成其不刊，永播来叶，徒为后生作者削稿之资焉。逸事者，皆前史所遗，后人所记，求诸异说，为益实多。即妄者为之，则苟载传闻，而无铨择。由是真伪不别，是非相乱。如郭子横之《洞冥》，王子年之《拾遗》，全构虚辞，用惊愚俗。此其为弊之甚者也。琐言者，多载当时辨对，流俗嘲谑，俾夫枢机者藉为舌端，谈话者将为口实。及蔽者为之，则有诋讦相戏，施诸祖宗，亵狎鄙言，出自床第，莫不升之纪录，用为雅言，固以无益风规，有伤名教者矣。郡书者，矜其乡贤，美其邦族，施于本国，颇得流行，置于他方，罕闻爱异。其有如常璩之详审，刘昺之该博，而能传诸不朽，见美来裔者，盖无几焉。家史者，事惟三族，言止一门，正可行于室家，难以播于邦国。且箕裘不堕，则其录犹存；苟薪构已亡，则斯文亦丧者矣。别传者，不出胸臆，非由机杼，徒以博采前史，聚而成书。其有足以新言，加之别说者，盖不过十一而已。如寡闻末学之流，则深所嘉尚；至于探幽索隐之士，则无所取材。杂记者，若论神仙之道，则服食炼气，可以益寿延年；语魑魅之途，则福善祸淫，可以惩恶劝善，斯则可矣。及谬者为之，则苟谈怪异，务述妖邪，求诸弘益，其义无取。地理书者，若朱赣所采，浃于九州；阚骃所书，殚于四国。斯则言皆雅正，事无偏党者矣。其有异于此者，则人自以为乐土，家自以为名都，竞美所居，谈过其实。又城池旧迹，山水得名，皆传诸委巷，用为故实，鄙哉！都邑簿者，如宫阙、陵庙、街廛、郭邑，辨其规模，明其制度，斯则可矣。及愚者为之，则烦而且滥，博而无限，论榱楝则尺寸皆书，记草木则根株必数，务求详审，持此为能。遂使学者观之，瞀乱而难纪也。于是考兹十品，征彼百家，则史之杂名，其流尽于此矣。至于其间得失纷糅，善恶相兼，既难为覼缕，故粗陈梗概。且同自郐，无足讥焉。”陆深或有所发明而祁氏取之。】 【附录】 流通古书约 [清]曹溶 自宋以来书目，十有余种，灿然可观，按实求之，其书十不存四五，非尽久远散佚也，不善藏者，护惜所有，以独得为可矜，以公诸世为失策也。故入常人手，犹有传观之望；一归藏书家，无不绨锦为衣，旃檀作室，扃钥以为常。有问焉，则答无有，举世曾不得寓目，虽使人致疑于散佚，不足怪矣。 近来雕板盛行，烟煤塞眼，挟赀入贾肆，可立致数万卷。于中求未见籍，如采玉深崖，旦夕莫觊。当念古人竭一生心力，辛苦成书，大不易事。【凤麟按：前新浪网传古籍扫描本，可以使吾人一见秘籍，近因“扫黄打非”，则一并删除，可惜也。】渺渺千百岁，崎岖兵攘劫夺之余，仅而获免，可称至幸。又幸而遇赏音者知蓄之珍之，谓当绣梓通行，否，亦广诸好事，何计不出此，使单行之本，寄箧笥为命，稍不致慎，形踪永绝，祇以空名挂目录中，自非与古人深仇重怨，不应若尔。【凤麟按：古人谓书有四厄：水、火、兵、虫。今幸有网络，而无其人传播正本，往往讹夺不忍卒读。惜哉！】 然其间有不当专罪吝惜者，时贤解借书，不解还书，改一瓻为一痴，见之往记。【凤麟按：唐段成式《酉阳杂俎·贬误》：“今人云：借书还书，等为二痴。……古谚云：有书借人为痴，借人书送还为痴也。”宋吕希哲《吕氏杂记上》：“予小时，有教学老人谓予曰：‘借书而与之，借人书而归之，皆痴也。’”宋袁文《瓮牖闲评》卷六：“瓻，酒器，古人盛酒以遗借书者也。故古语云：‘借一瓻，还一瓻。’然《唐韵》云：‘瓻大者一石，小者五斗。’如此则以书借人者得酒甚多。”】即不乏忠信、自秉然诺不欺之流，书既出门，舟车道路，摇摇莫定，或僮仆狼藉，或水火告灾，时出意料之外，不借未可尽非。特我不借人，人亦决不借我，封己守株，纵累岁月，无所增益，收藏者何取焉。 予今酌一简便法：彼此藏书家各就观目录，标出所缺者，先经注，次史逸，次文集，次杂说，视所著门类同、时代先后同、卷帙多寡同，约定有无相易，则主人自命门下之役，精工缮写，校对无误，一两月间，各赍所钞互换。此法有数善：好书不出户庭也，有功于古人也，己所藏日以富也，楚南燕北皆可行也。或曰：此贫者事也。有力者不然，但节燕游玩好诸费，可以成就古人，与之续命。出未经刊布者，寿之枣梨，始小本，讫巨编，渐次恢扩，四方必有闻风接响以表章散帙为身任者。山潜冢秘，羡衍人间，甚或出十余种目录外，嗜奇之子，因之覃精力学，充拓见闻。右文之代，宜有此祯祥，余矫首跂足俟之矣。倦圃老人曹溶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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