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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高鹗续《红楼梦》的功过

 t铜豌豆A852 2016-11-29

 
 论高鹗续《红楼梦》的功过
童庆炳  


 

一七六四年旧历除夕,中国十八世纪最伟大的作家、《红楼梦》前八十回的作者曹雪芹,在贫寒潦倒的困境中与世长辞了。[1]在中国古典文学史上,再找不出一个作家之死比曹雪芹之死更令人惋惜的了,因为他是在没有全部完成《红楼梦》这本巨著的情况下,带着未竞之志离开人间的。

一切艺术作品都以质量取胜,尽管《红楼梦》在当时只有八十回,故事不完整,但由于它具有巨大的思想和艺术力量,仍然获得了众多的读者,手抄本八十回《红楼梦》不胫而走,广为传阅。一七九一年,即距曹雪芹去世约三十年,忽然出现了活字本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活字本的前八十回与手抄本的内容基本相同,只在文字上稍有修改,后四十回是新续的。这续作者就是高鹗。[2]

有趣的是高鹗恐一百二十回活字本不易流传,竟不说明后四十回系自己的续作,他在序中写道:“友人程子小泉过予,以其所购全书见示,且曰,‘此仆数年铢积寸累之苦心,将付剞劂,公同好。子闲且惫矣,盍分任之,……予以是书尚不背于名教,遂襄其役。”程伟元则推说后四十回得之于“故纸堆中”,和“鼓担上”。这样,就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读者以为一百二十回本都系曹雪芹的手笔。直到近代,人们才从多方面的考察,认为后四十回系高鹗的续作。

高鹗和程伟元所制造的这个“骗局”,与《红楼梦》后四十回的批评有着密切的联系。对《红楼梦》后四十回的批评,基本上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五四”新文学运动以前为第一阶段,此时由于程、高“骗局”尚未揭开,不明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非出—人之手,所以对续作的批评还处于盲目的状态,除个别批评家(如《枣窗闲笔》的作者裕瑞)觉察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的原作外,多数批评家都把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等量齐观、混为一谈,对于曹雪芹的原作和高鹗的续作均作极高的评价。一八三二年双清仙馆刊本中王雪香的批评,就是这类批评中最突出和最有影响的代表。王雪香对于后四十回如同对前八十回一样,几乎是逐回逐段加以赞扬,有时这些廉价的赞赏发展到非常可笑的地步。例如续作中安排宝玉第二次入家塾十学作八股文,参加乡试,正是高鹗往上爬的名利思想的突出反映,但王雪香也备加称道。其他一些批评家也都把后四十回当作曹雪芹的原作,而没有有意识地将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作一些比较,找出差异之点,给以不同的评价。在这种情况下,当然是不可能对续作的功过作出正确的结论的。“五四”新文学运动以后,确定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的原作,对续作的批评也就进入了第二阶段,即自觉的阶段。这时批评家对于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有意识地作了比较,找出了差异之点,这是一个很大的进展。但由于批评家所采用的观点和方法不同,得出的结论是不同的。如俞平伯在他的《红楼梦辨》一书中,从资产阶级的文艺现和批评标准出发,儿乎全盘否定了续作。关于这一点,在一九五四年批判俞平伯研究《红楼梦》的资产阶级唯心主义思想的运动中,许多同志已作了有力的批判。鲁迅则从比较正确的观点和方法出发,得出了比较实事求是的结论。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认为:高鹗“补《红楼梦》当在乾隆辛亥时,未成进士,‘闲且惫矣’,故于雪芹萧条之感,偶或相通。然心志未灰,则与所谓‘暮年之人,贫病交攻,渐渐的露出那下世光景来,(戚本第一回)者又绝异。是以续书虽亦悲凉,而贾氏终于‘兰桂齐芳’,家业复起,殊不类茫茫白地,真成干净者矣。”鲁迅批评续作的突出特点,就是他能够从高鹗当时的思想状况和所处的环境出发,并联系作品的实际,来考察续作的优缺点。我以为鲁迅的这种评价是公正的、实事求是的。可惜的是鲁迅未能把他的意见详细地写出来。解放以后,对《红楼梦》后四十回的批评,进入了第三阶段,许多作者都试图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观点来肯定续作的优点和缺点。例如何其芳的长篇论文《论红楼梦》[3]的最后一节,对高鹗续作的缺点有比较独到的分析;李希凡的《“红楼梦”的后四十回为什么能存在下来》[4]一文对高鹗续作的成就有比较公正的论述。但由于讨论还只是开始,许多问题还未能深入展开,所以对续作的评价,始终都存在着严重的分歧,有一些人热烈地赞赏它,有一些人猛烈地抨击它。总而言之,高鹗续后四十回《红楼梦》的功过问题没有解决,须要继续讨论下去。我的水平很低,我写这篇文章并没有什么奢望,不过想对已经发表的我认为正确的意见作一些整理和补充,同时也把我最近研究的几点新的所得写出来,供讨论的参考。

 


 

曹雪芹的《红楼梦》前八十回,是中国古典文学史上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它在揭露和批判封建社会的广度和深度方面,都大大超过了前代作家的创作。可以这样说,《红楼梦》前八十回是我国古典小说艺术的顶峰。但是对于高鹗所续的《红楼梦》后四十回,我们就不能将它和曹雪芹的原作相提并论了。高鹗的续作不仅在艺术上远远不如曹雪芹的原作,而且在关系到作品主题和倾向的根本方面,大大削弱了曹雪芹原作的思想性、战斗性。因此我认为高鹗续作虽有一定成绩,但缺点和错误是较为严重的。

现在,我们就先来看看高鹗续作的失败之处。为了便于说明问题,我把高鹗续作的错误与缺点概括为以下四个方面,并加以具体的分析。

第一,高鹗错误地安排了贾府“兰桂齐芳、家道复初”的结局。

《红楼梦》是一部以揭露和批判封建社会为主题的小说。它以动人的艺术力量摹描了以贾府为代表的贾、王、史、薛四大豪门贵族没落衰败的历史,广阔地描绘了封建社会的各个方面,从而全面地批判了封建礼教和封建道德,展示出封建社会行将崩溃的历史命运。作品虽然以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悲剧为中心线索,但它不是才子佳人式的恋爱故事。贾林爱情悲剧只是作品揭露和批判封建社会的一个方面。因此,续作的成败得失的关键不仅决定于续作者如何处理贾林的爱情悲剧,更重要的是决定于续作者如何处理贾府等豪门的兴衰。高鹗在处理贾林爱情悲剧上是基本成功的,但在处理贾府兴衰这个问题上,却违反了曹雪芹的本意,犯了严重的错误。

