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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觉的空间 与 精神的秩序

 李孟津 2016-11-23

依据物体的形象来组织画面,是原始时代洞窟画家们的天性,而今天的观众在观看这些形象时,也会不自觉地判断它们之间的空间关系。实际上,有了视线与形象,就一定会有空间,甚至在抽象绘画中也是如此,因为空间是精神的原型之一。


而在绘画中,空间则成了精神秩序的显现。我们至少可以说,所有传统的具象绘画,都是对真实物体及其所在空间的一定程度的抽象,而对空间的抽象总是与对精神秩序的理解有关。


*图片源自网络


在绘画中,空间秩序并不是天生就遵循自然,或者说自然主义的,因为绘画首先反应的是精神的秩序。在古埃及壁画中,描绘与构图是高度程式化的,头部几乎总是侧面,眼睛几乎总是正面,不使用透视法,人物的比例也有着严格的规定。但是,如果我们了解古埃及之前的结构主义式的雕塑处理,以及后期技法高超的写实雕塑或者法扬遗像,就会发现他们的壁画之所以看起来更加“不真实”,并不是因为技法的落后,而是因为对永恒的秩序感的强调,超越了对“逼真”的人物及空间的要求;因此,空间秩序必须服从另一个更加崇高而永恒的秩序。


古代佛教的壁画也与之相似,无论是描述事件还是形象,形象之间的位置关系也是遵循宗教的秩序感,而不是遵循真实的空间感的。另一方面,古希腊和古罗马的画家们在现存不多的绘画中,则表现出对“逼真”的追求,并描绘出具有朴素的透视结构的作品。他们认为,真正的秩序一定与人眼的观看,或者与人本身有关。无论强调宗教的永恒还是人的天性,对空间的理解都是精神秩序最直接,也是最直觉的显现。画家们都把各自的信念贯穿在绘画带来的视觉中。


与之相对的极端,则是各种宗教的原教旨主义者,或者激进派,他们往往反对圣像,因为他们强调纯粹的秩序,于是排斥形象对秩序的表达,空间也完全是多余的。有趣的是,在反对图像的穆斯林建筑里,或者在中世纪一些排斥圣像的祈祷书的装饰页中,却能看到繁复的装饰,或者高度图案化的装饰性文字。这样的文化反应出另一种潮流,他们在排斥形象的同时,却又借着一切缝隙来寻找华美的外表,最终还是需要另一种可供观看的“形象”来投射精神的直觉。


随后,拜占庭的艺术家们继承了古希腊艺术家们的理想,开始基于数学模型来创造透视空间,并由此制定出以人的视觉——或者说人本身——为基础的空间秩序。这种秩序影响了欧洲的文艺复兴,令其准则一直从宗教壁画延续到19世纪末的架上绘画,并且继续在现代时期成为基本参照。在文艺复兴盛期的绘画里,空间因为其高度的自然性,可以最小限度地承担对宗教秩序的转换或象征,让观看的直觉与宗教的精神完全融为一体。因此,这成了绝无仅有的一个时代:人类即便身处凡间,不具备崇高的精神和有关秩序的知识,也能够“看见”天堂。与之相对应的,亚洲的佛教壁画和大多数的宗教壁画一样,进入各自的体系。这些绘画保有各自不同的精神秩序,也一直保持着各自独立的空间表达。



马远 踏歌图轴   *图片源自网络


而中国宋元明时代的文人绘画,则更像是以心学和理学为基础的,丰富的认知体系间的交织。这些作品已经脱离了宗教的功能性,成为个体精神和理念的表述手段。在文人阶层,艺术创作已经成为一种基于独立思想的自觉,因此,从根本性质上来说,这些绘画可以被称为是“现代主义”的,这与当时中国社会与文化的发展情况是相配的。同时,中国文人绘画的流派传承,从根本上说,是世界观和哲学理念的传承。这些方法错综复杂,空间的塑造也各有特点,虽然在一般情况下,都遵循了基本的视觉习惯,但却绝不可以被称作是“透视”的空间,而是个体化和精神化的空间。这与欧洲现代主义发端后的空间表现在本质上是一致的。


在以欧洲的文明线索为参照的现代主义时期,也就是从19世纪开始,随着工业革命的发展和启蒙运动的进一步深化,人对世界的感知习惯渐渐出现了分裂。即便处于同样的文化背景中,不同人的世界观也因为科学和哲学等方面的剧变,而出现分歧。人类渐渐失去了共有的直觉,于是,绘画中的空间也不再拥有经典的秩序,而成为个体的分裂的感知所留下的痕迹。由于科技和信息的加速,这次裂变远比宋代中国更加突出,并且影响了至今的世界文化。


从那以后,由于共同的感知标准的消失,或者说前提的消失,画家们在成为画家之前,还必须要找到自己的方式去感知这个世界——就像中国宋代的画家必须做到的那样。他们无论身处何地,都受到了深刻的影响,都开始了巨大的改变——无论他们如何选择,都已经是人类分裂的感知一部分。以个体为标准的,新的精神秩序不断建立,这就是现代主义运动。“时间是历史的规劝和我们的怀旧,而空间是我们的自由和野心” [注1],这句话也许很适合形容这个时代的绘画。在过去的100年间,绘画中的空间变化超过了过去600年的总和,但如果与最初的宗教秩序,或者后来的人文秩序相比较,我们就不难发现,这100年间的绘画的空间秩序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个体秩序。尼采说,“上帝死了”,但或许他搞错了,上帝只是休假去了,死去的是相信前提与共有秩序的人类。


新媒体艺术,包括最初的装置,行为,涂鸦,偶发等艺术形式的出现,挑战了经典艺术的实体展示空间,并将美术馆等场所,作为架上艺术所代表的,旧意识形态的权威去挑战。随后,装置艺术的发展,尤其是大地艺术,以及大型装置等作品的出现,又把展示场所的空间属性作为主要条件来考量。在这一审美方法的背后,是艺术家们重新划定空间与艺术之间的关系的努力;或者说,是一次艺术家的个体内在空间对公共空间的重新占领——这几乎是整个后现代思潮的完美演绎。而这一切在二战后的几十年里,则又随着资本主义的逻辑最终尘埃落定:画廊与美术馆体系重新适应,或者改造了展示空间的意识形态,令一切艺术在新时代的旗帜下重新归顺,并丧失了现代主义初期的破坏性。在这一表面上由展示空间所体现,实际由文化意识形态和资本所共同划定的秩序之下,一切表面的创新都难以彰显独立的精神和思想线索——即便真的拥有这些特质。在这方面,大型商业博览会要求参展画廊递交必须带有“学术性”的参展申请,就是典型而并不唯一的例证:拥有资本权力的空间顺带就拥有了判断精神秩序的权力,而这些空间往往是进入号称绝对尊重艺术本身的空间的入口。于是,作品从现实空间的占领者,变成了权力化的现实空间的附庸。这导致作品的个体内在秩序常常是混乱的:它在良好的情况下也只能是外在秩序与内在秩序的谈判式搭配——如果不完全是外在秩序的投射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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