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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江山】素锦惜年/阿星

 昔之于我 2016-11-30

素锦惜年

文/阿星

楔子

  庆熹二十四年,我来到景明宫当值的第三个年头。

  这一年的春天,景明宫终于要迎来它的女主人,未来的皇长孙妃,贺相之女贺盈雪。

  其实说起来,她并非景明宫第一位女主人,因为皇长孙萧誉曾有一位结发妻子,只是在我入宫前一年,那位夫人就亡故了。

  是的,夫人。宗人府的名牒上,也仅是写着妾叶氏,除此再无只言片语,也就是说,日后的悠悠青史里,她算不得是他的妻。

  1

  我进到偏殿时,正是黄昏,萧誉正坐在木案之后。

  我匆匆一瞥后,低了头,向着他身旁不远的烛台走去。

  他看书时不喜人打扰,所以殿内的宫人都退了下去。

  殿内寂静,我将脚步放到了最轻,小心翼翼地点着那些灯烛。

  烛焰次第燃起,殿内亮了起来。我正走向另一边的烛台,萧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了起来。

  别点了,就这样吧。他淡淡道。

  我正欲告退,却听到他问:我怎么好像之前没见过你?

  奴婢之前一直在下面做杂役,不久前才入殿掌灯,因而殿下瞧奴婢不熟。

  他有一刻的沉默,我不敢抬头,过了一会儿,他才道:你来将这些书都收了,我不看了。

  我只得起身,抬眼,他的容貌便在灯烛的映照下变得无比清晰。

  我虽在景明宫当值,却很少能见到萧誉。

  因此前我只是最低等的杂役宫女,而萧誉总是忙于朝事,晨起暮归,匆匆来去。

  在我尚未被拨到景明宫时,就曾听闻,皇长孙殿下容貌清俊,性子宽仁。

  我几次远远瞧见他,样貌的确是皇子皇孙中最出挑的,身形颀然清举,萧萧朗朗,果然是好风姿。

  至于性子,这三年里,他从未责罚过任何宫人。

  私底下,大家都说这是因为皇长孙殿下长于民间,知疾苦,因此温和仁厚,但这也是他在朝上受一些大臣诟病的原因。

  一些世家大臣说他在民间长成,不明礼法,不知仪度。

  但这些都不能影响陛下对他的偏爱,其实也并非是偏爱,说起来,应是愧疚更准确。

  多年前,戾太子受奸宦勾害,而陛下一怒之下废了太子,并将其处死。是东宫宫人抱着当时襁褓中的萧誉逃了,才让他幸免于难。

  后来,戾太子之案沉冤昭雪,陛下这才知冤枉了戾太子,便满天下找那个流落到民间的孙子。

  于是萧誉在青州被寻到并召回宫后,陛下将所有愧意都倾注在了他身上。

  前段时日,陛下下了圣旨为萧誉与贺小姐赐婚,将于年末正式行礼成婚,届时贺盈雪便将入主景明宫。有贺氏的势力相助,便是萧誉那几位风头正劲的叔叔,也不能与之抗衡了。

  我上前去整理案上凌乱的书卷,萧誉起身走向了窗前,他瞧了一会儿窗外暗云低垂的景,转过头来突然对我道:我瞧着你手脚倒灵便,日后便来给我奉茶吧。

  萧誉随口的一句吩咐,便让我从掌灯的三等宫人升至奉茶的一等宫人。

  掌事公公重新给我安排了屋子,里头住了一位也是给萧誉奉茶的宫女,叫云珠。日后便由她带着我,学如何煮水、烹茶及在主子跟前伺候的规矩。

  再见萧誉,我已能娴熟地将茶泡好再递到他伸来的手边,他瞥见我时愣了一会儿,像是在回忆我是谁,似乎有了些印象后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阿玉。我恭敬答。

  阿玉他轻念这两字。

  我偷偷抬眼去看他,他的侧颜真是如凿就过的玉石一般。从窗棂透入的光在他身上渡了一层微光,这样的一个人,让你光看着他,就感觉自己卑微如尘,此刻他明明就坐在你的身前,却好似坐在云端。