曹雪芹在前八十回中通过种种方法,暗示了贾府彻底破落的结局。例如第五回作家用一支曲子概括了贾府衰败的结尾:“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巳尽。寃寃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净。”再如第十三回,曹雪芹借秦氏之口,点明贾府可能不久即将败落,她说:“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生悲,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诗书旧族了。”更重要的是曹雪芹通过具体的艺术描绘,揭示出贾府政治、道德、经济等各方面的巨大裂痕,揭示出这个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已是后继无人了。贾府的末代子孙,几乎再没有一个能够继承祖宗的事业,他们或者是安富尊荣、奢华淫荡的花花公子,或者是蔑视封建礼教和封建道德的叛逆,只有—个贾兰还不忘“文章经济”,按封建正统的观点看来,似乎还可以造就,但这只是即将倾倒的大厦中的一根小支柱,是无法挽回倾复的趋势了。高鹗开始续书时似乎也还是看到这一点的,所以在续作的前二三十回中,描写了贾府等贵族家庭的败落和人事的衰颓。先是甄府被抄,继而薛家囊尽;再则贾元春、王子腾先后亡逝,这样,贾府就失去了两家关系最为密切的亲戚和两个最大的政治支柱;紧接着宁荣二府被抄,贾赦贾珍被捕充军,二府世职都被革去,最后贾府统治者中两个最活跃的人物贾母、王熙风先后郁郁而死,确实形成了衰败的趋势。鲁迅曾指出,后四十回开始时,描写贾府等贵族家庭“大故迭起,破败死亡相继,与所谓‘食尽鸟飞独存白地’者颇符”,[5]与曹雪芹前八十回的描写还是一脉相承的,因而是好的。但是高鹗由于受功名利禄思想的驱使,在续作快要结束的当儿,一反曹雪芹和自己前面的正确描写,错误地安排贾府等贵族家庭的复兴。先是圣上复还荣府世职,由贾政承袭,接着甄家蒙圣恩起复,贾宝玉、贾兰分别中第七名和二百三十名举人,贾赦贾珍也免罪遣返,而且贾珍仍袭宁府世职,所抄家产全部发还;薛蟠也死刑放出,并改邪归正,一家安居乐业,再接着贾宝玉被封为“文妙真人”,薛宝钗有孕,未来也有寄托了;最后高鹗借甄土隐之口预言:“现今荣宁两府,善者修缘,恶者悔祸,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这样一来,由曹雪芹和高鹗自己所作的有力揭露和批判所展开的封建社会的巨大的深刻的裂痕,就被人为地缝合了,由曹雪芹和高鹗自己所揭示的封建社会即将彻底崩溃的趋势,就几乎被一笔勾消了。因此,高鹗如此安排贾府的结局,不仅在艺术上又落入了曹雪芹所深恶痛绝的大团圆的旧套,而且更重要的是违反了历史和生活的真实,冲淡《红楼梦》的悲剧气氛,减却了悲剧色彩,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整个作品的反封建的思想力量。

绝大多数人对于高鹦的“兰桂齐芳”的大团圆描写都是否定的,但批评的观点却不一样。例如俞平伯在《红楼梦研究》一书中也曾提出这种写法欠妥,但他是立足于因果报应和宿命论的观点上来批评高鹗的,他说:“贾赦、贾珍无恶不作岂能仍旧安富尊荣?贾氏自盛而衰,何得家产无恙?”又说:“风月宝监宜看反面,应当曲终奏雅,使人猛作回头想,怎能写富贵荣华绵绵不绝?”这种看法显然是十分错误的,我们认为贾府等豪门的没落颓败,是封建社会现实生活发展的必然逻辑,并不是因为贾府的主人“无恶不作”,因而必得恶报?也不是因为贾府曾经繁荣兴盛,因而必得按着天命“自盛而衰”,高鹗的这种描写的错误在于违反了历史和生活的真实,而不在于不符合因果报应和宿命论,其实高鹗这种描写倒恰恰是因果报应思想的表现,因为按高鹗的看法,贾府将来能够“兰桂齐芳、家道复初”,乃是“现今荣宁两府善者修缘、恶者悔祸”的结果。

第二,高鹦在某些方面歪曲了、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形象。

贾宝玉和林黛玉是《红楼梦》中两个举足轻重的人物,续作者对这两个人物刻划的成功与否,对于整个续作的成败起着重大的影响。遗憾得很,高颚在这两个人物身上涂抹了一些与他们原来的性格特征完全相反的东西,从而歪曲了这两个人物形象。

贾宝玉是封建统治阶级的叛道者,蔑视封建礼教和功名利禄,是他反抗精神最重要的表现。但在后四十回的一些章节中,续作者把他写成为一个拥护封建礼教和追求封建功利主义的“禄蠢”了。例如:

第八十五回,宝玉闻贾政升郎中“心中自己甚喜”,以至于“喜得无话可说,忙给贾母道了喜,又给邢王二夫人道喜。”

第八十五回,宝玉会见北静王,北静王问宝玉的那块玉好。宝玉躬着身打着一半千       儿回道:“都好”。后来北静王留他说话,赏了坐,宝玉又磕头谢了恩。最后北静王谈起巡抚吴大人保举贾政等话,宝玉又忙说:“此是王爷的恩典,吴大人的盛情。”

第八十九回,宝玉见黛玉弹琴了,说:“不弹也罢了。我想琴虽是清高之品,都不是好东西,从没有弹琴里弹出富贵寿考来的,只有弹出忧恩怨乱来的。”

第一百二回,探春远嫁,临行来辞别宝玉,她“将纲常大体的活,说的宝玉始而低头不语,后转悲作喜;似有醒悟之意。”

第一百十九回,宝玉参加乡试,考中第七名举人。临进考场前,宝玉“走过来给王夫人跪下,满眼流泪,叩了三个头,说道:母亲生我一世,我也无可报答,只有这一入场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个举人出来,那时太太喜欢喜欢,便是儿子一辈子的事也完了,一辈子的不好也都遮过去了。”

