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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条 | 我没有天堂,只有故土(文/斯琴琪琪格)

 当代文摘 2020-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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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名家,力扶新人

我没有天堂,只有故土

作者:斯琴琪琪格(甘肃)

 “我没有天堂,只有故土”。当衰老的蛛丝凌乱的爬上刘亮程的额头和脸颊,他伸出双手,触摸到了他的故乡黄沙梁的那轮弦月。对于那个村庄,刘亮程给予了全部的心力甚至生命,而村庄生他,养他,还用金黄的麦穗和黑色的壤土捏出了刘亮程身上黄沙梁的颜色和棱角。

刘亮程没有天堂,只有故土。而我,借他的嘴说出了我的秘密。

我出生在一个叫喇嘛艾里的辽西蒙古族村庄,它在大青山的深处悄无声息的繁衍着一代又一代的蒙古勒津部落乌日巴浸人。那里的人们操着浓浓的东蒙口音,说着一口流利的蒙古语。那里还有更多像我一样随着蒙古勒津部落东迁而来的成吉思汗孛儿只斤黄金家族直系后裔。古老的喇嘛艾里,从大清朝到民国,从新中国到改革开放的今天,人们口耳相传着一个又一个蒙古族的英雄故事。来来往往,多少的日月和多少的人,都是喇嘛艾里不可或缺的一个扉页。在我的心里,喇嘛艾里,像一颗晶莹剔透的宝珠,淳朴珍贵并且与众不同。喇嘛艾里的晨幕烟火间,悠扬欢快的东蒙民歌从不停歇,祭天的篝火总会熊熊燃起在愉快的节日里,你永远不会错过一个胡尔沁说书人脚蹬马蹄靴,甩着蒙古长袍走街窜巷的吟唱。喇嘛艾里人的心里不光住着一个能攻善战的成绩可汗,还装着无垠的草原和成群的牛羊和骡马。

“赛恩拜奴?”

“赛恩赛恩”

人们总是用母语相互打着招呼哼着蒙古歌谣走向自家的田地。这是我这么多年来总能忆起的一个场面。喇嘛艾里那片土地上的人们,常常披着一件对襟的蒙古马甲在清晨的薄雾里早早的相互问安,有时还问安一个小孩,也包括我。而现在,飘散着清凉雾霭的清晨仍在,那些问安的蒙古人要么变老,要么埋入黄土,对襟的马甲也已黝黑发亮亦或被岁月揉搓成了黄褐色。而这些,无论怎样的变化,始终在喇嘛艾里那方土地上不曾离开。我羞愧于不能成为那块土地忠诚的守护者,我长久的流浪在异乡,成了一个缅怀故土而不能归根的人。

我消失于喇嘛艾里——我的蒙古族村庄,我又像一场场轮回,总是突兀的矗立在沥青栈桥的中央。那些熟悉的门墙和道路,房梁和土地,相比我的记忆总是更快的消失在我的眼前。第一次,有一群娇小的鸭子陷在刚刚下过春雨的泥泞里等我经过。第二次,我在轰鸣的摩托车上看见一片因为没有树木而荒凉的田野。第三次,我站在水泥铺就的院落里听到几声嗡嗡作响的狗吠。第四次,我的身后多出数面高大的围墙,再也没人知道一个陌生的女人闯进了喇嘛艾里……

离开喇嘛艾里的时候,我还是个学生。我从来不曾亲近的二大娘上气不接下气的跛着病脚,在毛巾里裹了20个煮熟的鸡蛋和我阿妈一起看着我上了一辆扬起尘土匆匆向前的班车。我转身的刹那,除了阿妈在哽咽,我看见二大娘竟失声痛哭起来。我愕然的从车窗里看着那个在我心里毫无位置的龙钟老态的女人,内心说不出的翻江倒海。我怎么都没有想过,那一走,便是我和二大娘的一场天人永隔的绝别。我背着二大娘的二十个鸡蛋和一些破旧的衣服西行了几千公里,最后我竟把阿爸阿妈的血汗钱捐给了一个贼。在陌生的人潮里,在我还没有学会打工之前,二大娘的20个鸡蛋挽救了我饥肠辘辘的肚皮。我捶胸顿足于和二大娘那场匆忙冷漠的分别,几年后再次回到喇嘛艾里,我只能向着一座坟墓亲近一位心里装着孩子的老人。人生总是充满无常,也总是充满遗憾,有些事,你左右不了,也追悔莫及,你能做的,就是不停的珍惜一切,不要让无常先行了一步在心里留下心结。