  如此也难怪,难怪相府贺小姐心心念念要嫁给他。

  我忽然想起云珠先前同我说道这宫城里的事。

  其实贺盈雪和萧誉的婚事很坎坷,当初他回京后她便对他一见倾心,他虽是皇孙,可还有那么多叔叔,一个个都是势力强城府又深的,他却半点根基都没有。

  而贺家,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诸王都想拉拢,贺盈雪的下嫁,意味着将得到贺氏一族的支持。

  那么多皇子皇孙里,贺盈雪偏偏看上了他,可那时随他一起回京的,是他那个年少结缡的小妻子。

  他绝不肯休妻,不管京中世家如何看不起他那个贱民窟里出来的妻子,他还是一心一意在这景明宫里守着她过了三年,三年后,她离世。

  可又过了三年,他才相信他的妻子是真的回不来了,才愿娶贺盈雪。

  所以算起来,贺盈雪等了他整整六年,牺牲了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来他换回首一顾。

  如今我看着他坐在窗前,眉目那么平静,我不知道,如今在他心底的静水深流里,念着的到底是他逝去的妻子,还是那个将要取代她的新人,又或许,他已再不会为谁起波澜了。

  2

  阿玉,你是哪里人?萧誉看书看累了,便放了手里的书转头问我。

  不知为何,这段时日他待在景明宫的时间渐渐多了起来,他在殿内时,我在近前侍候,他也常这样与我闲聊几句。

  禀陛下,奴婢是云州人。

  你可去过青州?

  我瞧着他,摇了摇头。

  他神色有一丝难察觉的失落,嘴角却依旧浮着笑意:那你同我讲讲云州吧。

  许是萧誉对云州格外感兴趣,只要他留在景明宫,就会把我召去,而云珠她们当值的时间却是越来越少。

  慢慢的,云珠都有些疑惑地道:若说殿下对云州感兴趣,我也是云州人,却不曾见殿下问过我什么。她颇担忧地向我道,阿玉,殿下可要与贺小姐成婚了,你可别在这时候犯糊涂。

  我懂她的意思,她是怕萧誉对我或我对萧誉生了什么心思,等那贺小姐成了景明宫女主人后,岂能放过我。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红着脸答,殿下是怎样的人,你看低了我也不该看低殿下。

  我没想到萧岷会来景明宫。那日我正陪着萧誉在殿内,宫人来报,我一听便有些心惊。

  吴王萧岷是萧誉第十四位叔叔,也是最小的一位叔叔,年纪甚至比他还小上一岁,是他那些叔叔里唯一同他走得近的。

  萧岷入殿,就看到了萧誉身后的我。

  阿玉。他出声唤了我。

  十四叔认得她?萧誉惊讶地问。

  她来景明宫前便是在我宫里当值呢。萧岷笑道。

  3

  两人相谈甚欢,萧岷留下来用了晚膳,萧誉还破天荒地饮了酒。

  我被叫进去时,他已醉了,伏在桌上,我正端着醒酒茶走过去,他突然抬起头,看着萧岷低声道:十四叔,你知道吗?我如今终于信了,她是真的去了

  我即刻便明白了他口中的她是谁,这三年里,我听旁人无数次提起过叶夫人,都说萧誉如何如何对她有情,可我从未听他提起过她,从未见他脸上有过一丝怀念或悲痛之色。

  除了这一刻。

  既如此,你也该放下了。萧岷劝他。

  放下我也想啊,他苦笑起来,可我不信她的死是偶然,我知道是有人害她,我要替她讨回来!

  我见萧岷倏然变色,凝声问:萧誉,你愿意娶贺盈雪,难道是想替惜之报仇?