这就是说,在后四十回的一些章节中,宝玉竟是这样一个人物:他对升官发财不但不抱反感,反而觉得是一种“荣耀”,贾政升郎中这点小事,就把他“喜得无话可说”了;他追求“富贵寿考”,以至于认为黛玉弹不弹琴,也应以此为转移;他愿意接受封建的“纲常大体”的教训,并且经人稍一指点,就有“醒悟之意”;他能尽封建的孝道,为了报答父母养育之恩;宁愿违背自己的生活意志和牺牲自己的生活理想而去参加乡试;他拜倒在封建礼节的脚下,在大官僚的面前竟然低三下四、磕头跪拜。这样,在后四十回的一些地方,贾宝玉就以一个封建统治阶级的孝子贤孙的面目出现了,封建叛逆者的性格几乎被一笔抹掉。难道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是这样的吗了还是让曹雪芹自己来回答吧:我们还记得,前八十回中的贾宝玉是多么鄙视升官发财这类事情呀!如第十六回贾元春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对于贾府来说,这是何等“荣耀”的事情,“宁荣两处上下内外人等,莫不欣喜”,独有宝玉“置若网闻”,“对于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友如何来庆贺,宁荣两府近日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独他一人;皆视有如无。”至于贾宝玉反对“纲常大体”、“为忠为孝’’等描写,在前八十回中更俯拾即是,无需赘述。这就说明高鹗关于贾宝玉的一些描写,是直接和曹雪芹思想相反对的。

但是,令人遗憾的还不止于此。高鹗在后四十回中还极力描写宝玉和宝钗成婚后的恩爱繮绵,从而使贾宝玉实际上背叛了对林黛玉的纯洁的爱情,从另一方面削弱贾宝玉这一封建叛逆形象的反抗精神。这类错误描写很多,以下五处最为突出:

第九十八回,宝玉“见宝钗举动温柔,也就渐渐的将爱慕黛玉的心肠略移在宝钗身上”,并且认为黛玉已死,宝钗又是第一等人物,相信“金玉姻缘”有定。

第一百一回,宝玉、宝钗准备去给舅舅做生日,宝玉“两个眼睛呆呆地看着宝钗梳头”,后来宝玉先走,半路上特地叫焙茗回来传话:“二奶奶若去呢,快些来吧;若不去呢,快别在风地里站着”。凤姐见他们俩口儿这般恩爱,十分羡慕。

第一百九回,宝玉从外间睡过几夜之后,搬进来与宝钗同住,高鹗竟写宝玉“赧颜抱惭”、“有意负荆”,写宝钗“无心拒客”,还写什么“从此二五之精妙合而凝”。

第一百十回,李纨的丫头们议论宝玉与宝钗的亲密关系,在守丧期间,宝玉一有空,“就跑过采找二奶奶,不知唧唧咕咕的说什么,甚至弄得二奶奶都不理他了。

第一百十回,宝玉认为宝钗是知己。鸳鸯自杀,宝玉忽悲忽喜,袭人等以为宝玉又疯了。“宝钗道:不妨事,他有他的意思,宝玉听了更喜欢宝钗的话,‘到底他还知道我的心,别人那里知道。”

当然,宝钗想方设法要征服宝玉,力图使宝玉拜倒在她的脚下,所以总想与宝玉亲近,这是符合宝钗性格发展逻辑的,因而是无可非议的。但是,续作者描写贾宝玉巳被薛宝钗的“移花接木”计谋所俘虏,描写宝玉对宝钗感情的热烈深沉,把对黛玉的爱情置之脑后,这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因为宝玉对黛玉的爱情,是建立在共同的生活理想和思想基础上的,这就决定了宝玉对黛玉的感情必然是持久的、坚固的、深沉的,并不是封建统治者所能制止的;而宝钗则是黛玉的思想和爱情的死敌,她的封建正统思想和卑微的生活理想是和宝玉、黛玉格格不入的,这就决定了宝玉对于宝钗无论如何不可能有深厚的感情。因此,高鹗关于宝玉与宝钗恩爱缠绵的描写,是不合情理的。这种描写意味着宝玉对黛玉爱情的背叛,意味着宝玉放弃了对婚姻自由理想的追求,意味着宝玉对封建正统思想的投降。

上述高鹗对贾宝玉性格的两个方面的错误描写,使读者产生了这样一种想法:后四十回中的贾宝玉巳经找到了精神寄托,从思想上看,他已经可以和功名利禄的封建思想相妥协,从爱情上看,他已经和宝钗结成了美满的夫妻,感情也很融恰,一切都有了着落。在这种情况下,宝玉最后出家也就失去思想基础,也就不是宝玉性格的必然发展,那么宝玉出家是否真实也就值得怀疑了。

林黛玉只在后四十回的前儿回出现,高鹗对这个人物的描绘基本上是成功的,但也有缺点。例如厌恶功名八股是黛玉性格中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她正是在这一点上与宝玉志同道合。我们还记得宝玉第一次进家塾时,黛玉讽刺道:“这一去可要蟾宫折桂了。”然而在高鹗的笔下,当宝玉第二次进家学时,黛玉竟说八股文“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也清贵些。”接着高鹗写宝玉听了这些话觉得不堪入耳,心想黛玉不知什么时候这样利欲熏心起来了。其实,读者看了这段描写,也同样要提出疑问:黛玉怎么会这样劝宝玉去追求功名利禄呢?在这个问题面前,高鹗除了承认犯了歪曲黛玉性格的错误外,是不能有其他解释的。又如,林黛玉是《红楼梦》里许多少女中第一个孤傲自许的人,平时最讨厌别人逢迎拍马,然而后四十回中的黛玉不知从那里学会了阿谀奉承这套本领,如第九十回,贾母等人在怡红院里赏死海棠开的花,探春等人都以为死树开花“必非好兆”,独有黛玉揣度着贾母的心理,讲了一个荆树枯荣、草木随人的故事,把贾母、王,夫人也说得高兴起来了,说:“林姑娘比方得有理,很有意思。”此外像第八十六回黛玉论琴一席话,不但语言陈旧不堪,而且开口圣人、闭口神道,把黛玉描绘成一个封建道德的说教者。这一些地方不能不说是高鹗对黛玉的侮蔑了。

由于高鹗有时正确地描绘了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性格,有时又严重地歪曲了他们某些重要的性格特征,这就使后四十回中的贾宝玉和林黛玉以双重性格的人物出现。读者时时觉得这两个人物的性格是矛盾的不统一的。譬如贾宝玉,在这里他是反对“文章经济”的,但在那里又追求“功名利禄”了,此处他对黛玉念念不忘,但彼处他又对宝钗情感绵绵;实际上这一些根本对立的思想和感情是不可能同在宝玉身上出现的。高鹗这种描写,使读者很自然地将一个贾宝玉分为两个贾宝玉,并且感到两个宝玉意见常常分歧。破坏了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性格统一,割裂了他们的思想感情,这是高鹗描绘人物形象的最大败笔。