我不曾想过,离开喇嘛艾里的刹那,我就永远不再是喇嘛艾里人了,我的户口本上甚至加盖了“该人口迁出”的乡政府红色印章。我应该是经历了死刑后的缓期执行,许多年后,喇嘛艾里已经不像喇嘛艾里了,而我,更不像一个地道的喇嘛艾里人。我永远的被“逐出”了熟悉的一方土地。

那土地生养了我,妥帖了我,而我,不在那儿过活了。

我在喇嘛艾里当年活动过的那些区域里,从屋前到屋后,我熟悉每一条路,每一条路上的牲畜和鸡鸭。我还熟悉每一块土地上的庄稼,熟悉庄稼地里的蚊虫和好吃的野物。我牢记着那个叫夏日敖包的小山坡的样子。每年的端午节,我会按照蒙古人的习俗爬到山顶吃好几个鸡蛋,每天上学放学,我还会一定翻过夏日敖包往返。我对夏日敖包的熟悉程度,绝不亚于对那只老黄狗的熟悉程度。我知道离山顶不太远的西坡上有一株沙棘树,那树结的沙棘果子金黄的,甜甜酸酸的,从山顶到那棵树,我用每天放学的时间踩出了一条小路,野鸡和山兔时常在一旁怯怯的盯着我。后来,有人在那颗树下安放了一个死去的婴儿。那婴儿裹着一个彩色的花棉被,那被子每每在夕阳将逝的阳光下显得异常刺眼。最后,夏日敖包的满山坡都成了坟场。而那颗沙棘树,在年复一年的生长中,一次又一次的长满了金黄的果实,又一次次熟透落入树下的泥里变为肥料。从此,再也没有一个孩子兴奋的去攫取它的果实了。

在我们家的田地里,我是勤劳的。我背过肥、敢过驴,掰过玉米。后套子那块地头的老榆树,我至少爬过二十回,我的肚子里装满了成千上万片的榆钱花花。我会用镰刀,会扛粮食,会打场子,喜欢各种农活。我是个农民,是喇嘛艾里地道的农民。我一直这样觉得,也只有我一个人这样觉得。

我是个农民,我就要关心土地,还要关心能够拉运粮食的路。我痛心疾首于一条路在几个贪婪的庄户人手里的消失。后来,那些路好几条好几条的消失。越过老房子后院的矮墙,应该是有一条路直通村西的巴仁高勒河的,那路有些陡,但比起通往夏日敖包的那条路还算笔直,重要的是没有蒺藜扎自行车轮胎。我骑二八自行车上学的时候,从来不用登脚蹬,自行车自行向前穿过庄稼,压过马粪、牛粪一路崛起尘土滑向最西头。我总是不喜欢在炎热的夏天推着自行车从那条路向上爬。每到放学,我就把身体斜趴在座子上一点一点往前蹭。村里人远远看着觉得我生病了,然后争先恐后的向我家人报告,阿爸阿妈在田地里汗流浃背无暇顾及,闲散在家的阿哥长兄如父狠狠将我收拾了一顿,理由是影响了家庭形象。那一次起,我不再喜欢那条路了,也很少走了。奇怪的是,从此越来越多的人也不再走那条路了,我有种引导了一条路不再被人使用的罪恶感。

每到雨季,那路因为坡陡不断被雨水冲刷出无数的深沟浅壑,最后,马车不再经过了,自行车也不再经过了,再后来连去往巴仁高勒河喝水的牲口也不再经过了。没有人去维修那条路,人们填补那些沟壑的目的只有开垦。有一年我回到喇嘛艾里,看见一些玉米棒子已经伸向了我家的后院。