  萧誉不肯答,只让我送萧岷出去。

  我送萧岷走到景明宫外时,他仍担忧不已。

  阿玉,你可记得你答应我的事?他沉声问我。

  我知道。我知他在担忧什么,也知他今日来这里,就是为提醒我一句。

  我回去时,殿里的宫人皆被萧誉赶了出去,我推开朱漆宫门,一踏入,便被人抱住。

  是萧誉,满身的酒气熏着我,他力大,我挣扎不过,被他死死箍在怀里。

  他神色迷离,低低道:惜之,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我被他抱着行到榻前,他往榻上一倒,我也随之倒了下去。

  趁着他手劲一松,我赶紧抬起头道:殿下,奴婢是阿玉。

  说这句话时,他仍死死抱着我,只认真地来看我。

  我曾问过云珠叶夫人的相貌,她说叶夫人长得并非许多人想的那么漂亮,不过中人之姿。那时她疑惑萧誉为何对我另眼相看,我还问她我同叶夫人长得像不像。

  当时她摇着头,说不像。

  所以萧誉此时终于知道自己认错了人,他放开了我,眼中的光芒在顷刻间黯去。

  殿下我爬了起来,立到一旁。

  别叫我殿下!他怒道,随后又放轻了声音,像是哀求一般对我道,阿玉,你叫我一声阿誉。

  我不敢违逆,低声唤:阿誉。

  他笑了,我却觉得那笑无比悲凉,他转过眼去,轻声开口:你知道吗?你很像我的妻子,不是相貌,也不是声音,是说话时的神情

  我想我终于明白他为何喜欢叫我在身旁侍候,喜欢听我讲云州的事。

  可你不是她,谁都不是她,她不会回来了。他茫然地看着头顶承尘,眼中却空无一物,仿佛他此刻的生命,也只剩一副躯壳。

  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悲痛的声音,他说:你知道这世上最无望的思念是什么吗?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4

  那日醉酒醒来后,萧誉似乎忘了自己酒后所言。

  只是萧岷的话一直萦绕在我的心里,我在想,萧誉愿意娶贺盈雪,到底是为了什么?

  夜里,我偷偷问云珠:姐姐,我听说当年叶夫人去世,是在去京郊护国寺上香的路上遭遇了流寇,是真的吗?

  云珠是个藏不住话的人,犹豫后便凑到我耳边说:哪里是流寇,我听说就是贺家下的手。贺小姐非殿下不嫁,殿下因为叶夫人又不肯娶,他们便下了这样的狠手。

  我惊诧地看着她:这、这可不能乱讲的。

  她讪讪地钻进了被窝,我趴在床上,枕着双臂问她:姐姐,那你说,殿下喜不喜欢贺小姐?

  你可知,她转头看着我道,叶夫人当时已经有了殿下的孩子,可有人害她,孩子生下来便夭折了,她去护国寺就是为那孩子祈福。你是没看到叶夫人出事的消息传回来时殿下那样子,简直吓人,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非说她还活着。

  窗外有风声呜咽,我看着垂泪的红烛,茫然开口:他就那么爱她吗?她也不漂亮,不是吗?

  云珠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唏嘘道:听说他们一起在青州待了整整十六年,记得那时叶夫人初入宫时,什么都不懂,又遭陷害,每每犯错那些内官外臣就借此攻讦殿下,皇后也借口让她每日去凤仪宫学礼仪而故意刁难,甚至罚跪,可无论她受了多大的委屈,总不让殿下知道,她在殿下面前总是笑着的,她虽不漂亮,笑起来却格外好看

  因陛下病重,朝中暗潮汹涌,诸王结党相争,萧誉正是处在旋涡之中。

  我猜到他不会安宁,但想不到那些人那样大胆。萧誉微服出宫,路上遭埋伏暗杀。

  那时我就在他身侧,一片刀光中,我看见有黑衣人执剑直直向他刺去。不及多想,我已挡在他的身前,那剑刺穿我的右肩,我用最后的力气将萧誉推开。

  醒来时,我已躺在景明宫偏殿里,萧誉守在一旁,我转头就看见了他身边那茜衣女子。

  是他未过门的皇长孙妃,贺盈雪。

  阿玉,你醒了。萧誉见我醒了忙坐近了些,有些紧张地问,疼吗?