第三,《红楼梦》后四十回充满了对鬼怪神灵的迷信描写。

何其芳同志在《论红楼梦》一文中曾指出:“至于求签占卦,闹鬼见怪,这类关于迷信的描写层出不穷,也是高鹗续书的败笔”,这个看法是很对的,但文章中没有具体的论述。我以为这个问题很重要,关系到续作的根本思想方面,所以有必要分析一下。

高鹗因为自己相信神仙鬼怪,所以在后四十回中,不惜用大量的篇幅描写鬼怪神灵,宣扬了宿命论和因果报应。在续作中较为明显和集中描写鬼神和迷信的地方,达二十余处之多。例如秦可卿、尤二姐等人的鬼魂一再出现;妙玉等人得病,赵姨娘、凤姐等人之死都用遇鬼遇神来解释,至于算命、占卦、测字、扶乩等迷信活动的描写更比比皆是。看来,高鹗是十分醉心于这类鬼怪神灵的迷信描写的。

对于高鹗的这些描写我们应怎样分析呢?

我们并不是一概排斥古典作品中描神写鬼,而是要看为什么目的而写和怎样写。在文学历史上,积极浪漫主义的作家往往借助于描写神魔来达到深入解剖现实的目的。例如意大利伟大诗人但丁的《神曲》,描写了一个充满神鬼的幻想世界,它的整个艺术构思都是宗教箴言式的,但它决不是“中世纪的教规”(恩格斯),而是曲折地反映了当时意大利社会的各个方面,是“中世纪生活的完整的表现”(别林斯基),又如《西游记》也是以神魔为主要描写对象的,它为读者创造了一个充满神灵妖怪的幻想世界,但这个幻想世界是作者根据现实生活所创造的,神魔的性格也都是现实生活中活生生的人的性格的升华,通过这个幻想故事,反映中国封建社会人民的反抗精神。再拿曹雪芹的前八十—回《红楼梦》来说吧,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神鬼的描写,例如第十六回,作家写到许多鬼判持牌提锁来提秦钟,秦钟哀求释放,鬼判都不肯徇私,并说:“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鉄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有许多关碍处,”宝玉进来以后,把鬼判都吓跑了,其中一个鬼判说:“‘天下官管天下民’,自古人鬼之道都是一般,阴阳并无二理。”脂砚斋在这段文字中批道:“看到此一句令人失望,再看到后面数语,方知作者故意借世俗愚谈愚论设譬,喝醒天下迷人,翻成千古未见之奇文奇笔。”,“非如别书认真说鬼话也。”[6]这个批语是很有见地的。的确,曹雪芹要在此描写鬼判,无非要借此讽喻当时社会官僚们徇私枉法的丑恶面目。因此,象《神曲》《西游记》和《红楼梦》前八十回这样的种怪描写,是属于积极浪漫主义范畴的,不仅不会使人“粉饰现实,想使人和现实相妥协,或者就使人逃避现实,堕入到自己内心世界的无益的深渊中去,堕入到;‘人生的命运之谜,爱与死等思想中去,”而且能够“加强人的生活意志,唤起他心中对于现实、对于现实的一切压迫的反抗心。”[7]

但是,高鹗在《红楼梦》后四十回中的鬼神描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除一百二回大观园闹鬼这一段描写,客观上起到衬托大观园凄凉荒芜景象的作用,还有一定的意义外,其它地方神出鬼没、求神拜佛、占卦扶乩,就不但没有丝毫的意义,而且还宣扬了迷信和宿命论的思想,把读者引导到“人生命运之谜”中去,引导到封建的因果报应的思想深渊中去。因为高鹗的这些鬼神迷信描写,无非要告诉读者这样一些东西:第一,鬼神是有的,迷信是可以相信的。如秦可卿、尤二姐死后就真的变成了幽灵,甄宝玉就是见鬼后才变“好”的,水月庵师付就几乎被鬼弄死,妙玉扶乩、刘铁嘴测字真是灵验。第二,好人得好报,恶人得恶报。如赵姨娘心术不正,想用魔法害人,结果就被阎王拷打死了,凤姐害死尤二姐,结果尤二姐鬼魂来索凤姐之命。第三,人的命运是上天注定的,.如宝玉出家是因为“尘缘已满”“夙缘一了、形质归一”,黛玉之死则是由于“贵族之女,俱属从情天孽海而来,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莺苏小,无非仙子尘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凡是情思缠绵的,那结果就不可问了。”总之,高鹗通过这些鬼神迷信描写,宣传了听天由命的哲学:人之一切都是上天安排的,一切人都不要轻举妄动,等待天命吧!高鹦从鬼神迷信描写中所透露出来的这些思想,与《红楼梦》的揭露和批判封建社会的主题是格格不入的,它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红楼梦》的批判旧世界的思想力量。

《红楼梦》前八十回在创作方法上的突出特点,就是对于现实生活“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的严格的现实主义精神,而后四十回中所充塞的离奇的神怪迷信描写,是一股消极浪漫主义浊流。如果说积极浪漫主义能够同现实主义结合的话,那么消极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就只能互相抵制了。后四十回中通过鬼神迷信描写所表现出来的消极浪漫主义,是对于《红楼梦》原作的现实主义真实性的一种削弱。

