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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云 —冰姿自有仙风

 汉青的马甲 2016-11-28




冰 姿 自 有 仙 风

文丨王鹤



第一次读苏东坡的《蝶恋花·花褪残红》开始,就不可遏制地崇拜上他。任何时候读他的文字,都有酣畅淋漓的快感。因为自己算得上半个眉山人,所以对苏东坡的喜爱里还有点点攀上了一个著名“老乡”的虚荣。小时候,我曾经在眉山住过大半年,至今还可以说一口还算流利的眉山话。平心而论,眉山方言的口音有些浊重、执拗,算不上很好听。不知道宋代的眉山话什么样,跟现在有无承传关系?不过,只要想到“花褪残红青杏小”“月有阴晴圆缺”“何妨吟啸且徐行”等这些华彩篇章,第一次是由苏东坡吟咏出的,我就对眉山话顿生好感。


当然,会像追星族似的,对苏东坡的家世、遭际以及他那些令人忍俊不禁的逸闻趣事兴趣浓郁。读林语堂的《苏东坡传》,更是把注意力放到了他周遭的女子,尤其是朝云身上。






1


在苏东坡的时代,词是和乐的唱词。有许多文人兴致勃勃地填词。不过,他们绝大多数都将此看作副业,因为“词为艳科”,通常局限于表现绮靡浮艳的儿女私情,不像诗文那样有廓大的意境和宽泛的题材。当然,苏东坡是开风气之先的例外的人物。他“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婉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

当时,声伎之乐乃士大夫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然而,除非特别的因缘,那些歌曲的主要传唱者,也即歌妓,大都湮没无闻了。假如不是一次别开生面的聚会,我们也许不知道这个叫李琪的歌妓。

东坡谪居黄州,“每有燕集,醉墨淋漓,不惜与人。至于营妓供侍,扇书带画,亦时有之。”(《春渚记闻》)在一次为他送行的宴席上,一直想获其墨宝的李琪,趁东坡酒酣,举杯再拜,拿来披肩求他题诗。李琪“小慧而能书札”,也非庸脂俗粉。东坡回头打量李琪一刻,命她磨墨,随即饱蘸浓墨大书:

东坡四年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


写得平易。大家不以为怪。应景之作,敷衍塞责一番很自然;或者一时笔力不逮,也属人之常情,即使大才子恐怕也在所难免。东坡掷笔继续饮酒,与众人谈笑风生,对题诗之事仿佛心不在焉。后来,李琪不甘心只得到半首诗,鼓起勇气请他续完。东坡这才挥毫龙飞凤舞:


却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


东坡题过诗的积压扇子,瞬间被抢购一空;东坡题诗的歌妓呢,哪怕是游戏笔墨?这首诗固然也是应酬文字,但转折不动声色,譬喻从容妥帖,读来妙趣横生、轻倩空灵,当时就博得满座击节称妙。李琪从此声名远扬,后来的人无须了解她是否容颜俏丽、歌喉婉转,只凭这四句小诗,她已经芳名永播。


朝云到苏家做丫鬟,是此前东坡在杭州通判任上。杭州这样钟灵毓秀的地方,跟诗人最是相得益彰。西湖令东坡流连忘返,诗兴浓郁。他吟咏西湖的绝句《饮湖上初晴后雨》更是脍炙人口。公务之余,东坡纵情山水,遍访古刹名寺。在游钱塘净慈寺时,苏夫人王闰之见歌女朝云聪颖伶俐、眉目清秀,遂动心将她买为丫鬟。朝云短暂的一生,从十二岁开始走上迥然不同的道路。


我们只知道朝云是钱塘人,姓王,字子霞。倘若不是父母亡故或家境贫寒,她也许不会小小年纪就沦为歌女。当时东坡已是家喻户晓的诗人,也开始填词,不拒绝歌妓求诗,不回避醇酒美人的题材,但绝少有绮靡颓唐的艳词。朝云那时少不更事,顶多初识文墨(据东坡的文字,她到苏家后才开始念书习字)。或许她此前似懂非懂唱过的曲子里,就曾有东坡的词作?诗人的大名早就家喻户晓,朝云此前一定听说过。到这样的人家作侍女,更多的是惶恐还是窃喜?她或许也隐约知道,歌女也好,侍女也罢,以自己低微的身世,很可能只会有一个飘萍飞絮似的未来吧。