  所有的痛楚似被他这一问唤回,我感到肩上强烈的痛意袭来,咬牙才将险些脱口的痛呼忍下。

  是我对不住你。萧誉自责道。

  我想对他说一句不是他的错,可伤口传来的痛令我难以开口。

  最后贺盈雪离去的时候,我看见她向我投来的目光,令人生寒。

  5

  其实我的伤并不重,那一剑未及要害,故而愈合得很快。

  可那件事情的余波却并未随着我的痊愈而平息,消息传到乾元殿,陛下病中震怒,令大理寺彻查此事。

  能是谁呢,大家都明白,除了萧誉的几位叔叔,没人会也没人敢如此。

  尤其是他三叔赵王,当初戾太子殁后,因赵王母妃受封皇后,朝臣们请奏立其为太子。陛下虽驳了回去,但对赵王,还是多了几分看重。

  萧誉不回京,储位非赵王莫属。故萧誉于他,是眼中钉,是肉中刺。

  朝中之事越来越多,可我卧床养伤时,萧誉还是常来探视。有一次还端碗亲自为我喂粥,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终于等到痊愈,我才松了口气。

  我收到那张字条时,正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不知何处抛来的石子打在身后,转身一看,地上一个纸团就在不远处。

  那字条上写着:戌时,西园,萧岷。

  我进到那个废弃的院子里时,里面已立了一个人,闻见我的脚步声,她转过了头来,竟是贺盈雪。

  贺小姐。我压下心中的疑惑向她行礼。

  不用再装了,她淡淡地笑起来,不管你是谁,今晚既入了这院子,就别想再出去了。

  几个黑衣人从黑暗中走出,向我逼来,我知道逃不掉了,只问:阿玉不知何处得罪了小姐,请小姐让我死个明白。

  她向我走近,狠狠地看着我问:那你也告诉我,你就是叶惜之,对不对?

  6

  他们缚住了我的手脚,将我扔进了院里那口枯井内。

  那井不深,西园是废宫,里面的这些枯井本就不是汲水的。

  很快,井口被大石压住,井中再无一丝光亮,我摸到了身下的那些东西,我知道,那是累累枯骨。

  我从未惧怕过死亡,我只怕,不能再见他。

  听说,人在死前所见的,是生前最珍视的东西。

  我眼前出现的是他的脸,萧誉,我的夫君。

  我觉得自己一定活不了了,否则眼前不会出现幻象。那是青州,我与萧誉的家。

  那时我还在贱民窟,因爷爷为官时获罪,叶家世代皆为贱籍。

  萧誉住我家隔壁,他是孤儿,幼时被隔壁的老奶奶拾了回来,一直与我们生活在一起。

  叶家败落的时候,我爹已成年,故自幼习得诗书,便做了萧誉的启蒙先生。

  奶奶身体不好,难以养活他,他吃饭便都在我家,然后将饭菜给奶奶带回去。所以后来我常打趣他,说他是我家养的童养夫。

  我爹当初倒的确打着给我培养个夫君的主意,他是想着,萧誉天资聪颖,虽身份低贱,但日后应该不会让我过得太差。

  我十四岁那一年,爹因病去世,不久娘也跟着去了,萧誉在墓碑前发下誓愿,说会娶我,此生不负。

  我们就是那样匆匆成了亲,我还未及笄就盘发成了他的妻。

  奶奶的身子越来越差,我要随时照料着她,萧誉便出去干活,什么低贱的活都干。

  以至后来回京,有人说我低贱配不上萧誉,说他虽流落民间,但皇家的高贵仪度一直都在。如果他们看到过萧誉穿着粗衣,在码头上抗麻袋的样子,定然不会那么说了。

  后来,因他曾跟我爹学过诗文,参加吏考,成了府衙里不起眼的一个小文书。

  我们搬离了贱民窟,在城郊买了个小院子,直到奶奶病逝,我们一直相依为命。

  其实我也问过他,娶我是不是只为报我爹的恩,他说:这当然是一部分原因,最主要还是我打小就没见过几个女的,就你整天在跟前晃,以为女的都那样,好看不到哪去了。

  看着他惋惜不已的样子,我咬牙便是一顿暴打,他却笑得格外开心,抱我在怀里,抵着我的额头道:娘子,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想娶你的吗?那时你才十二岁,我在你家吃饭,那是你第一次来给我添饭。我拨开米后,发现下面埋了两块肉,后来每次如此,我便想着,这丫头肯定心仪我,以后娶回来,肯定也懂得心疼相公。