第四,《红楼梦》后四十回在艺术上比前八十回逊色。

《红楼梦》后四十回的艺术性比前八十回逊色,清代的裕瑞就觉察出来了,他在《枣窗闲笔》中写道:“此四十回同以前八十回人名事物,苟且敷衍。若草草看去,颇似一色笔墨,细考其用意不佳,多杀风景之处。”又说:“且其中又无若前八十回中佳趣,令人爱不释手处。”用这些话来批评高鹗的续作虽然未免过分了一些,但我以为裕瑞的艺术感觉还是大致不差的。何其芳同志在《论红楼梦》一文中也对高鹗续作在艺术上的失败提出批评,他说:“八十回以后进入贾府的大衰败、宝黛悲剧的高潮以及贾府大衰败以后众多人物的遭遇和结局这样一些情节的描写,应该有多少新的生活内容,多少动人的事件和场面呵!如果在天才的曹雪芹的手中,那将描写得多么丰富多采,多么紧紧地吸引住读者的全部心灵!然而高鹗的续书,除了很少一些片段较有生活的味道以外,绝大部分都是写得那样贫乏,那样枯燥无味,那样永不厌倦地而且常常是拙劣地去模仿和重复前八十回的情节”。接着何其芳同志列举了许多细节说明这种“模仿和重复”。我认为何其芳同志的这些意见是中肯的,我都是同意的,但也有一点意见不同,即何其芳同志列举的那些“拙劣地”“模仿和重复’’的细节中,我认为有一部分细节是不应看作对前八十回情节简单的“模仿和重复”的,这部分细节描写是为艺术上的前后呼应和对照所必需的。至于高鹗续作在艺术上的缺陷,我这里想再补充一些意见。由于高鹗在生活积累上没有曹雪芹丰富,艺术天才也比曹雪芹差一等,所以虽然有不少章节和不少情节比较紧凑生动,但是却不能像曹雪芹那样处处文采四溢。即使是后四十回中最精采的几回,(即黛玉夭亡、贾薛成婚那儿回)虽然被高鹗描绘得有声有色,感人肺腑,却仍然露出艺术上的斧凿痕迹,而不能象曹雪芹笔下那般天然无饰、浑然一体;至于大的生活场景的摹描,也不能象前八十回那样波澜涌汹,气象万千;小的生活细节的描写,也不能象前八十回那样逼真、细腻、丝丝入扣。前八十回的艺术结构细密严谨,无隙可击,后四十回的艺术结构就较为粗疏松散、漏洞较多。有人不承认后四十回在艺术上比前八十—回逊色,这是不符合客观实际的。

综上所述,高鹗所续后四十回《红楼梦》不是无瑕可指,也不是白壁微瑕,它的错误和缺点是较为严重的。续作安排贾府“兰桂齐芳、家道复初”的结局,破坏了原作悲剧的主题;续作在某些方面歪曲了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性格特征,损伤了原作两个中心人物形象的完美;续作充满了鬼神迷信的描写,削弱了原作现实主义真实性的力量;续作在艺术上的严重缺点,减少了原作感染人的力量。高鹗续作中存在的这些严重的问题,进一步反衬出曹雪芹的伟大,说明了曹雪芹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所表现出来的思想和艺术水平,是当时一般作家所不能企及的。

 


 

话又说回来,续书是一件困难的工作,有时甚至比创作一部新的作品还要困难。不理解这种困难,就可能会把续作一笔抹倒,所以,在具体谈到高鹗续作的功绩以前,先简单说明一下这些困难是必要的。

如果说丰富的生活经验、进步的世界观和熟练的艺术技巧是一般优秀作家必备的修养的话,那么一个续书的作者,在这三个方面都有其特殊的要求。大家知道,生活经验在作家的创作中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它是作家塑造艺术形象所必需的生活材料的宝藏,是创作真实性的一个重要前提。续作者的困难就在于他所具有的丰富的生活经验,必须要与原作者所摹描的生活内容相同、相近或相似。这是因为续作不是和原作迥然不同的新的创作,而是原作所描绘的生活事件、人物形象的发展,它必须要与原作相衔接,必须处处追随原作人物的足迹,必须处处与原作所展示的生活场景相呼应。因此一个作家尽管他有各种丰富的生活经验,如果这种生活经验与原作所描写的生活内容并不相近的话,那么他可能具备了创作其他所熟悉的生活为内容的作品的条件,却没有具备续写别的作品的必要条件。

任何一个作家总是用一定的世界观去观察、分析、认识和评价生活,而进步的世界观,才能使作家正确观察、分析、认识和评价生活。但是,对一个续作者来说,其意义就不止于此了。续作者劈头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要正确而深入地剖析原作。他应该通过对原作的分析,了解原作的主题思想是什么?原作激动人心的思想力量是什么?原作中众多的人物形象沿着一个什么规律在变化和发展?只有在下过这个功夫之后,才能得到续写原作的坚固基础。要做到这一些,续作者的思想观点就必须比原作者的思想观点更高。否则要想正确而深入地剖析原作是不可能的,要想正确地描写和加工续作所要表现的生活场景也是不可能的。因此续作者是否具有比原作者更为进步的世界观,是续作成败的重要关键之一。

在艺术技巧方面,对一个续作者来说,其要求就更加苛刻了。一般说来,被人续写的作品(如《红楼梦》《水浒》等),都是艺术水平较高的,并且都有其独特的艺术风格、独特的艺术构思和独特的表现方法,从而构成了独特的艺术境界。要续写这样的好作品,困难确实是很多的,因为既然是续书,续作者就受原书艺术风格、艺术构思和艺术表现方法的约束,就不能够撇开原书不管,按着自己的一套技巧任意挥洒。续作者就要具有与原作家不差上下的一副笔墨和相近似的艺术风格、艺术构思以及艺术表现方法,使续作能够处处与原作艺术色调相一致,使续作与原作在艺术上达到浑然一体的极致。

我在这里谈论续书的种种困难,并不是要说明续书不可能,而是要使大家理解续书的难处,对高鹗的续作不要提出不切实际的过分苛刻的要求。不看到续书的困难,一味要求这要求那,就会把高鹗的续作一棍子打死;相反,如果大家都看到了续书的困难,就有可能比较客观地估定高鹗续书的功过。

现在我们就来看看高鹗续《红楼梦》后四十回的功绩。

正确地艺术地描写贾宝玉和林黛玉爱情悲剧的结局,是高鹗续作的第一个功劳。

大家知道,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悲剧,是《红楼梦》的中心情节和主要线索。曹雪芹在作品的前八十回中,以他精心巧妙的构思,非常出色地摹描了这个悲剧。一方面作家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礼教的天罗地网之中,为贾宝玉和林黛玉找到了大观园这样一个貌似“自由”的小天地,让他(她)们在这里悄悄地谈情说爱,让爱情的幼芽在两颗叛逆的心灵上滋长;另一方面作家又告诉人们,大观园是由封建礼教的维护者贾母、王夫人等主宰的,这里只能是贵族家庭的少爷、小姐嬉戏游玩的地方,却不是青年男女栽培爱情花朵的场所。从而暗示了贾林爱情的悲惨结局。