有一点倒是清楚,东坡先生不是刻薄挑剔之人,从他的许多行事可以看出。有一次,朋友蒲宗孟写信给东坡,介绍自己觉得很受益的沐浴方式:每天洗脸两次,洗足两次;每隔一天正式洗澡一次。其中,小洗浴用二十四桶水,五六个仆人侍奉;大洗浴也用二十四桶水,但使用药膏,衣服置金属网上,以名贵珍稀香料熏蒸,由八九人侍奉。对蒲宗孟的推荐,东坡委婉而坚决地回复道:“闻所得甚高,固以慰。然复有二,尚欲奉劝,一曰俭,二曰慈。”幸好东坡崇奉节俭仁厚;幸好他洗浴时没有那么多繁琐讲究,否则朝云她们会累得人仰马翻了。


大约二十岁,朝云成为东坡的侍妾。她也是他后半生的知己之一。在颠沛流离的放逐生涯里,朝云始终陪伴、照顾着东坡。


1093年,东坡的第二任妻子王闰之在他任礼部尚书时去世,年仅四十六岁,葬礼备极哀荣。如果我们不希望她过多地经历磨难——比如,此后不久便需随再度被贬谪的东坡踏上流放长旅——或许我们可以将她的去世看作某种程度的解脱。


现在,朝云义无反顾地陪伴着“罪臣”东坡。她是他事实上的妻子、最后的眷属。到贬谪地惠州那年,朝云才三十一岁,但她短暂的一生似乎已快到尽头。


东坡曾写下“予迁惠州一年,衣食渐窘”的文字。其实,他一生中困窘、蹇迫的日子何止这一段?他们在惠州的居所多次迁移,不得稍安。最后,东坡才在河边小山白鹤峰上因地制宜盖了房子,名为白鹤居。或许,朝云多少分享过作为名诗人眷属的荣誉,但更多的时候,她分担他的困厄。在东坡衣食窘迫、流离迁徙的岁月,朝云安之若素。她不是势利的人,即使是当时被人视作畏途的岭南,她也要陪东坡一道踏上。东坡原来有几个侍妾,四五年间相继辞去。待他再度流放,前途莫测,只余穷愁衰老,唯有朝云随他南迁。东坡写有《朝云诗》赠她:“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白居易侍妾樊素在前者老病之时离开,“春随樊子一时归”。而东坡幸运得多:朝云像樊通德陪伴老年刘伶玄那样,对他不离不弃。



2


苏东坡的第一任妻子王弗能干而富有见识。续弦王闰之性情柔顺。苏东坡曾写诗很欣慰地说,他不像有些学者那么不幸,遭遇悍妇。其实,王闰之的贤良,岂止于不作河东狮吼?她陪伴丈夫二十多年,随着东坡仕途的游移、起伏,时而尽享敬慕荣耀,时而饱尝颠沛流离,但始终“妇职既修,母仪甚敦”,对堂姐王弗的儿子,也视同己出。


朝云也得到过许多赞叹。秦观的《南歌子》形容她“霭霭凝春态,溶溶媚晓光”。她当然是明媚鲜妍、生气勃发的美人。但朝云的资质不凡,更多的还从聪慧灵秀的方面显现出来。所以,东坡在其墓志铭里称她“敏而好义”。出自《梁溪漫志》的这个故事一向有名。朝云显然很懂得东坡:


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机杼。”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乃曰:“学士一肚皮不入时宜。”坡捧腹大笑。


《词林纪事》引《林下词谈》记载,东坡谪居惠州时,曾让朝云唱他的《蝶恋花·花褪残红》。这首词在《宋六十名家词·东坡词》中题为《春景》,是伤春、伤情的名篇。结果却没有听成——


