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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奴蒙古贞》之我们家的噶亥(猪)【斯琴琪琪格】

 趣文馆631 2016-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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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为什么总是喜欢登上我们家的猪圈呢?因为水泥猪圈是我们家新房以外的第二笔重大财产。一旦我离开了喇嘛艾里,那座猪圈就永远不再属于我了,我必须在我离开之前守住我们家的猪圈。我怕我走了,我阿哥看不住两头噶亥。那两头肥肥的噶亥,其中一头即将生产的母噶亥没享受上几天新猪圈的荣华富贵就死了。一头怀孕的畜生,死神要让它死于难产,人是没办法的。
      母噶亥死了,那头被兽医过早劁了的公噶亥也一辈子没出的来我们家的猪圈。我觉得它有点儿疯了,它每天和母噶亥依偎着睡觉,在一个槽里吃食,它可能一辈子都想亲近一回母噶亥,但母噶亥的孩子不是它的,它的梦想还没实现,母噶亥却先死了,对于一头公噶亥来说,这打击很大。母噶亥走后,它总是在和着烂泥的自己的屎堆里乱拱,我猜它已经知道了劁噶亥的汉人把它那东西耻辱的丢在了它的屎堆里。喇嘛艾里的蒙古人除了学习骑马、种地以外,从不学习劁噶亥,但是没人会拒绝请一个汉人来喇嘛艾里阉割一头终会发情的公噶亥。喇嘛艾里人清楚的知道,没有草原的蒙古人需要的是猪肉,而不是需要一头时常发情的公噶亥。
      我想不明白,作为一头噶亥,有吃有喝,有那么好的猪圈,却为什么总是待不住。在我们家的母噶亥还没怀孕的时候,公噶亥曾领着它从我们家虚掩的猪圈门里逃跑过。早春的时候,喇嘛艾里的庄户们一片忙碌的景象。人们急急的赶着自家的牲口,有的背着化肥,有的背着种子,有的扛着镐头,还有的拿着铁锹或者筐子在喇嘛艾里的田间地头匆匆忙忙的往返着。一场春雨带来了泥土的松软和潮湿,这时翻地、上粪、下种子正合时宜,没人会关心两头噶亥私奔的事情,连喂养了噶亥的我阿妈也不曾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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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每爬到猪圈,我必须第一个关心我们家那两头噶亥的状况,它们陪不了我多久,它们会在膘肥体壮后的年节里被我们家人宰了吃肉,这是老母噶亥也逃不过的命运。只要人高兴,想怎么就怎么,畜生自己说了不算。
      现在,两头噶亥都不见了,我在猪圈顶上伸直脖子等着我们家的人或者噶亥回家。我希望噶亥赶在我们家干农活的人收工前回到圈里,否则,再厚的皮肉也禁不住棒子打的。可惜的是,这两头没见过世面的噶亥错误的估计了我们村的状况,它们那么贪吃贪玩儿,连喇嘛艾里的一块地都没有跑出去,又怎么能逃得过喇嘛艾里人的法眼呢?