但是,到第八十回止,曹雪芹只是把贾林爱情发展到自觉的阶段,贾林爱情的幼苗是开花结果呢,还是枯萎凋谢了这个问题,就只好由续作者高鹗来回答了。这里,我们应该看到,《红楼梦》重要内容之一是通过贾林爱情的悲剧来揭露和批判封建制度,特别是封建礼教和封建婚姻制度,因此贾林爱情的结尾与整个作品的主题思想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高鹗如何续写贾林爱情的最后阶段,就成为续作成败得失的根本关键之一。正是在这个关键性的问题上高鹗获得了很大的成功。他令人信服地描写了在封建礼教和封建道德控制下,在贾母、王夫人、凤姐等封建代表人物的精心策划下,贾林爱情被扼杀了,林黛玉终于在贾宝玉和薛宝钗成婚的鼓乐声中死去,贾宝玉也终于在苦闷和痛苦中出走。一对封建叛逆者的爱情,终于以动人心弦的悲剧终结。贾林爱情的悲剧结局,蕴含着巨大的思想意义。它一方面有力地暴露和控诉封建礼教和封建婚姻制度,揭开封建代表人物贾母、王夫人等的凶残冷酷的面目;另一方面热烈地歌颂了贾宝玉和林黛玉坚贞不渝的反抗精神。由此可见,贾林爱情悲剧结局的描写,是《红楼梦》艺术链条中十分重要的一环,对于完成《红楼梦》的反封建主题起着重大的影响。

有人对高鹗关于贾宝玉和林黛玉爱情悲剧结局描写的成就估计不足,认为作者让林黛玉夭逝和贾宝玉出家,不值得大讲特讲,只不过是保持了“一些悲剧气氛”而已,这种看法我以为是不正确的。应该看到,在高鹗所处的那个时代,作者能够窥察到生活矛盾发展的必然逻辑,安排贾林爱情的悲剧结局,不落入一般言情小说的团圆旧套,也并不是容易做到的。大家知道,《红楼梦》的续作多到令人吃惊的地步,如《后红楼梦》、《续红楼梦》、《补红楼梦》、《绮红楼梦》、《红楼梦补》、《红楼幻梦》、《红楼复梦》、《红楼梦影》、《红楼真梦》、《红楼再梦》、《红楼翻梦》等等,曾充塞旧时代的文坛,这些续作几乎都是庸俗不堪入目之物,它们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把曹雪芹和高鹗在作品中所展开的生活矛盾,偷偷地或公开地加以缝合,它们全都把林黛玉从棺材里拖出来,把贾宝玉从古寺里拉回来,并按着这些低能作家的愿望,使贾宝玉和林黛玉完满结合,用大团圆的结束来投合旧世界读者的口味,例如海圃的《续红楼梦》,写的是“贾政期颐上寿,、贾茂状元宰相,文武全才”。并认为“如斯奢遮,始不忝通灵人世一场。”归锄子的《红楼梦补》,则写“颦卿掘数千万藏金”;“宝钗临死毁弃金锁,遂为石呆子所得,终归诸颦卿,以之与怡红联姻。”花月痴人的《红楼幻梦》,写的是“宝玉贵,黛玉华,晴雯生,妙玉存,湘莲回,三姐复,鸳鸯尚在,袭人未去,诸般乐事,畅快人心。”[8]总之,这些续作把原作反封建精神抛弃乾净,把《红楼梦》歪曲成供少爷小姐们消闲释闷的庸俗读物,因此人们常用“狗尾续貂”来评价这些作品,我以为是很恰当的。与这些续作相比,高鹗的续作中关于贾林爱情悲剧结局的描写就更加难能可贵了。

高鹗关于贾林爱情悲剧结局的描写,不仅含蕴着巨大的思想意义,而且在艺术表现上也几乎可以与曹雪芹的前八十回相比美。从贾宝玉失玉到黛玉死亡、宝玉哭灵,共五回文字,情节曲折多变,异常紧凑。虽然篇幅不长,但容量很大,其间就写了宝玉赏花失通灵,家人四处找“宝玉”;宝玉疯儍惊贾府,贾母诸人议娶薛宝钗;袭人吐露宝黛心事,凤姐暗设“掉包”奇媒,葬花处儍姐儿泄机密,得消息黛玉迷本性;黛玉焚稿断痴情,宝钗出闺成大礼;黛玉魂归太虚境,宝玉泪洒相思地……等。作家把这十多件事情安排得非常巧妙,一浪推一浪,一环扣一环,层层相因,节节贯注,云谲波诡,文气跌宕。在读者心目中,打下了一个又一个问号,使他们牵肠挂肚,十分关切宝玉和黛玉的命运。通灵宝玉能否找到;凤姐“掉包”计能不能实现?黛玉能否知道“冲喜”之事?知道了又将会怎样?宝玉能不能识辨“掉包”计?宝玉与宝钗成婚后又将会怎样?……这许多悬念紧紧地扣着读者的心弦,令人不忍释卷,非看个水落石出不可。就这几回人物形象的描绘来看,贾母王夫人的冷酷凶残,王熙凤的狠毒阴险,贾宝玉的痴迷,林黛玉的愤恨,儍大姐的呆儍等等,似乎作家都是摇笔即来,不加镂饰,却都绘声绘色、逼真鲜活。此外,作者写黛玉正好在贾薛成亲的若有若无的音乐声中死去,也获得了很好的艺术效果,历来被传为运用艺术对衬手法成功的典范。