子瞻在惠州,与朝云闲坐,时青女初至(即秋霜初降),落木萧萧,凄然有悲秋之意,命朝云把大白,唱“花褪残红”。朝云歌喉将啭,泪满衣襟。子瞻诘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子瞻翻然大笑曰:“是吾政悲秋,而汝又伤春矣。”遂罢。朝云不久抱疾而亡。子瞻终身不复听此词。


苏东坡有自己强国富民的政治理想和不同流俗的耿介,更有贤人君子的纯良仁厚。在王安石施行新法时,他出于对民间疾苦的同情和忧虑,固执地反对;东坡诗文名满天下,几任皇帝、太后都为他的才华折服。太后曾告诉他,神宗皇帝吃饭时若是拿着一篇文章久久不肯下箸,大家就知道他必定在读东坡的文章。才华超群又不知韬光养晦,注定容易成为小人的标靶和心腹大忌。东坡却丝毫不收敛锋芒。他是伶牙俐齿、机趣甚至顽皮的。


王安石当时醉心于他的字源说,研究字的结构与来源。他说,“波”者,“水”之“皮”也。这固然牵强。东坡见了他免不了要打趣一番:既然“波”是“水”之“皮”,那“滑”就应该是“水”之“骨”了?以“拗相公”王安石的固执自负,就算无言以对,脸上怎么挂得住?


于大事小事,东坡都是不合时宜的,所以朝云不愧是他的知音。她能够洞察,敏于表现,懂得东坡的价值取向,为东坡颠簸的处境深切地忧虑;理解他的任性,还善于以同样调侃的方式回应他。如此知己,不是任谁都有幸得到的。朝云固然是红袖添香的角色,但玲珑剔透的她为东坡添上的,是心有灵犀的“异香”。



3

说到东坡性情的洒脱不羁、口无遮拦,人们大抵会说起他在小儿子初生时写的诗: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这个新生儿被父亲用来自嘲,也嘲笑那些愚钝却又通达的贵人。他就是来到世间仅十个月的遁儿——朝云于1083年生下的儿子。假如没有意外,父亲是聪明盖世的苏东坡,遁怎么可能“愚且鲁”?


上天赐给朝云当母亲的幸福,现在它却要将这一切蛮横地剥夺了。她二十出头,健康明艳,怀里抱着个新鲜灿烂的婴儿,可遁儿却突然无可挽回地夭折了。那些日子,东坡身不由己,接朝廷之命,由贬谪地黄州迁往汝州,他携全家沿长江顺流而下。在炎热的南京,遁儿患病身亡。东坡记叙儿子早夭的诗歌无比伤感:


吾年四十九,羁旅失幼子。幼子真吾儿,眉角生已似……吾老常鲜欢,赖此一笑喜。忽然遭夺去,恶业我累尔……归来怀抱空,老泪如泻水。


老来喜得幼子。这个眉眼很像东坡的遁儿,多么慰藉一路坎坷的父亲,可怜“忽然遭夺去”。东坡再老泪纵横,朝云都比他加倍悲伤:遁儿是东坡的第四个儿子,却是朝云唯一的孩子。古时良家妇女几乎难以从丈夫子女之外获取任何寄托,不论嫡妻还是侍妾。假如朝云别有子女,假如她不那么颖慧敏感,假如她在精神上另有依傍,或许她的创痛能略微减轻?然而,所有的假设都不成立。她只是渺小的、母性的、无奈的女人,所以只能每日以泪洗面。东坡有“我泪犹可拭”、“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的诗句。每个做过父母的人都能深切地体会他们的悲苦,也能感受朝云坠入黑暗的绝望。她神思恍惚,终日虚弱地躺在床上,难以消化这灭顶之灾。


东坡在黄州时已开始精研佛学。到惠州后,北归无望,他的宗教情感更趋浓厚。随东坡谪居惠州后,朝云在尼姑义冲的引导下皈依佛教,一心一意礼佛、行善,还同东坡一道建放生池。他称她为“天女维摩”。