  我因被他道出从小就觊觎他美色的秘密后,恼怒了,便道:那是我弄错了,是给我爹盛的,递错了而已。

  他吻了吻我发顶,道:可是,惜之,我一直觉得,上天给我最大的眷顾,就是让我遇到了你。

  7

  黑暗之中,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是萧誉,我用力睁眼,就看见了他。

  他抱着我,大声叫着太医,我不知他怎么在枯井里找到了我,也不知自己在井底困了多久。

  阿玉,你醒醒!他焦急地唤着。

  我很想告诉他,我不是阿玉,我是惜之,他一直在等的惜之。可实在没有力气了,看了他一眼,我便阖上了眼。

  我不知道当初选择再回到他身边是不是个错。

  一定不会有人知道,当初我去护国寺,本就没打算再回去了。

  我答应贺盈雪,以给夭折的孩子祈福为名出宫,她派人假装匪徒将我劫持,然后找来死尸假造我的尸身骗过萧誉,然后她会送我回青州,隐姓埋名。

  可我没料到她是对我动了杀心,那些假扮的流寇并未放过我。

  我浑身是伤跌落山崖时,她一定没想到我竟没死,若不是萧岷找到我,我一定活不了了。

  他是我同萧誉入京后,唯一相熟并信任的人,那时所有人对我或蔑视或刁难,唯有他,一直护着我。

  他救了我,而我的脸被山石刮花,他甚至找到神医为我塑了一张新脸。他说他可以照顾我一生,只要我愿意。

  可我让他帮我回宫,回到萧誉的身边。

  叶惜之已经死了,没人再认得我,我就可以守在他的身边,哪怕为奴为婢,哪怕只是远远看着。

  8

  昏昏沉沉中,萧誉一直在唤着我,我听到耳边人声嘈杂,只觉得这情形无比熟悉。

  多像当初孩子夭折的时候,我也是这样躺着,他不停地呼喊,可我不想醒来,我知道孩子一定是没了,我不想面对这样的事实。

  当初萧誉被陛下寻到,我随他回宫后,受过多少屈辱磨难,皇后每日借着学习礼仪让我跪在凤仪宫里,宫妃们任意辱骂羞辱,甚至连下人都暗中使绊,我从不敢告诉萧誉,因为知道他比我更难。

  他的叔叔们,恨不能除去他。

  为了他我必须忍,我以为我能忍下去,可我没想到,他们连我的孩子都不放过。

  我给孩子缝的衣物鞋袜都装了一箱,萧誉给他取的名写了满满一张纸,我们还在院中为他种下一棵树,希望日后伴他长大。

  他还在我肚子里时,我们就把这世上最深沉的爱给了他,可我们就那样失去了他。

  我睁开眼,萧誉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在我耳边不停道:对不起,对不起

  当初孩子没了他也是这样,一遍遍跟我道歉,说没有保护好我,可哪里是他的错,是这个世道,弱肉强食,没有能力什么都护不住。

  谁都没有想到,萧誉会悔婚,他对陛下道,贺盈雪心如蛇蝎他不会娶她。

  陛下本就病重,一气之下昏迷不醒。

  外面已传得沸沸扬扬,说萧誉为一个宫女和贺家闹翻。

  若陛下撑不住,此时没了贺家的支持,他如何斗得过赵王等人。

  连我也忍不住劝他,可他不过哂然一笑,对我道:这天下他们爱争让他们争,我却不稀罕,阿玉,我带你去青州,你可愿意?

  我不知他怎会生出此意,此时就算他不争,他们又岂会放过他,帝京都不会让他踏出,又怎会让他去青州。

  且我曾经答应了萧岷,如果我的身份被人识破,就要跟他离开。

  贺盈雪已经将我认出了,我和萧岷约好,十日后出宫离京。

  我知道,这一次离开,就是永别。

  自然是不舍的,可萧岷对我道:你忘了你当初为何要离开他吗?