高鹗续作的第二个功劳,是他基本上完成了宝玉黛玉宝钗等主要人物的性格描绘。在曹雪芹的笔下,贾宝玉是一个封建统治阶级叛逆者的典型,他的叛逆性表现在如下三个方面:第一,他蔑视八股文,鄙弃做官,对封建统治阶级所提倡的仕途经济抱有反感。第二,反对封建礼教和封建社会的男尊女卑的观念,对于受封建绳索所绞绊的少女十分爱悦、同情和尊重。第三,以他和黛玉的真挚爱情;反抗封建婚姻制度,向往和追求自由恋爱的理想。这三方面的叛逆性,错综复杂地交融在一起,构成了买宝玉的性格特征。高鹗对贾宝玉这个典型的性格,是作过精细研究的,他在后四十回中,虽然在有的地方严重地歪曲了宝玉的性格特征,但在许多地方还是基本上保持和发展了这些性格特点。例如,后四十回中贾宝玉在多数的场合照样厌弃科举、八股和功名利禄,贾政逼他二番人家学,他十分不愿意去。有人说八股文中也有近情近理清微淡远的,他认为这是“势利熏心”。相貌与他相象的同年甄宝玉登门来访,他见甄宝玉开口文章经济,闭口为忠为孝,他气极了,骂甄宝玉是“禄蠹”,说“有了他,我竟要连我这个相貌都不要了。”又例如后四十回中的贾宝玉照旧反对男尊女卑的观念,他对封建统治者随意摆布无权无地位的妇女十分不满,对于命运不幸的少女表现了热烈的同情。贾宝玉见迎春在孙家受人虐待和折磨,心里很难过,并想出了主意,要接迎春来家,王夫人不准,说他呆性发作了,他竟失声痛哭起来。对于死去的晴雯,他时时怀念在心,每逢晴雯忌日,他总是焚香填词纪念。鸳鸯上吊自尽,他心都要碎了,竟不顾人们的议论,在鸳鸯灵前恭恭敬敬地叩了几个响头。尤其值得提出的,是高鹗对于贾宝玉为追求自由婚姻的理想而反抗封建统治者的精神,有了很好的发展。贾母等人决定娶宝钗“冲喜”,凤姐暗设“掉包”计,当凤姐去试探宝玉的时候,宝玉在疯儍的掩饰下,在封建统治者面前,公开表示了他对黛玉的真挚爱情,他说:“我有一个心藏儿巳交给林妹妹了,他要过来横竖给我带来……。”在洞房花烛夜,当他发现自己是受骗之后,发誓要与黛玉同生共死。黛玉死后,宝玉思念之情久久不断,先是哀哀哭灵,继而向探春、紫娟追问黛玉死时情景,再而探访潇湘馆,后又独寝,祈求黛玉入梦,甚至不顾紫娟不答理,低声下气地向一个丫头吐露自己忠于黛玉的隐情。最后他终于出家,以表示对封建婚姻制度和封建社会的反抗。由此可见,高鹗续作还是基本上完成了对贾宝玉这个典型性格的刻划。有些人不顾上述这些事实,笼统地认为高鹗把贾宝玉这个人物糟踏得一场糊涂,这是不公允的。

林黛玉是曹雪芹笔下另一个成功的典型。林黛玉的叛逆性和反抗性主要是通过多愁善感、悲哀愁苦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她的性格极为复杂,她聪明过人、幽默诙谐、口直心决。她不同流俗、孤高自许、傲然不驯,但她性格的核心却是多愁善感。作家曾这样说明她的性情:“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好端端的,不知为什么常常的便自泪道不干的。”她愁什么、叹什么呢?这就不能不看到她的身世和所处的环境。她父母早丧、寄人篱下,同时又身染疾病,更重要的是又碰上了一个与她一样蔑视功名利禄的志同道合的表兄贾宝玉,并相互产生了执着的爱情。这样,她就不能不悲叹父母早逝,无人为她做主,不能不担心心爱的人儿会不会被人夺去,不能不考虑自己的不屈斗争,能否摆脱封建礼教的桎梏。这一些内心矛盾就使她的性格蒙上了一层悲愁的色彩。高鹗在后四十回中,基本上是抓住了林黛玉这个形象的特点的。并且续作者还考虑到了,当她和宝玉各自的婚姻问题都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以后,她内心的这些矛盾就必然加剧。所以高鹗在续作中描写黛玉的情更切了,疑更多了,愁更重了,这是符合黛玉的性格发展的必然逻辑的。高鹗是这样来写黛玉的内心活动的:“当此黄昏人静,千愁万绪堆上心来,想起:‘自己身子不牢,年纪又大了,看宝玉的光景,心里虽没别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见有半点意思,深恨父母在时,何不早定了这头婚姻。又转念想道:‘倘若父母在时,别处定了婚姻,怎能够似宝玉这般人材心地?不如此时尚有可图。’心内一上一下,辗转缠绵,竟象辘轳一般。”这段心理描写符合黛玉此时此境的内心矛盾,是很深刻的,可以说是鞭辟入里之笔。续作者还写到黛玉因偷听讹言,疑心宝玉已经定亲,蛇影杯弓,竟至“绝粒”。后又因偷听密语,解除怀疑,并误以为宝玉娶自己无疑,竟又“复生”。这一情节的安排,同样十分符合黛玉性格的发展逻辑,也是入木三分的描写。黛玉临死前焚稿断痴情一场,高鹗只写黛玉责怪宝玉负心,而不写黛玉对恋爱的后悔,说明黛玉对自己所追求的生活理想至死不变,对自己所选择的生活道路没有丝毫的动摇,这就为黛玉的叛逆性加上了浓浓的一笔,这也是值得肯定的。

在《红楼梦》中,除贾宝玉和林黛玉之外最重要的人物就是薛宝钗了。高鹗对薛宝钗这个人物的刻划也是成功的。薛宝钗在前八十回是这样一个典型:她是一个封建正统思想妇女的模楷,她所追求的生活理想是要挣得—个封建贵族家庭正统夫人的地位,享受荣华富贵。她深深知道,在这个赫赫扬扬的荣国府里,要想爬上宝二奶奶的地位,走林黛玉那样一条恋爱的道路,是为封建礼法所不容的,只有按着封建道德的标准生活,才可能博得封建贵族家庭主宰者们的欢心,自己的理想才能够实现。所以她的生活原则是:巴结尊上,和叶同辈,拊循下人。凡事大度优容,谨慎小心,做到没有“纤芥之失”。使上下诸人都受她的笼络。这样,她的脚跟就在荣国府是站稳了。在后四十回中,高鹗一方面继续表现薛宝钗的“持重厚道”,如写金桂撒泼,宝钗百般容忍不与计较,极力表现她有“涵养,”;另一方面则用更多的笔墨描写她的“端凝”的虚伪性。她与宝玉成婚后,已经稳坐了宝二奶奶的交椅,已经不必为笼络贾府的主宰者操心,生活为她提出的新的任务,这就是要想方设法地征服贾宝王的心。她既要使贾宝玉逐渐忘记情侣林黛玉,又要使贾宝玉把爱情移到她的身上。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也就一反过去的“持重和厚”,做了—些被人认为是“性急”、“越礼”的事情,而她“任人诽谤,并不介意,只窥察宝玉心病暗下缄砭”。薛宝钗征服贾宝玉的第一个步骤,就是在他们成亲后不久,她不同任何人商量,把林黛玉之死告诉了宝玉,她“深知宝玉之病实因黛玉而起,失玉次之,故趁势说明,使其一痛决绝,神魂一归,庶可疗治。”贾母等人不知她的用意,而深怪她造次。但是她却胸有成竹,相信自己的这一行动能够出奇制胜。薛宝钗征服贾宝玉的第二个步骤就是软硬兼施,柔情和劝说相交替,她一方面反复以封建的忠孝礼义正言劝导,使宝玉对自己已往的“浪荡”行为有所醒悟;另一方面又以柔情蜜意笼络宝玉,以为“移花接木”之计。我以为高鹗的这些描写,不仅是符合薛宝钗性格发展规律的,而且深刻地揭露了薛宝钗身上所体现的封建正统风范的虚伪性。