     只是小半天的功夫,太阳还没升到很高,我们家就来了大媳妇、小媳妇、大男人、小男人,还有领着孩子的老人争先恐后的讨伐我们家的两头噶亥。我在喇嘛艾里待了至少16年,除了我们家的那些畜生和几个邻居,我始终没认下过村里为数不多的那些人。我到现在也搞不明白,那些大字不识的蒙古族庄户们,怎么就对别人家的畜生那么熟悉。谁家的猪、谁家的鸡、谁家的羊、谁家的马,他们记得清清楚楚。喇嘛艾里的蒙古人离开草原已经一百多年,可仍还完好的保留着骨子里对牲畜天生的敏感。我曾经仔细的辨别过两头长相相同的噶亥,可还是没有找出它们的区别,这让我有点怀疑我的蒙古勒津血脉是否纯正。
      此时,我高高的站在猪圈上看着我们村的人火急火燎的数落我们家噶亥的不是。噶亥拱了已经下过种子的别人家的地,还拱坏了别人家的围墙甚至拱了一个刚学走路的蒙古孩子。我并不介意我们家多来几个人骂噶亥。我是个孩子,他们知道我没那个能力把正在欢心雀跃享受美好时光的两头噶亥赶回圈里。他们要么帮我把噶亥赶回来,要么等着我们家人从地里收工回来再赶噶亥。他们最后选择了悻悻地离去,抢种的庄稼不允许他们过多的为两头噶亥浪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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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家那头公噶亥死的时候,并不知道它要死了,它到死都在向主人讨吃。长长的刺刀入喉,它鲜红的颈血流在我们家做蒙古豆包用的硕大的铝盆里。在身体里的血液流干之前,公噶亥发出了来到这世上最长的叫声,它在警示喇嘛艾里的同类,但那警示显得毫无用处,也没人要封住一头将死之噶亥的嘴。公噶亥被架在我们家烧得滚烫的开水大锅上,两个蒙古壮汉趴在它身上不停的拔毛,它越来越白,只是因为那次逃跑挨打,皮肉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痕。它软软的躺在架好的木板上,庞大的身躯任凭人们随意拨弄。这时没人会想到它曾经在臭气熏天的肮脏的猪圈里黑溜溜的度过了一生,人们只关心它死后的用处。它的肠子被掏出来灌蒙古族特色荞面血肠,它的肉炖了酸菜用来招待为了杀它而劳忙的人和我们家的亲戚,还有喇嘛艾里闻讯而来的人们。它生前一直藏在嘴里的上牙堂被摘下来,阿爸用它持续的在我的手心拍打祈祷我“乌仁包勒”(蒙古族民间“乌仁包勒”礼,只针对女孩,寓意变成一个心灵手巧的姑娘。用猪的上牙堂在手心持续拍打,持续祷告“乌仁包勒”,一般由父亲为女儿祈祷)。16年里,我没数过我们家杀过多少头猪,只是每年我都要经过阿爸“乌仁老勒”的洗礼和祝祷。兴许,打我出生起,加上我出生的喜讯,先后有17头噶亥因为我要“乌仁包勒”而死于非命。
长大后,我不会织毛衣、不会做衣服、对于一切手工艺活显得笨手笨脚。我没有变成一个“乌仁包勒”的姑娘,却残害了17头噶亥的性命,我罪孽深重,是杀死17头噶亥的罪魁祸首。可我,除了吃饭、挣钱和睡觉,还没在这世上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在我完成一件大事之前,我还不能为噶亥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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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想想,如果我是头噶亥也不错的。只要不被宰了,吃了睡、睡了吃,快快活活的过一辈子,庸常却没有痛苦。但是噶亥终归是噶亥,它们吃不到最干净的食物,也穿不到衣服,吃吃睡睡让自己的身体疯长,这是噶亥来到这世上最艰巨的使命,它必须得用生命和肉体酬谢养了它们的人。这世上,没什么是无缘无故存在的,一颗细小的草,说不定就是一群蚂蚁的天堂。我这辈子是不能做噶亥了,做噶亥的使命自然有合适的生命去完成。我喝了喇嘛艾里的水,吃了喇嘛艾里的饭,听了喇嘛艾里的乌力格尔(蒙古勒津部落民间曲艺),我还学会了喇嘛艾里蒙古人的语言,我就必须给那个生养了我的村庄一个交代。我得把祖祖辈辈的蒙古勒津人悄悄带进黄土的东西挖出来,告诉这个世界蒙古勒津部落曾经发生的一些事情和变化。而这些,成吉可汗天下的东部兴安岭想知道;西部阿尔泰山想知道;南部的阴山想知道,北部的贝加尔湖也想知道。
     我得告诉喇嘛艾里:走了的人,还可以再回来。
     喇嘛艾里不能像巴仁高勒那样把泪流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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