这世上有一件事情很蹊跷,某个地方,走过的人多了,便是路了,走过的人少了,不一定是荒滩,也许还会是田地。在每一代人老死前,那田地里还会出现镰刀、犁、粮食还有牲畜。但这一切的变化,都将不再被我看见。我是个幸运的人,我看过满是果实的庄稼和庄稼地旁一大片一大片开满黄花的草滩,我还看过巴仁高勒河岸茂密的林子和林子里栖息的狼。而这一切,越来越多的人已经永远看不到了。我很像一个看风景的过客,但我。又是一个自诩为农民而深爱着故土的人。

其实远方很美,你能想象,远方有园艺工程师精心设计的园林和错落的风景,还有浩瀚的花海和浩大的工程引来的湖泊和假山。只是,那美不是我骨子里的东西,它注定成不了我的天堂。我的骨子里,是庄稼、是粮食、是马匹、是羊群、还有村庄的房子和乌鸦。这不只是我,你看那工地上灰头土脸的兄弟姐妹们,你看那匆忙于政治风云的人们,你看那城市里孤单游走的蚁族们,你总是觉得他们身上有一种落寞的影子,那影子时刻让你感到不安。如果不是来自异乡的人,也许真的不会体会,每一个异乡人都免不了的对故土割舍不下的念想。纵使你被故乡遗弃,亦或故乡被人们遗弃只剩残垣断壁,但你,只要看到故乡那细腻的尘土,听到故乡那熟悉的乡音,你会毫不犹豫的情愿为自己的故乡风尘仆仆的反复轮回。


站在异乡的街角,我总是关心节气。立春过后,故乡的大地一定是开化了;谷雨以后,故乡的庄户该是种地了;当秋雨一场凉过一场,田野里最后的粮食该收回家了。冬天,没有什么比秸秆和玉米瓤子更好用。烧热的炕头火辣辣的烧着尻蛋子,守了一宿老鼠的家猫懒洋洋的躺在火炕上,乜都懒得乜你一眼。故乡的一年四季,总是有该做的事情。而现在,故乡少了一个人,一个愿意关心土地和粮食的人。人们播种、经营和秋收,唯独不用给一个不再出力的人准备粮食和水。我总是匆匆经过喇嘛艾里,听一些犬吠、看一些鸡鸭牛羊、也偶尔摸摸发光的农具。没人知道,我也是个长了老茧的人,我为喇嘛艾里奉献过少女的一双娇嫩的手。我站在喇嘛艾里早春的冷风里,感到了一种苍凉和悲恸。我,真的不再属于这里了。在十几年的漫长时光里,我在喇嘛艾里里甚至没有了声音,也没有了影子。而喇嘛艾里,当年因为我的出生惊动了所有的艾里人,它干了一件亏本的买卖,它白白的生养了一个注定要走的人。

一个人离开了村庄,还生生的盼着村庄再以从前那份熟悉的姿势和物件接纳她匆匆的回往,这显得多么奢侈。我很想,为一个庄户赶一头驴,喂一只鸡,或者寻找一只走丢的猫。可我不能,熟悉我的人也和我一并走了,那些走了的人,最多比我多回来看看几次喇嘛艾里,我不知道那些人和我又有什么区别。我们对一个村庄,永远没有挥舞着羊鞭赶羊的农人忠诚,他们能做到死守不弃一片土地。而我,仅仅能在一个白杨落叶飘零的树林里听一声鸟鸣。一种叫做喜鹊的鸟,因为那鸟一叫,喇嘛艾里的蒙古人就要回应“赛恩赛恩。”

喇嘛艾里再也没有我的声响了,我需要努力的发出声音,证明我是喇嘛艾里的一部分。

喇嘛艾里已经融进了我生命的某个部分,如果硬要抠掉它,我大概是要经历割肉噬骨般万劫不复的疼痛。

许多年来,我一直有个秘密,我没有天堂,只有故土,那故土是我的喇嘛艾里。而刘亮程,毫不掩饰的说出了我的秘密。

  

  

作者简介


孛尔只斤·斯琴琪琪格,蒙古族,成吉思汗黄金家族后裔,汉名包艳军。80后,祖籍辽宁。甘肃省金昌市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文学作家培训班毕业生。擅长散文创作,曾在国内各大刊物发表散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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