4


中国古典文学里,悼亡是令人感动的主题。即便在女人基本上作为男人附庸的时代,许多有情义的文人还是真心写下过无数缠绵悱恻的文字,为他们妻子的辞世忧戚伤悲。而这类诗文,论影响力,论才情,论感情的曲折深邃,无有超过苏东坡《江城子》的。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这首诚挚哀恸的悼亡词是东坡为原配王弗写的。她通脱大气,同苏东坡结婚十一年,仅二十七岁就病故。《江城子》写于她去世十年后,苏东坡任密州太守时。


如果我们要举例说明汉语在表情达意上无限细密、饱满、深厚的特质,这首词应该不会被漏掉。记得大学上古典文学课时,老师曾感慨地说,学校里不止一位丧妻的老先生每当诵读《江城子》,总是禁不住号啕大哭。隔着九百多年的迷蒙烟云,苏东坡的文字依然有直抵心扉的穿透力。


朝云进入苏家时,王弗已经过世。不过,东坡用《江城子》痛悼王弗时,朝云刚进入苏家不久。服侍才名冠绝一时的大诗人,本人天分又极高,念书习文是自然而然的事。那时,聪慧的小女孩朝云是否似通非通地读过这首悼亡词,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她绝对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生将与苏东坡异常紧密地维系在一起;更猜想不到,她会先于年长二十六岁的东坡去世。


1096年,在南方湿热的夏天,朝云染瘟疫不治而亡,年仅三十四岁。苏东坡也为她写下过许多凄恻悲恸的文字: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西江月》


清丽绝尘的梅花,是朝云高洁脱俗格调的象征,梅花和词人依恋的女人已融为一体。《西江月》写于朝云去世后不久,东坡将他对朝云的思念、赞叹和痛惜,都寄寓于梅花。明代学者杨升庵曾盛赞此词,认为“古今梅词,以坡仙绿毛幺凤为第一”。


《悼朝云》等诗词同样沉郁悲伤,虽然不及悼王弗的《江城子》那样流传广泛,但不难看出,侍奉东坡二十三年的朝云去世,对“心如已灰之木,身似不系之舟”的诗人,是怎样致命的一击。


他在《惠州荐朝云疏》中沉痛地说:


轼以罪责,迁于炎荒。有侍妾王朝云,一生辛勤,万里随从。遭时之疫,遘病而亡。念其忍死之言,欲托栖禅之下,故营幽室,以掩微躯……


根据朝云遗嘱,东坡将她安葬在惠州丰湖(又名西湖)边的小山上栖禅寺的松林中。东坡给友人的信里说,朝云的墓地,可瞻大圣塔,有梵钟缭绕,跟她的天性正好吻合。附近寺院的僧人在墓上建了六如亭纪念朝云。苏东坡写下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此地距家乡钱塘何止千里,但朝云既少小离家,以她的身份和东坡罪臣的处境,也肯定难生叶落归根之念。何况,她其实是无根的,身后也无子女祭扫坟墓。何处青山不是归宿呢,就安心让惠州的水土收留自己吧。


几年前,东坡在为夫人王闰之写的祭文里已经很沉痛地表示,将来要和她葬于同一墓穴。数年后,东坡的弟弟和后人把他们夫妻合葬于河南汝州。


当苏东坡已不在惠州、不在人世时,他在惠州的住所“白鹤居”被后人称为“朝云堂”。当地人在朝云的墓周遍植松梅,至元明时,已有松梅千株。每年清明,惠州人络绎不绝到朝云墓前烧香祭拜、补种梅花,已成风俗。丰湖竹枝词云:“六如亭上草成茵,来拜朝云问夙因。不羡成仙共成佛,羡他生死托才人。”


除了个别例外,旧式妇女缺乏足够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倘若无法寄希望于丈夫的仁厚和儿子的出息,人生真是索然寡味。而大多数姬妾介于主仆之间的低微身份,使她们的一生更添无奈与凄惶。朝云或许稍稍幸运,不曾“遇人不淑”。而且,作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苏东坡的眷属,她生前曾赢得人们真心赞誉,虽然天不假以寿,身后却在文字里获得永生了。


当然,身前名、身后事,都早已随风而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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