  我没忘,那时我答应贺盈雪,用假死的计划离开他,是知道他必须要得到贺家的扶持。

  我已经失去了孩子,不能再失去他,他手中无势,赵王就算要他性命,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唯有娶了贺盈雪,得到贺家庇护,他才有胜算。

  贺盈雪曾对我道:他有名正言顺的身份,有君王刻意栽培的偏爱,也有掌控天下的才智,缺的,唯有一方势力。只要他肯娶我,有贺家相助,他日必当君临天下。可有你在,他宁愿失去天下,也不会娶我。

  从前在青州,在我们最困苦的时候我也没有觉得贫瘠,那时我觉得,我的双手就算什么都没有,却依旧可以穿过风雪荆棘去拥抱我最爱的人。

  可后来,我成了他的阻碍,成了挡他身前的风雪荆棘。

  所谓的爱,不该是拖累,而是成全。

  9

  十日后,我趁夜来到与萧岷约好的地方,等着他带我离宫。

  可踏着月华而来的,却是萧誉。

  他一步步向我走来,我愣在原地,就那么看着他,仿佛越过了这漫漫一生。

  惜之他笑了起来,向我张开双臂。

  我多想扑进他怀里,可我不能,转过了头去道:殿下认错了,奴婢不是惜之。

  你怎么可能会认不出你呢?他立在我身前,道,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吗?你知不知道,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撑不下去了。

  我想起贺盈雪想杀我时,我问她如何认出我的,她说,这几年,景明宫里的宫人,但凡与我有一分相似,都被萧誉逐了。

  他不愿见到能让他忆起叶惜之的任何人,却在说我说话的神情像她后,留下了我。

  萧誉那个疯子,当时贺盈雪苦笑着道,谁都可能忘记,可他一定能一眼将你认出,他既留你在身边,必是知道,你就是叶惜之。

  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我问他。

  他点头,答:是,可我怕你又走了,才佯装不知。我还知道十四叔也喜欢你,你跟着他比跟着我安全,如果我为你好,就该放你走可惜之,你还记得我们成亲时,说过的誓言吗?

  他话音刚落,我的泪就落了下来。

  怎么能忘,那时他执着我的手,家里穷得只买得起一对红烛,我们就在那对红烛下拜了天地,并立下誓言。

  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

  他说过的,说要陪着我,到发苍苍,到视茫茫,到齿牙脱落,到这一生尽了,然后葬入同一座墓穴中。

  我这一生,上苍最大的眷顾,又何尝不是遇见了他呢?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为我抹去脸上的泪,又捧起我的脸,就那么怔怔地看着我,仿佛是我们是隔了前世今生才能重逢。

