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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艳:真有那么多大学生“空心”了吗?

 三余无梦生 2016-11-23




原本不想写什么。但昨天看到一篇学生的文章用了自我诊断为“空心病人”的语气,这让我体会到数据的现实威力。有多少年轻人会在读完这类文章后,问自己是否厌恶学习、人生是否有意义;然后默默给自己打上“空心病人”的标签?这样看来,数据和分析是否准确,就不是小问题了。

 

首先究竟什么是“空心病”?这并不是一个规范的病名,大抵是徐教授用以描述学生厌恶学习、觉得人生没有意义的一种状态。但是,在一次问卷中表达自己不那么热爱学习、没觉得人生有意义,是否就得了“空心病”呢?我所在的国家发展研究院的劳动经济学家们在分析调查问卷抑郁数据时,会很小心地区分按照抑郁量表度量出的“抑郁症状”和“抑郁症”,就是因为单次调查数据本身并非诊断,不能因此判断受访者是否患病。因此问题是,一时抒发自己觉得人生没有意义,是否就是'空心病人'?

 

对于心理疾病的发病率,我们不能低估,但也要谨防高估。高估疾病比率,就意味着原本不应接受治疗的年轻人将被视为心理疾病病人。由于焦虑症抑郁症这一类心理疾病一旦确诊,病人不是终生也要长期服药,因此高估就意味着一批人的一生会被无辜改变。而造出一种没有诊断标准的新的形象化疾病名称,为年轻人贴标签,这种做法的影响究竟如何,也值得探究。

 

虽然“空心病”不是病,但既然媒体广泛当疾病来传播讨论,我们姑且来讨论问卷调查结论的准确性吧。在这个例子中,问卷调查可能高估疾患比例有几个原因。第一,每年八千多的新生不可能每人都回答问卷,因为没有人可以强迫学生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甚至不能强迫学生回答问题。第二,问题的问法可以影响结论。问“你觉得生活有意义吗?” 这个问题本身,会不会激起一些同学的反感、一些同学的不以为然?问题的问法不清楚,也就难以判断结论的可信度。第三,调查的时点也会对结果产生影响。例如,期末考试后考得不好的同学如果那时答问卷,更容易选厌恶学习。

 

最后,选“没意义”怎么解读?就可以诊断为有“空心病”吗?事实上这些问卷甚至为年轻人的行为艺术提供了机会。此文初稿在朋友圈流传之际,一位小友评论,“选没意义,才显得自己酷啊!”   选择有意义,落俗套又装吧?都没觉得空虚茫然过的青春,是不是白活了?问卷调查设计者需要考虑,自己有没有被这些答案嘲弄的可能。因为现在的年轻人往往博文多见,抑郁量表什么样、怎么评估,很可能早知道了。会不会依照他们的心情,高兴就选个光明的答案、不高兴就选个暗黑的答案?



简而言之,计量经济学常提及的“选择性偏误”会导致高估心理问题的比例:那些看了问卷,觉得要抒发年轻的自我、不甩现在的教育体制和人生观灌输的人,更愿意表明--我厌恶学习、觉得人生没意义;而那些忙着为自己的意义奔忙的人却无暇也没兴趣回答问卷。


当然,一些年轻人的痛苦和迷茫是真切的。但大多数时候,这是最正常不过的感受啊--活着原本就不该是容易的,感觉空虚和焦虑是人生常态。生物老师让写关于“Plant Earth”的观后感,女儿写道:

 

“每种动物都有其独特的生存之道,而这都不容易,即使是最顶端的捕食者也有时需忍饥挨饿。如果在自然界中坚持不住或不够耐心、不够机敏的话,那答案只有一个--死。最终活下来的只有最有韧性的物种。同时,对于捕食者来说活着就意味着一次次的失败;有时还在饥肠辘辘的情况下。以短尾猫为例:片中的短尾猫尝试了各种方法捕食,又一次次地出丑;由于雪太厚而一头栽进雪地里,在岩石上跳来跳去,有时还会不慎失足。甚至为了捕猎,进到猫最讨厌的水里。在它一瞬间冲到六米高的树上抓松鼠时,我被它感动和震撼了。而这一切的努力换来的却只有一只小得可怜的松鼠。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下它却不气馁。”



感谢女儿的老师,因为他帮助孩子们在十二三岁的年纪就看到,挫败是许多动物生活的常态。事实上,体验到挫败感恐怕是成长的特征—因为你还活着,还有失败的资格。对已经放弃挣扎的、死去了的,就无所谓失败了。

 

在北大教书十余年,我的观察是,固然有同学有心理疾病需要医治,但大部分学生充满活力和创造力。他们忙于做各种事情而不是回答自己是否觉得生活没意义的问卷。他们是激励我不断学习的泉源。这些年轻的面庞理应被温柔对待。走在前面的成年人可以给年轻人范例,让自己在面对挑战的时候不气馁的姿态,给他们在选择道路时有切实的参考。这恐怕比担忧那么多年轻人觉得自己生活没意义更有建设性。




关于问卷调查还想说一点。对于我们希望了解和研究的群体,问卷调查只是一个途径,但能不能了解到真相,由很多因素决定。最低限度,如果没有成为年轻人的朋友、假定他们对于问题的答案用途一无所知、以为他们会完全按照设计者的意图回答问题,只怕差之毫厘, 缪以千里。


教授简介
沈艳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中国经济研究中心教授。沈艳教授于2003年于美国南加州大学取得经济学博士学位,是Econometric Society 会员和American Economic Association会员。沈艳教授目前还担任教育部北京大学人力资本与国家政策研究中心副主任,中国数量经济学会常任理事,沈艳教授曾获北京大学优秀班主任的奖励。沈艳教授还担任Journal of Econometrics ,China Economic Review,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Cultural Change等刊物的匿名审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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