高鹗续作的第三个功劳,就是为《红楼梦》补充和丰富了一些批判封建社会的内容。

这里值得提出的是高鹗对于封建官僚制度的揭露和批判。第八十六回“受私贿老官翻案牍”,正面描写了封建社会中的官场生活。豪门望族的花花公子薛蟠杀死酒店当槽儿张三,理当偿命,但知县受薛家的贿赂之后,徇情枉法,减免了薛蟠的罪行。复审翻案一场,知县假作声势,要打要夹,对于贪官情状,写得维妙维肖,呼之欲出。高鹗的这回文字,既揭露了封建官僚机构的腐化,又揭露了封建社会中财可通神的丑恶现实。但是,官场生活写得最出色的还要算“守官箴恶奴同破例”一回,贾政调任江西粮道,原想“做好官”,所以到任之日,就出示严禁,不许州县折收粮米、勒索乡民。谁知他的长随和家人原是为了发财才跟了他来的,如今见弄不着钱,都怨声载道,十分不满,认为贾政“呆性发作”了,于是合伙磨洋工。贾政因此威到“样样不如意”;后来家人李十儿钩连内外官吏,作威作福,贪污勒索,无所不为,哄着贾政办事,反觉得“事事周到,件件随心”。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李十儿一席话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那些书吏衙役,都是花了钱买着粮道的衙门,那个不想发横财?俱要养家活口。自从老爷到任,并没见为国家出力,倒先有了口碑载道。……百姓说:‘凡有新到任的老爷,告示出的越利害,越是想钱的法儿。州县害怕了,好多多送银子。’……老爷极圣明的人,没看见旧年犯事的几位老爷吗?这几位都与老爷相好,老爷常说是个做清官的,如今名在那里?现有几位亲戚,老爷向来说他们不好的,如今升的升,迁的迁。只在要做得好就是了。老爷要知道:民也要顾,官也要顾。若是依着老爷,不准州县得一个大钱,外头这些差使谁办?”这些话一针见血地道破了这样一个事实:十八世纪中国的封建官僚制度已经完全腐朽,在这个制度下生活着的官吏们,做清官的名利俱失,做贪官的反而名利兼收,说明了封建官僚机构本身就是官吏们发财的工具,也就是敲诈勒索人民的工具,个别的清官是不能够改变这个官僚机构的反动性质的。实际上在这种腐朽的官僚机构内,真正的清官也不会有的,因为就是你自己想做清官,你周围的书办衙役也不允许你做清官。这真是一个“做清官而不可得”的空前黑暗的时代。

当然,曹雪芹在前八十回中对于贪官污吏的揭露也是异常深刻的生动的。如写贪酷的官僚贾雨村为了结交豪门,解脱了薛蟠打死公子冯渊的罪行,后又为讨好贾赦,夺取了石呆子手中十二把扇子,把石呆子一家弄得家破人亡。这些都是《红楼梦》前八十回中最富思想性的描写。而高鹗在后四十回中关于官场生活的成功描绘,是对前八十回对封建社会批判的一个重要补充,增强了《红楼梦》的批判力量。但我们不得不遗憾地指出,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对于封建制度全面深刻的批判,在高鹗的续作中并没有能够得到多方面的发展。

此外,高鹗在后四十回中,对一些次要人物的艺术处理也是得宜的成功的。如鸳鸯司棋的刚烈结局,袭人的喜剧结尾,金桂的撒泼放刁,虽然都是数笔勾勒,却也逼真传神。

正确地艺术地处理了贾宝玉和林黛玉爱情悲剧的结局,基本上完成了贾宝玉、林黛玉和薛宝钗等主要人物的性格描写,补充和丰富了原作的一些批判封建社会的内容,这就是我对高鹗续后四十回《红楼梦》成绩的基本看法。

 

我们说高鹗所续作一方面有不可磨灭的功绩;另一方面叉有比较严重的错误和缺点,那么成绩和缺点相比,究竟那一方面是基本的呢?也就是说,是功大于过呢,还是过大于功。按我以上的分析,我觉得高鹗续作在总的倾向和根本的思想方面存在问题较多,特别是在揭露和批判封建制度和表现封建社会必然崩溃的趋势方面,与原作距离较大,因此不能认为高鹦续作是很成功的。但高鹗的续作能够保存流传下来,是不能用续作个别细节描写的生动来解释的,而是由于续作在一些重要方面——特别是在作品主要线索;贾林爱情悲剧——保持和发展了前八十回的悲剧性质,从而使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能够具有某些完整性和一致性的艺术效果。一百多年来,一百二十回本的《红楼梦》比八十回本的《红楼梦》能够得到更为广泛的流传,这与高鹗续作的成功是分不开的。因此,我们在正确估定曹雪芹在中国古典文学发展史上的地位的同时,也应该实事求是地估定高鹗续《红楼梦》的功绩。

 

(1963年)

 

 

注释

[1] 一说卒于1763年。

[2] 俞樾《小浮梅闲话》记载:“《船山诗草》有‘赠高兰墅同年’一首云:‘艳情人自说红楼’, 注云:‘傅奇《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然则此书非出一手。按:乡会试增‘五言八韵诗’,始乾隆朝,而书中叙科场事,已有诗,则其为高君所夺补可征矣。”从发现这条记载以后,《红楼梦》研究者一般都认为《红楼梦》后四十回系高鹗所续。最近范宁在为《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所写的“跋”中,根据这个新发现的《红楼梦》本子的一些材材,对高鹗续《红楼梦》后四十回提出怀疑,范宁认为“后四十回也和前八十回一样,原先就有个残稿,高鹗在这个底稿上做了一些文字加工。”后四十回《红搂梦》》是“远在程、高刻本以前一位不知姓名的人士所续。”“张问陶所说的补,只是修补而已”。

[3] 见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编《文学研究集刊》第五册。

[4] 见李希凡、蓝翎《红楼梦评论集》。

[5] 见鲁迅《中国小说史赂》,《鲁迅全集》第八卷,1959年,第195页。

[6] 见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第345页,墨笔夹批和朱笔眉批。

[7]见高尔基《我怎样学习写作》,第11页。

[8] 见花月痴入《红楼幻梦》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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