  良久,我看见他双目中有泪溢了出来。

  我从未见他哭过,他从来都如大树一般任我攀附。爹娘死时,他说我还有他;奶奶过世,他说会照顾我一生;失去孩子时,他说他会用性命来保护我。

  可此刻他站在我身前,像个可怜的孩子。

  阿誉我终于扑进他怀里。

  他抱着我,在我耳边道:你走后,我就把你当初种在庭中的那棵树拔了,因为我害怕,有一天它已亭亭如盖,而你犹未归来。

  10

  惜之,再也不要离开我了,好不好?他轻声问。

  就在我准备答他之时,有内监从外赶来道:殿下,陛下快不行了,召您前去。

  我与他都是一惊,他看着我,我握住他的双手,笑着道:去吧,我答应你,不走。

  他紧紧地抱住我,在我耳边道:要等我。

  我含笑点头,轻声道:嗯,我等你。

  当马车疾驰在夜色中,我坐在车内,不久就出了宫城。

  萧岷在我身旁,握住我的手。

  这是我最后一次骗萧誉了,今后他君临天下,终有一天会忘了我的。

  夜风中,有钟鼓之声传来,声声相接,绵绵不绝,九九八十一下整,示意帝王驾崩,我回握萧岷的手。

  萧岷,谢谢你。我轻声道。

  谢什么,都是我甘愿的。他声音嘶哑着道。

  哪怕你愿,我也不能让你为我牺牲。

  我看着他,正欲开口,却闻外面有马蹄纷沓之声传来。

  马夫喝停奔驰的马,车停下,萧岷掀帘,我瞧见了外面围着的士兵。

  他们手中的火把照亮黑夜,萧岷起身出去。

  十四叔,你让开,我要带她回去!萧誉的声音传来。

  他不该在这里,他应该在泰和殿,接受群臣叩拜,整肃皇宫,处理先帝的后事。

  哪怕我不在他身边,也知道陛下将他叫去后所做的决定。

  之前那场暗杀,让陛下终于下定决心,将皇位传于萧誉,而赵王,或幽禁或流徙。

  我走了出去,看见萧誉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然后下马向我走来。

  一切都结束了,惜之,今后没人能将你从我身边带走了。

  嗯,我看着他走来,也笑了起来,这一定是我此生最满足的笑了,我一定要让他记住我这样笑着的样子。我看着他,道,今后没人能将我,从你身边带走了。

  我真的极力忍了,可腹中太痛,有鲜血还是从嘴角溢了出来,我倒在了他身前。

  惜之!他惊呼出声,震惊地来抱我,颤声问,你怎么了?

  我伸手去抚他的鬓发,柔声道:今后我会在天上保佑你的。

  我看见他的脸在顷刻间煞白,我多想能再骗他一次,可不行了。

  是不是,贺盈雪?他咬着牙问,眼中尽是杀意。

  不是的,我摇头,强撑着答,是陛下。

  11

  从来都不是贺盈雪,而是陛下。

  当初在护国寺的路上,是陛下派人杀我,这一次,也是。方才在他走后,在萧岷赶来之前,有一个人来见了我,是陛下身前的王公公。

  其实陛下当真是很疼长孙殿下的,若非如此,当初您也不会在宫里了。一直以来,也是他暗中护着殿下,可手心手背都是肉,赵王殿下等也是陛下的骨肉,这帝位给了殿下,陛下做了牺牲,幽禁了赵王,殿下也该做些牺牲不是?王公公看着我道,您是殿下的软肋,可一个帝王,不能有软肋。

  陛下的意思我岂能不懂,我的声音很轻,像在做一个无足轻重的决定:我愿意达成陛下的心愿,推殿下这最后一步。

  我知道陛下在担心什么,我也知当初萧誉被刺,谋划一切的人并不是赵王,而是萧誉他自己。

  他不是没有大志,不是软弱无能,也明白如今登基之处,要稳定四方贺家对他有多重要。

  陛下说得真对,我对他笑了笑道,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儿女情长。

  所以陛下要我死在他面前,故意让我亲口告诉萧誉这一切。是要让萧誉醒悟,九五之尊不该是个多情种。

  他想让他彻底明白,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他根本守不住他想要守护的东西。陛下是想用我的死,给萧誉上这最后一课。

  萧誉打横将我抱起,对我道:你再忍忍,我这就找人救你,你再撑一下我求你,我求你了!

  他最后一句已成呜咽,我知道自己不行了,用力抬手,只想最后一次摸摸他的脸,记住他的样子。

  阿誉,我艰难地道,其实当年那肉,我是给你埋的我从很小很小就喜欢你了那时你来我家跟着我爹学诗,你在屋里念我在门外听,有一首,我一直记得

  它说的是:

  心乎爱矣,暇不谓矣。

  终

  他终于追上了她,火光映照之下,她从马车中走出。

  萧誉下马,向她走去。

  一切都结束了,惜之,今后没人能将你从我身边带走了。

  他张开了双臂,走到她身前。

  可就在他准备拥她入怀之时,她就那么倒了下去,与他正合拢的双臂相错,就如他们无法挽回的命运,就此永远错过。

  随着她在他怀里说完最后一个字,她眨了眨眼,像是累极了,然后合上双目,那只手也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失去她了,彻底地、无可挽回地失去了她。他抱着她,然后倾身,像是怕惊了她的好梦,在她的眉心轻轻地一吻。

  她说得对,再没人能将她从他身边带走了。

  她的头正抵在他的胸口,心脏跳动的位置,很多年以后,每当想起她曾经在他的心口处沉睡,离去,他仍然会觉得,哪怕手握天下,威加四海,他也是一无所有的。

  他想起她最后说的那首诗,他曾无数次地背诵过,也知道她就在门外听着,他本就是一遍遍地念给她听的。

  自然记得,他一直放在心里的那一句。

  心乎爱矣,暇不谓矣;

  心中藏之,何日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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